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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27 佛門深居不論道 ― 汪曾祺 ∕《受戒》

 

27 

佛門深居不論道

汪曾祺∕《受戒》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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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視為沈從人的後繼傳人,在中國現代文學上地位很高的汪曾祺,以其生花妙筆、靈思巧語,以其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曲折的生活體驗,寫下無數真情至性、童心赤子般的散文和小說。汪曾祺的作品素有個人特色,《受戒》是他晚期的代表作,寫於1980年,至今傳誦不止。《受戒》出版時,人們驚覺小說竟也可以這樣寫!作品以奇人異事、雅俗共賞的筆法,建立了中國俗文學的敘事品味,創立了中國現代「民間—小品」的新風格。

 

出家受戒如家常便飯

 

在佛門中,「受戒」應是剃頭為僧、落髮為尼,此後約法遵行、不得造次。然而,小說卻是逆向書寫,《受戒》其實在敘述「破戒」的奇異經歷。按理,「受戒」一如西方宗教的「受洗」(baptism),乃是出家人必經的修行之路、莊嚴之禮。一旦受戒入門,就必須遵守諸如不殺生、不食肉、不飲酒、不邪淫、不妄語等等清規戒律。但是在汪曾祺筆下,出家、受戒、禮佛、法事等等,就像吃飯喝粥一樣,稀鬆平常。人們自小出家,既沒有生離死別、呼天搶地,廟裡的生活也與鄉民度日沒有兩樣,「這個庵裡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至於所謂「受戒」,不過是在額頭上烙個印痂,對這些小和尚來說,除了疼痛和慘叫之外,根本不知意義何在,也談不上什麼離俗、皈依、遁入空門等等大道理。

在小說中,出家當和尚是件好差事,還要托關係、找幫忙,才能謀得和尚這一職位;在村裡,當和尚叫做「出和尚」,像似派人力、出公差一樣平常。主人公海明在家中排行老四,兄長們在家種田人手已經足夠,海明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在家人草草商議下就出家了,因為「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裡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至於其他人家,也來共襄盛舉,湊湊人數,「就像有的地方出殺豬的,有的地方出織蓆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

按佛家男女有別的規矩,和尚住「廟」,尼姑居「庵」;再按佛寺建築來說,大者為廟,小者為庵,但小說中的「荸薺庵」住的卻是一群和尚,而論這個「庵」的大小,有山門、穿堂、天井和大殿,氣勢非凡、規模龐大,也應該算是一個「廟」,但人們卻都以「庵」稱之。




「庵」的和尚們個個不成體統。庵裡的主人既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而是叫「當家的」。這些和尚既不做早禱,也不做晚課,連袈衣、海青也不穿。「庵」裡田產眾多,他們甚至放租收利,存有一本厚厚的帳本;當家的屋子裡,「擺的是一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帳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帳,一本是租帳,一本是債帳」。和尚們甚至打牌賭博,其中三師父仁渡的牌技特高,無論出牌、收牌、記牌、算牌,樣樣精通。

 

和尚不唸經,穀場唱葷歌

 

按理,淫色與葷肉乃是佛門大戒。但和尚們葷素不拘、魚肉不拒,「吃肉不瞞人」,這些受戒的師父們,入門之前就已決定擇日還俗,娶妻生子,即使住在廟裡,也能「庵屋藏嬌」,私養老婆。二師父仁海有個老婆,每次來廟裡,一住就是幾個月。縣裡有一家最大的佛廟——善因寺,裡面的方丈叫石橋,他住在一間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的雅房裡,裡面就養了一個小老婆,芳齡十九歲。有些和尚甚至勾引良家婦女,有時「出庵」去給俗家做法超渡,完了之後,俗家的姑娘、媳婦紛紛失蹤:給和尚拐跑,私奔了!

這裡的和尚不愛唸經愛唱歌,即使歌裡充滿「性暗示」,和尚們也呵呵笑笑,不以為意。歌詞中郎啊、妹啊,不忌諱,情啊、愛啊,不掩飾。有一回,在打穀場上乘涼的時候,一夥人把三師父仁渡圍起來,要他唱歌,仁渡就唱起了家鄉安徽的一首「葷歌」:

 

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心裡有點跳跳的。

 

佛法與人性的共存

 

