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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31 終年只伴一孤影 ― 柔石 ∕《二月》

 

31 

終年只伴一孤影

柔石∕《二月》

 

柔石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F%94%E7%9F%B3

 

    一向被中國官方稱為「左聯五烈士」之一的柔石(19021931),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後具有藝術原創力與高度社會熱情的小說家。實際上,以「革命作家」來定位柔石,既窄化了柔石創作空間,也低估了他的藝術才華。柔石既屬於「左翼作家」,但又超出了「左翼文學」的定向與風格。準確地說,柔石的作品是中國現代苦難文學和社會批判的代表作,在他筆下,中國底層社會的眾生苦相獲得一覽無遺的展露,在他的作品中,中國鄉夫民婦的悲微境遇,一幅鮮血淋漓、剝心裂骨的畫面,令人噓嘆、逼人垂淚。

 

  人類啊!無翅飛行的禽類

    

二月》是柔石發表於1920年代的中篇小說,情節雖然簡單,但卻隱含深沉而複雜的底蘊。小說描寫一位富於革命精神的知識青年蕭澗秋,在芙蓉鎮和兩個女性—文嫂和陶嵐—之間的愛情故事。小說聚焦於主人公蕭澗秋一次「孤獨—流亡」的生命經驗上。在這裡,柔石塑造了一個具有「波希米亞—遊唱詩人」風格,一個具有敏感、弱質、纖細的知識青年,但同時又是心繫民族存亡與家國之戀的革命理想主義者,一個民族家園的荒野之狼。這種冷熱兼具、理智與情感恆久交戰的人物性格,恰恰反映了「五四青年」在傳統與現代的社會斷裂中的無助、迷亂與徬惶。




   主人公蕭澗秋實際上是柔石自己的投影,也是他生命敘事的代言者。柔石在杭州求過學,在北京讀過書,回過家鄉當過小學老師,也做過中學校長,後又被迫離家避難到上海。這一段生活經驗,與小說主人公四處飄泊、生活不繼的經驗幾乎完全吻合。柔石曾經在日記中寫道:「我又漂流至此了!為食物所誘引,物質的勢力的侵入,左右其存在目的的東和西,使其生活之變態。人類呀!你不過是一隻沒翅膀而飛行覓物的禽類罷了[1]!顯然,在柔石的內心,在為生活而浪跡四處與心中崇高的理想之間,有著何等不堪言語的落差與辛酸。

 

    芙蓉鎮:人類純潔的天真之花?

   

    主人公蕭澗秋一方面對革命感到失望,一方面厭倦了城市飄泊的生活,於是應好友—芙蓉鎮小學校長陶慕侃之邀,來到這個純樸的小鎮教書。蕭澗秋以為,在這裡既可以實現教育報國的理想,也可以安撫他飄泊無依的疲倦和失意。沒想到,芙蓉鎮的兩個女性—陶嵐和文嫂,使他陷入一場「三角戀愛」的漩渦之中,陷入愛情與革命的兩難中。

    在小說中,柔石將蕭澗秋塑造成一個「精神家園的流浪者」,他「風萍浪跡,跑過中國大部分的疆土[2],這種流浪,不僅僅是對城市或人群的逃避,不是地理的遷徙或移動,也不是職業的變化或轉換,但這種自願式的流放,既是試圖探求另一種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卻也是一場理想主義的茫然與失落,蕭澗秋自己說道:「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說出來,所以我還是個沒有主義的人」,這意味主人公把自己視為一個迷失方向的社會行動家。在魯迅看來,蕭澗秋是一個「時代的失意者」,在那個大時代裡,他既不是時代的弄潮兒,也不是山中的隱居者,而是徘徊海濱被無情浪花所沾濕的狼狽者,一個遊走於理想與現實邊緣的旁觀者。「他極想有所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於矜持,終於連安住幾年之處,也不可得[3]。在此意義上,芙蓉鎮不只是一個鄉村小鎮,它更是一種精神的避難所。在這個平靜安詳、美麗如花的小鎮裡,他放下流浪的腳步,棲息他飄泊的靈魂。

    然而,平靜的小鎮並不平靜。在歡迎蕭澗秋的餐會上,陶慕侃的妹妹陶嵐一眼認出了蕭澗秋就是曾在杭州遇見的舊識,談話間也得知,文嫂的丈夫就是他的老同學李志豪。李因參加革命犧牲了生命,留下孤苦無依的文嫂和兩個孩子。文嫂是一個賢慧柔弱的女性,「從她底兩眼內,可以瞧出極烈的悲哀,如驟雨在夏天一般地落過了[4]。在失去丈夫之後,文嫂沒有追求自由再婚的權利和勇氣,只能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與命運進行淒楚無力的搏鬥。蕭澗秋心中備感同情和憐憫,他決定幫助文嫂一家人,支助她們的生活,幫助文嫂的女兒采蓮上學讀書。




    在一方面,對文嫂這一孀居女子的愛,與其說是一種同情和憐憫,不如說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情感,一種對封建體制迂迴的抗議和控訴。蕭澗秋決定常要將自己底快樂反映到人類底不幸的心上去的,當他看到文嫂兩個天真的孩子,就感到「這是人類純潔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5]

   

    流言可以殺人

 

