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誠專欄》
「瞇瞇眼」不是辱華,而是網路民粹主義(下)
本文刊登於《上報》,2022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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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辱華」?還是「辱女」?
然而,對一個女性的眼睛大小進行意識形態的品頭論足,乃至以其「尺寸」來評斷美醜,本身就是對女性的羞辱和歧視,也就是「辱女」。「美女」一詞,本身就是一個男性沙文主義的「霸詞」,是男性「窺欲視角」對女性身體的消費。為什麼女性一定要嬌豔欲滴、千姿百媚才能供男性觀賞?為什麼女性一定要滿足男性的欲望而存在?為什麼女性的形象與體態非要裝置成男性歡愉視角下的情欲獵物?
美國身體藝術家漢娜.威爾克(Hannah Wilke, 1940-1993),在其《內在維納斯系列》(Intra-Venus Series)作品中,將自己罹患癌症的痛苦體態置入自己的作品中,公開展示自己被癌細胞侵蝕腐壞的身體,因化學治療而導致的脫髮和禿頭,深陷而泛黑的瞳孔,插在胸口上的針管,臃腫而下垂的腹肉,染血的紗布,移動的便盆、裝置藥物的容器等等,其目的就是以不堪的畫面,來解構(deconstruct)男性的「獵女欲」和「窺伺癖」。威爾克的目的是在展示一個從呱呱墜地、青春貌美、成熟老化、步向死亡完整演化歷程的女性「生命體」,而不是秀色可餐的「情色體」,儘管如此,沒有人會因此批評她在「辱美」。同樣的,美國攝影師黛安.阿巴絲(Diane Arbus, 1923-1971)的作品,都以異裝癖(transvestites)、侏儒、巨人、聾啞、老弱婦孺、弱智、娼妓、紋身人、垂死者、裸體主義者等等為創作對象;其作品盡是「獻醜」而非審美,其難堪之處遠勝於一雙瞇瞇眼,但也沒有人因此說她是「辱美」。換言之,中國網民以眼睛大小對女性進行美醜論斷,若非是男性沙文主義作祟,就是網路上不見天日的男性窺欲蠕蟲四處爬行。
正如這位「菜孃孃」面對辱華指控而作出反擊時指出,「瞇瞇眼」乃是父母所賜、與生俱來,無法選擇,若說「小眼睛」就是辱華,那豈不從呱呱墜地就開始辱華?勇敢的「菜孃孃」大聲反問:即使天生一雙瞇瞇眼,就不能做中國人?一個女性的眼睛為何非要符合大眾媚俗的標準不可?在此我也要問,「菜孃孃」並非政府外交官或發言人,其眼睛大小為何必須符合官方標準?就身體主權來說,中國女性的身體究竟屬於自己?還是屬於國家?
辱華,一種卑賤意識的變形異化
辱華,絕非一個單詞、一雙瞇眼、一張照片或一席服裝所能奏效,這些只是一種表徵(symbol)或隱喻(metaphor),必須通過演繹和賦義(enrichment),才能形成一套文化系統。從結構語言學的角度來說,「黃禍」作為一個「能指」(signifier),其所指涉的「所指」(signified)若只是「黃色的禍害」,那就不知所云、毫無意義,但如果在指涉中演繹出「黃種的中國人是一個對西方具有威脅性與禍害性的危險民族」,那麼「黃禍」才成為一個具有歧視性的文化代碼,再與其他相近的言說和陳述進行「語言的結構化」,才能構成定形的「辱華論述」。