人稱「汪老」的汪曾祺,當然不是在褻瀆佛家、擾亂清規,但對於出家人輕視佛法的荒唐行徑,卻頻頻給予辯護和解釋。人們出家,有些固然是心儀佛法,更多的是貧困所迫,出自生存的危機和壓力;和尚也是人,凡人的七情六欲,和尚都有;說和尚收錢做賬不成體統,但和尚辦法會要花錢,不收錢哪來本錢做法事?不叫住持叫「當家的」,確實不倫不類,但偌大的寺廟,和尚吃穿、法會齋日、祁福祝慶、眾生救苦……,事物繁多,若以現代名詞「寺廟CEO」稱之,也不為過。

汪曾祺當然也不是標舉酒肉和尚、藐視佛規,而是在闡釋一種自由自在的詩意生活,尋求佛法與人性的共存與和諧。例如在描寫趙家兩姊妹時,筆下充滿著輕快、雀躍的氣氛,閃耀著青春少女的清新與嬌美;姊姊大英子顏如繡花,妹妹小英子俏如喜鵲;姊姊沉穩莊重,妹妹淘氣甜美: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裡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

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

下,頭是頭,腳是腳。頭髮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裡的風

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上丫頭,這一頭的好頭髮!

通紅的髮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小說中,天真可愛的小英子終日纏著小和尚明海,明海也對這個小ㄚ頭言聽計從,兩人像似青梅竹馬的小鴛鴦,更像似早已暗許終生的小情侶。汪曾祺運用「小英子留在柔軟田埂上的腳印」,來引誘明海的少男激情,一種青春的好奇感和生命力,更對比小英子的「野蠻女友」和明海的「懵懂少年」,來暗示兩人的匹對,兩人的情投意合與唯美之感: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

她的腳,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

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

。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小說的結尾,不是這些「破戒師父」受到懲戒,更沒有和尚被逐出佛門。正好相反,主人公明海不僅皈依了欲望和誘惑,而且轉向了人性本質和青春本色。剛剛「受戒」的明海就受不住小英子的誘惑。在一艘小船上,小英子在明海耳邊輕輕說著:「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小和尚明海先是「眼睛鼓得大大的」,隨後任由英子驅使擺佈,大聲小聲地說:「要—!」。最後,兩人歡天喜地的滑起槳來,徜佯在如詩如畫的蘆花蕩裡: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

。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

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

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

),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忘掉戒律,舞動青春

 

撰寫《受戒》時的汪曾祺已年屆「天命」之年,但小說落款寫著:「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顯然汪曾祺把小說當作他的青春之夢,一次青澀少年、朦朧記憶的回返,一種精神與生命體驗的「自我忘年」。這裡所謂「自我忘年」,是一種個體對自己之生命感知的超越和飛躍,是一種通過記憶的自由解放來擺脫時間對有限個體的羈絆,於是老來懷年少,憶少而忘老,一如臨入桃花源,寒盡不知年,一如隱身悠然山,山中無甲子。汪曾祺正是通過小和尚的荒唐、睱思、忘禮、越軌,來懷想一種自然如風、人性如水、世俗如雲的人生境界。

實際上,汪曾祺筆下的「戒」字,既不是佛法清規,也不是寺禮廟規,而是一切世俗羈絆的總稱,一切自我作繭、劃地自限的代號。生命無常,人生幾何?何苦自造神鬼偶像、自編巨輪大法,自陷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在汪曾祺看來,世間一切規章法理,無不是人們自編、自導、自演,自欺而欺人,既普渡不了眾生,也解救不了自己;人們以為佛門幽深,脫俗超聖,實際上是自我虐待、自我折磨。汪曾祺並非反宗教,逆神學,而是率本性、順人理、歸自然;與其自視不凡,不如瀟灑一生,與其自認清高,不如世間遨遊。

小說中,雖說是佛門淨地,實則庵不像庵,廟不像廟,僧不像僧,倒像是一戶平常人家、百姓之門。佛門裡的師父師兄,說的既不是艱深的佛法,也不是至高的真理,反而葷素不分、聖俗無別。從明海身上,感受到的不是清規纏身、禮教縛人,也沒有小和尚決定遁入空門、缽衣佛法後的沉重感,而是誘人的情荳初開、心房怦動的初戀,一種欲望的自然生成,人性的正常演繹。那初醒的愛苗、款款的情愫、朦朧的癡迷,就像朝陽撥雲、甘霖潤地,更像新穗吐芒、嫩花綻蕊;好一個「佛門深居不論道,庵寺無處不飛花」。汪曾祺旨在表達,人性並不低於佛性,人道並不亞於僧道,食色也不賤於清齊。人應該「去天理、存人欲」,瀟遙自在,樂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