    然而,這場「寡婦之愛」終究無法被這個純僕的小鎮所接納,蕭澗秋開始遭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誹謗、譏諷和非議。顯然,芙蓉鎮這一看似溫馨的小鎮,依然被沉重的封建傳統所統治,幾千年積澱而成的集體心理,像似一座無形的公共法庭,將蕭澗秋這種特立獨行、不計毀譽的人道主義愛情觀,完全視為異端邪說,根本不予容忍。諷刺的更是,曾被視為精神歸宿的桃源之鄉,這處療養疲憊心靈的人生驛站,竟是一處封建傳統的大牢籠,這裡有令人窒息的空氣、恐怖的流言、吃人的禮教。

在另一方面,美麗、熱情而浪漫的陶嵐,對蕭澗秋一見鍾情、深情苦戀。陶嵐是一位新派、進步的現代女性,她渴望自由戀愛與自主婚姻,她癡情而又熱烈地追求蕭澗秋。但蕭澗秋面對陶嵐的追求,總是給予冷漠以對,無論陶嵐向蕭澗秋寄去多少仰慕至極、深情款款的情書,也沒有打動蕭澗秋冰凍難解的心,他甚至表明只能與陶嵐以兄弟相稱,甚至最終婉拒了陶嵐的積極表愛。

    沒想到,隨著陶嵐對蕭澗秋的感情越來越強烈,引起了一直追求陶嵐卻不得回報的富家子錢正興的嫉妒。「陶嵐是芙蓉鎮裡的孔雀,誰也願意愛她,而她偏偏在以他們底眼光看來等於江湖落魄者底身前展開錦屏來,他們能不妒忌嗎?[6]」在妒火中燒之下,錢正興惡意造謠中傷蕭澗秋,意圖使蕭澗秋在小鎮上無法立足。不多久,蕭澗秋和文嫂之間的緋聞在小鎮上傳開,文嫂的女兒采蓮告訴蕭澗秋,別人罵她有個野爸爸。為了幫助文嫂擺脫艱難困境,蕭澗秋決心娶文嫂為妻,但此事遭到一些人的誹謗和攻擊。有一天,一個送信的人傳來了一封信,信裡是一首尖酸挖苦的打油詩:

 

    芙蓉芙蓉二月開,一個教師外鄉來。兩眼炯炯如鷹目,內有一副好心裁。

    左手抱著小寡婦,右手還想折我梅!此人若不驅逐了,吾鄉風化安在哉

 

    流言可以殺人。文嫂卻因采蓮弟弟的夭亡和民眾的輿論深受刺激,終致上吊自盡。文嫂自殺使蕭澗秋受到巨大的打擊。蕭澗秋自認是古道熱腸,但個性卻也是脆弱而敏感,雖行為坦蕩卻不被眾人所理解,出自自己的同情幫助弱小,竟導致了兩條人命的逝去!原想來到芙蓉小鎮歇腳療傷,無奈個人與小鎮的對立,不正是理想與現實、自由與專制衝突的寫照?最後,蕭澗秋憤然離開芙蓉鎮前往女佛山,再度走向流放飄泊之路。

 

    夢醒之後,路在何方?

 

    在小說中,柔石塑造了一種對愛情「欲迎還拒」的心理邏輯,一種敢又不敢、想又不想的矛盾心態。這種欲進又退、欲走又留、瞻前顧後的精神困境,正是「五四青年」精神苦悶的寫照。然而,蕭澗秋對文嫂女兒采蓮的愛,是小說中最隱伏難測、幽渺如影的情節。表面來看,蕭澗秋是采蓮「失父」之後的精神彌補者,而采蓮的天真與純潔,則是蕭澗秋社會理想的投射與縮影。蕭澗秋對采蓮的愛,是一種父性品質的疼愛、一種無私奉獻的鍾愛、一種悲心慈憫的憐愛。但深處來看,這種「女兒之愛」,正是人類心靈深處一種原真欲望與純真理想的綜合體,它既是蕭澗秋一種「癡真」的表現,也是一種對崇高性與唯美性的追求,反映出蕭澗秋對自己心中理想的珍惜與愛護。實際上,正是這種「禁忌之愛」—生命中難以跨越和無法圓滿的殘缺之愛—對一個失意飄離的知識份子而言,最具有魂飛意亂的魔力;正是這種「偏愛」—偏離正軌、遊離於矜持與放縱之間,糾纏於道德與欲望的拉钜之中,才是超越紅男綠女、庸情俗戀的至情之愛。

    柔石筆下的蕭澗秋,他的精神流浪與三角苦戀,正是「五四」之後處於黑暗社會的知識份子一種生命危機感和精神失落的體現。在小說中,國族、家園、個人,形成了一個沒有入門也沒有出口的困局,造就了一種夢醒之後無路可走的時代悲劇感。在給好友陶慕侃的告別信中,寫道:

 

        現在,我是衝出圍軍了。我仍是兩月前一個故我,孤零的徘徊在人間之

        中的人。清風掠著我底髮,落霞映著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孤島之上

        ,我歌,我笑,我聲接觸著天風了。[7]

 



[1] 趙帝江、姚錫佩(),《柔石日記》,太原:山西教育,1998,頁95

[2] 柔石,《二月》,載郭俊峰、王金亭(主編),《柔石小說全集》(),長春:時代文藝,1997,頁304

[3] 魯迅,〈《二月》小引〉(代序),載郭俊峰、王金亭(主編),《柔石小說全集》(),長春:時代文藝,1997,頁3

[4]《柔石小說全集》(),頁306

[5]《柔石小說全集》(),頁305

[6]《柔石小說全集》(),頁360

[7]《柔石小說全集》(),頁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