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哲學筆記(10) : 德勒茲
Gilles Deleuze(1925-1995)
我的哲學筆記(10-1) : 德勒茲
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
-史上最偉大的天書,是對當代世界最長串的病歷表。
初閱,像似臨近於斷崖之邊,在逐漸窒息後再逐漸甦醒,在恐懼中逐漸壯膽。英譯者Brian Massumi在描述Deleuze的書寫方式時,稱之為「表演」,像似在高原上跳躍的閃電,我則認為,這是一部「長篇變奏」,沒有主調與副音、沒有樂譜和音符的即興演奏。取名高原(plateaus),就是指「自然形成的差異」,高峰與低谷,非秩序性的雜亂排列。
於是,閱讀是一種增殖或根生的過程,一如一顆種子在地底萌芽和盤生。每一次的閱讀就是重新播一顆種子,在迷漫四處的土壤中散播。沒有一顆種子會長出同樣的樹。於是,閱讀是一種「雜生」的過程,沒有籬笆或園地,只有叢生和雜居。但是對哲學之閱讀,不是補捉文字或邏輯,而是「串連思想的閃電」,並在瞬間的消逝中,把握它的光亮。
對Deleuze和Guattari來說,「哲學總是聯繫著概念」,但概念不是繼承或延續的,而是思考與創造的,是「不斷創造概念並介入世界」。另外,哲學總是「非哲學」,它不從自身建立權威,而是從外部來激發哲學內在的潛能。哲學在解放自身的權威性中來釋放自身的能量。
哲學沒有「疆域」,它只是「在鄰近之中」。哲學只做「綜合」,但在這種綜合之中,不是「求一」,而是「存異」。哲學只有在差異中能顯示自身,因為哲學本身就是差異之學,它通過「相互包含」(mutual inclusion)來建立自身。
Gilles Deleuze |
Pierre-Félix Guattari |
我的哲學筆記(10-2) : 德勒茲
Brian Massumi解釋了Deleuze和Guattari關於「概念」的理解,他把《千高原》視為一場「概念的解放運動」,我則把它稱為「哲學的靈巧與多樣」。Massumi:「將周邊流動的潛能解放出來以營造一種差異,Deleuze和Guattari把它稱為『解域』」。
哲學致力於在不同領域之間,將新的潛能聚集在一起。……這些傳統的不同領域,一向傾向於分離地進行評判、充滿嫉妒、固步自封。哲學的目標不在事物本身,而是讓事物以潛在的方式居間、聚集,讓它們外在於它們自身通常的外在條件。……在概念的解放之中,存在著一種轉化,藉由轉化,概念有力地溢出了它自身的界定。
這裡就涉及了「疆域」的概念。我認為,「解域」不是去除或打破原先那種「你不屬於我,我不屬於你」的區分或隔離,也不是「我不入你的楚河,你也別來我的漢界」,而是「通過不同疆域的穿梭、流動、遊走而模糊了那區別你我的界線」,但「模糊區別」絕不是「同質化」,不是把不一樣的「約束」、「捆綁」成一樣的,正好相反,而是通過對領域的滲透和差異的學習,重新創造新的差異。
但是Brian Massumi的解釋似有矛盾。Deleuze曾說:「哲學絕不是用來反思任何事物……誰也不需要通過哲學來進行反思……。『哲學思索』唯有經由外部,並於外部方能存在」。但是,如果「經由外部」意味「解域」的一種過程,那麼,解域就必須借助於反思──,因為不借助於內在的反思,就不會「寬容」外在的差異;解域總有一個起點,總有一個「本域」向「他域」的遊走,如果要不使「本域」封閉疆死,就必須存在一個「對本域的反思」,不是嗎?