進而言之,辱華,作為一種歧視性文化系統,必須在這些表徵與隱喻背後具有一整套的論述形構(formation of discourse)、一序列的論證(argument)、一連串的想像(imagination)和表述(expression),才能結構化與定型化,其中還必須包括一種主導性的意識形態,特別是主客之間一種不對稱的權力關係,進而形成上位對下位的貶抑或壓制機制,才能構成「羞辱」;例如強國對弱國的歧視、優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欺凌、多數民族對少數民族的壓迫。然而,一家零食公司的行銷廣告、模特兒的瞇瞇眼,並不存在公司對消費者的權力壓迫關係,而是生產與消費的對價與交換關係,一種市場關係而非政治關係。換言之,既不存在個別模特兒對個別消費者的欺凌,也不存在生產者對整體消費者的歧視;這部瞇瞇眼廣告就只是一支廣告,其目的就只是促銷,除非商家想自毀品牌,否則生產者不可能以羞辱的手段,從上至下逼迫消費者購買其商品。
但是,如果消費者自存自卑心態,也就是俗稱的「玻璃心」,乃至心存積壓良久的被迫害意識,那麼即使一個單詞、一雙瞇瞇眼,也可能勾連出消費者的羞恥意識和被迫害想像,以致採取極其簡化的「辱華」加以指控。這就是一種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主奴辯證法」(master-slave dialectic)所稱的「卑賤意識」(Niedertr chtigkeit);這種卑賤意識是一種非自主、依賴型、自我貶抑的被壓迫意識,它處於非自我實現、非主體化、非進化的異化階段,它沒有獨立判斷的能力。
「創傷的民族主義」轉向「內戰的民族主義」
中國的愛國主義實際上是「創傷的民族主義」(traumatic nationalism)的修辭性表達;創傷,是指中國自19世紀以來遭受帝國主義欺壓和不平等條約的束縛,民族心理受創深重、難以平撫,史稱「百年屈辱」。而當中國國力日趨壯大之後,這種創傷的民族主義就會走向圖強的、擴張的、排外的「復仇的民族主義」(avenged nationalism)。習近平提出的「中國夢」以及具有地緣政治擴張野心的「一帶一路」、「亞投行」,乃至戰狼外交、中美對抗、武統台灣,都是一種復仇民族主義的具體表現。
然而,當「復仇的民族主義」遭到挫折或阻力之後,例如中美對抗屈於弱勢,「中國崛起」遭到國際社會的阻礙和孤立,「復仇的民族主義」就會再度轉變成「二次創傷的民族主義」(secondary-traumatic nationalism)。這種二次受挫的民族主義會因報復不成而自殘,會催生激越和野蠻的愛國主義,會從排外轉成排內,最終轉向一種「內戰的民族主義」。
民族主義從排外轉向排內,算是一件奇聞怪事,但並非不可理喻。中國人的思想慣性是:外敵壓境必有漢奸內應,有時漢奸之危害更甚於外敵。所以「外敵」與「內奸」是一組仇恨民族主義的雙引擎,相互增壓動力、加速奔馳。瞇瞇眼辱華並非新仇,而是從兩年前的廣告挖掘出來進行鞭打的「舊恨」,也就是通過網路搜索進行抓漢奸、除內賊,這種抗擊外敵不成轉向剷除內奸的作為,正是「二次創傷的民族主義」的集體發作。
審美也要極權化?
最後,「二次創傷的民族主義」是一種加強版的民族主義,其民族心理具有更多的疑難雜症,也容易造成政治極權化、民族脆弱化、文化單一化、思想自閉化。中國網民要求模特兒必須擁有「一雙愛國主義的眼睛」,要求一部廣告必須表現「愛國主義的廣告」,這是一種「審美極權化」的表現,也是今天中國民族自卑與心理失衡的綜合表現。
我的結論是,瞇瞇眼模特兒並非中國真正的民族仇家,而是網路傳染下的「情境式敵人」,這個情境是由無數個孤獨、自卑、粗魯、偏激的網路遊民隨機群聚而成的仇恨情境,一個「多打一」的霸凌部落;這種「網路鋤奸」,也就是把根本不是政治問題的事件政治化以致彼此為敵,永遠不會使中國人從此不再受辱,也不會使中國人從此獲得他者的尊重。中國人應該努力的是,研究並揭露西方世界辱華的知識宰制與專業統治,解構「西方主中心主義」與「東方主義」的論述構形與操作策略,而不是對一個「打工模特兒」和促銷廣告鳴槍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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