Brian Massumi |
我的哲學筆記(10-3) : 德勒茲
Deleuze論「文本」
在Deleuze看來,存在著兩種類型的「樹喻文本」。第一種是「樹狀文本」,比喻線性的、循序漸進的、有序的系統。樹是世界的形象或者世界—樹形象的根(root)。第二種是「胚根或束狀根」(the radicel system or fascicular root)文本,指稱某種隱藏的或潛在的統一性。在這種圖式中,主根已經折斷或其根端已被摧毀,但一個直接的、不定的次根繁多性嫁接於其上,並經歷了一個繁榮發展,即有著「無數的根」,它的最大特徵是仍效忠於統一性和總體性。
Deleuze則提出「塊莖式文本」。「塊莖」(rhizome)是一種與根和胚根不同的植物樣式。它大致有如下特徵:
一、連接和異質混合原則。塊莖的任何一點都能夠而且必須與任何其他一點連 接,構成塊莖的成分都是異質的。
二、多樣性原則。塊莖是多樣性的,這種多樣性既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既無中 心也無整體,只有諸種決定因素、量值和維度。多樣性主要由「逃逸線」或「解域線」構成,處於與其他多樣性相連接的連貫平面上。
三、無意指斷裂原則。無意指斷裂是指無目的、無意圖、無原因的斷裂,並且斷裂之後可以重新隨意連接。塊莖在異質因素中運作,從一條路線向另一條路線跳躍,不遵循樹狀的進化圖式,不同路線之間的橫向交流攪亂了傳統的「樹的譜系」。
四、繪圖和貼花原則。塊莖是反結構的,它沒有生成軸或深層結構。生成軸和深層結構是無限繁殖的蹤跡(tracings)原則。塊莖不是蹤跡,而更像地圖。地圖是打開的,它的所有維度都是可連接的、可拆解的、可顛倒的、可修改的。塊莖有無數的入口和出口,有自己的逃逸線,可以隨意與其他塊莖相連。
《千高原》就是一種塊莖文本,它完全不同於由結構和邏輯所構建的傳統的「樹狀」理性文本。除結論部分外,可以隨興趣在不同章節組成的高原上漫遊而不必拘於篇章順序。每一個高原生出無數不定的小道,高原與高原之間就通過這些小道隨機地、散亂地相連。海德格爾的《林中路》雖然蜿蜒曲折,但都通向上帝似的存在,而Deleuze的路卻四通八達無所定向。Deleuze的文本是徹底的反系統,拼貼連綴的布片,絕對的散逸……。於是,《千高原》就擺脫了現實領域(世界) 、再現領域(文本)和主體性領域(作者) 之間的三元劃分,成了徹頭徹尾的沒有形象、沒有意指、沒有主體性的「塊莖文本」。
Deleuze: 塊莖把任何一點與任何其他一點聯繫起來,它啟動了非常不同的符號王國,甚至非符號狀態。它構成n維度的線性繁殖,作為其維度的分隔和層次的線,作為最大維度的逃亡或解域的(deterritorialized)線,這些維度既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而可以在一個黏性平面上展開,總是能從這裏被抽取出來(n-1)。我們(隱含作者, 繁殖體)的這本書是塊莖書,它是由無數高原構成的,一座「高原」就是一個連續的、自振的區域,其各種強度避免朝任何高潮點或外部終點發展。
塊莖文本 |
我的哲學筆記(10-4) : 德勒茲
作者與文本:一種追求與逃離的關係
Deleuze在談到「作者」與「文本」的關係時,認為作者從來就不是「單一」,而是「多」。作者在寫作時,既被保留了作者自己的名字,但也被添加和扶持以致難以確認。當作者作為「書的作者」或「寫作的寫作者」時,作者就不再是自身,而是被「添湊」成一種與文本之間某種「從屬關係」;換言之,作者不是在「自己在寫作」,也不是一個「寫作的自己」,而是「被寫作所寫作」,「被文本所文本化」。當寫作進行時,作者被增殖、被輔助、被靈感化了:
我們(作者,Deleuze & Guattari)不再是自身,……我們被協助、被賦予、被增殖。
在我看來,作者與文本的關係,絕不是一種「作者寫書」和「書被作者所寫」的主體對應關係,而是一種「即離(若即若離)∕追逃(既追求又逃跑)」的關係。這就是Deleuze所說的:「一本書不具備客體,也不具主體,它由多種多樣的方式形成的材料、由迥異的日期和速度所構成」;由此可以看出,文本具有「作者自己難以把握的外在性」,它包括既溶於作者自身、也溢出作者之外的「時間」與「空間」條件,簡單地說,就是「斷裂中的接續」。Deleuze這樣說:
在一本書之中,正如在所有的事物之中,存在著連接(articulation)、節段性(segmentation)、層(strate)、界域性(territorialite)之線,然而還存在「逃逸線」(ligne de fuite)、「解域」、「去層化」的運動。這些線的相對流動引發了相對遲延、黏滯、或(相反的)加速和斷裂的現象。
簡單地說,文本是一種「多元的無體裝置」,一種鬆散的線裝體。
在我看來,Deleuze把作者與文本的關係看成是「隱性之不確定性」,一種「追與逃的辯證關係」。但是,為何要逃?這是一個深奧而難解的問題。是知識分子特有的一種「形上的反叛」?還是僅僅是作者書寫中的「無把握性」。我在自己的寫作中,確實經常存在或不由地產生一種「陌生感」,一種「對某些生活境況的難以把握和表達」。但至少,我可以體會,Deleuze旨在表達「作者的有限性」,他總是在不確定性之中努力把握確定性。可是,這在Deleuze看來,「把握」是不可能的,因為主體(作者)永遠處於一種開放的外在性之中,永遠是被無限之不可知所把握的有限主體,只能「徒勞無功」地想去把握「那早已把握自身的無限性」。
在我看來,Deleuze始終是一個「形上的虛無主義者」,既留戀於形上的無限性,又試圖進行「以逃離作為解構」的哲學反叛。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情感,也是一種虛無的自我療治。對此,我不確定,但我也相當確定。
如何「讀」一個哲學家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要讀、要思、要寫。因為,「有限」也是一種形上價值,關鍵在於:如何體驗有限。
我的哲學筆記(10-5) : 德勒茲
Deleuze借用對「書」的形象的分析,他把「書」(文本)的第一個形象看成「書-根」(livre-racine),藉此批評了傳統的形上知識體系,他把這種體系視為「根∕樹∕枝∕葉」的結構,那是一種從「種子」(一株植物在地底的核心)為出發點,再生長成一棵「主幹」,再由主幹旁生諸多的枝葉,這就是一種「始源∕分枝」的擴散過程;但「千葉萬枝」總離不開「主幹」,且全部為主幹之推演和繼承,因而是一種「一而二、二而四….」的「二元邏輯」,它以「統一性」作為這種邏輯的動力:
它必須假設一種根本的、強而有力的統一,以便遵循一種精神方法來達到二。
這就是說,整個形上的知識體系必須建立在一個「一」的本源,這個「一」,就是一切知識權力的來源。
Deleuze把這種「根∕樹∕葉」的體系,稱之為「精神的妄想症」,因為它始終要求必須回想那早已不知去向的「根源」,它趨使人們不斷眷念那實際上早已破碎的「統一」,它既是思想的牢籠,也是認知的幻象。它糾纏人類達數十個世紀之久,一如精神分裂折磨人一生的精神狀態。
Deleuze以語言為例,語言就是一種「樹狀知識」,以二元化的邏輯展開,它代表了一種「精神秩序」,一種「智力等級」。他說道:
在語言學之中,即使……人們不對語言作出任何預設,也仍然處於一種話語之內-此種話語隱藏著特殊的社會權力類型和配置的樣式。
Deleuze則把自己的寫作看作是「根莖」(rhizome),雖然它也是一個演化的過程,但卻是一種「漫生」,而不是「幹長」。「根莖自身具有異常多樣的形態,從在各個方向上分叉的表面延展」,它表現出「任意性」、「斷裂性」、「再生性」等特徵。有趣的是,Deleuze也借用「二元式的解說」-符號與編碼、蘭花(植物)與黃蜂(洞物)的關係,來說明這種特徵。「各種特性的符號鍊與異常多的編碼模式相連接,這就發動了種種不同的符號機制和事物狀態」,這就是說,「根莖」不是「一到多」的關係,而是「多到多」的關係;在「根莖」概念中,沒有始源或種子,沒有主幹和旁枝,而是一片的雜生與聚集,沒有章節與文法,也沒有主流和末節……。
對Deleuze而言,「根莖」(包括球莖和塊莖)不只是一個植物學概念,甚至不是一個定型的概念,而是「泛指」所有集成事物的樣態,是一種「世界結構」。世界的結構是一種「任意的連接」,「一個根莖不斷地在符號鍊、權力組織,以及涉及藝術、科學和社會鬥爭的狀況之間建立起連接」。但是Deleuze的「連接」絕不是簡單的「連一連」而已,它隱含重大的生命原則。他以黃蜂和蘭花為例,說明連接是兩個物種(當然不只是兩種)之間「解域和再結域」的過程。
黃蜂,傳統上被視為動物,在分類學上一開始就與植物分道楊鑣,但實際上,黃蜂的動物性在面對蘭花這一植物時,它只是作為「蘭花之生殖的一部分」而被解域,也就是說,黃蜂在為蘭花傳播花粉時,黃蜂是在為蘭花之「傳宗接代」的功能上與蘭花進行連接(但黃蜂卻不在「築巢」的功能上連接),在此意義上,黃蜂的「解域」是指它的「全部性」被「支解地運用了」,同樣地,蘭花也在扮演某種解域的樣態(通過模仿,並誘使黃蜂陷入的「性感樣態」,如暴露花惢),使黃蜂在採蜜與吸食中獲 得生命的演化(再結域)。這就是說,根莖既在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中,也在再結域(reterritorialization)之中。
我的理解是:所有生命主體都在尋找(包括模仿、擬態、暴露、顯態、誘使)他者的「生命代碼」,既通過自身之生命代碼的解構(分化成多重功能形式),去追逐與他者之「生命代碼」的結合;同樣的,主體的生命代碼也不斷地被他者所捕捉,主體不斷「陷入」他者的捕捉之中,並在他者為我(主體)的解構中使自身「再結域化」。這就是Deleuze的「根莖結構」,也就是生命的演化歷程。
schizophrenia |
我的哲學筆記(10-6) : 德勒茲
正如前述,Deleuze以「根莖」(rhizome)作為生命演化的一種隱喻性表述,這種演化又是依據「非平行性的進化」為軸線,以分裂、增殖、聯結……等非線性的、非邏輯的、非模仿的,也就是依據「結域-解域-再結域」……的方式……,直到終點。以植物為例,「植物的智慧:即使它們自身是有限的,但卻始終存在著一個外部,在其中,它們和其他事物形成根莖-風,某個動物,或人類」;在這裡,Deleuze表達了他最深奧,但也最迷人的哲學思想:生命始終是以「精神分裂式」的演化,完成其自身的生命任務;生命的本質(不同於傳統的「同一性回歸」的形上學)始終朝向「內在解構∕外延生成」的終點邁進。生命是一場「n序列」的「結域∕解域」之流,生命是在「不斷的斷裂」中向前演進;在這裡,偶然就是必然,解構就是結構;Deleuze說道:
生命,是無數的「轉換的多元體」。植物,伸出它的葉片在空中,「阻斷」了光線,但也接收了陽光進行了光合作用,陽光消失的、遮蔽了,但植物生成了;葉片也「截斷」了直瀉而下的雨水,而雨水也「剝離」了植物的種子,雨水攜帶著種子漫流,把堅硬的泥土「鬆解」了,水流也在泥土的吸納中枯乾了,直到最後一滴被收盡土裡,但水流把種子遺留在濕土裡,自身則只是留下淺淺的水痕;動物則沿著水痕,尋找那可能離他很遠的「原樹」,原樹也許被啃噬精光,但早在它的生命終結之時,已留下無數的生成。這就是Deleuze的精神分裂的哲學。
正如音樂,一串單音到底的聲音,不會是音樂,那將只是「噪音」,只有在一個音符斷裂並同時生成另一個音符,並不斷地在音符的「斷裂∕起音」之流轉之中,音樂被構成了。
但這不只是一場「植物原理」,這也不意味生命是可以被解釋的。一如,「道」“若”可道,“即”非常道」。我雖然已經知道Deleuze哲學的終點,但我不在「重讀」中預作定論,即使Deleuze也嘗試回答,並以「欲望的無意識」作結。但,Deleuze終究解決了海德格一生追問的「存在」問題,也輕描淡寫地解構了喬姆斯基(Chomsky)窮其一生的語言表演;我只想說:「別再追問了」!無人永存、無物恆在,你所看到的都不是「是」,而是都「不是」。
我的哲學筆記(10-7) : 德勒茲
與薩伊德Edward
Said不同,Said非常重視「離家」和「離散」對一個思想家的重要性。對Said而言,離家,不是離開家鄉,而是把「家」放到全世界。Said曾說:「襁褓」是對溫室的依賴,「遠走」才能成為智慧的成人。然而,對一個中年守在巴黎的公寓,不喜歡外出和旅行的Deleuze來說,為何會建立「游牧」的思想?
在Deleuze的思想中,遊牧者並不是指那些四處行走、各地漂流的「浪人」或「旅者」,實際上,Deleuze的「游牧」是一種精神的漂流、一種通過反對「被編碼」、「被定型」、「被規訓」、「被壓抑」而形成的精神自由的生命狀態。「游牧」寄託於內在的生命力,而不是四處奔走、到處遊歷。
生命,不是讓你「來此一遊」而已。Said是把家流放到全世界,Deleuze則把世界放入自己的心中,在自己的領地上自由的神遊。我把這種「自我」稱為「先驗自我」,以精神的流變和開展來顯示自身的存在。
我之所以寫這些,是對一個天才(以及對他的自殺始終不解)的推崇。
Gilles Deleuz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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