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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40 過盡千帆皆不是 ― 朱天心 ∕《古都》

 

40 

 過盡千帆皆不是

朱天心∕《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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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都》雖與川端康成的一部小說同名,但全然具有不同的敘事手法,川端以物哀美學和印象主義為筆法,朱天心的《古都》則是一部具有殖民史誌和後現代風格的城市小說。《古都》是朱天心多年心思的集結,也是年少得名之後擺脫文藝少女的成熟之作。作為一位出身文學世家的外省第二代,生活在台灣「瘋顛現代化」時期,經受本土意識與民主風潮的洗禮,朱天心的創作心路既是豐富的,也是複雜與矛盾的;她的作品總是散發反城市嘲諷、前現代復古、異質認同和失落的浪漫主義。

    古都》在台灣文壇算是一個異數。在朱天心的文學世界裡,傳統的國族敘事已經淡化,本土主義的回潮則被她寫得既荒誕又古怪。《古都》充滿不斷籲求歷史停止腳步、呼喚記憶回返、冷視城市怪獸、表現認同疏離的意象;作者運用空間對比、地理尋古、城市考古、懷舊悼新與本土異化主義,表達了對「前現代台灣」的追念。

 

  反城市的城市文學

 

  古都》是一部城市小說,但卻不同於一般城市小說慣用的日常生活敘事或城市人物傳記,相反的,朱天心立足於一種「城市的反城市人」的立場,表達的是對一個城市的幻影認同和疏離意識。《古都》是一部懷舊作品,但這種懷舊不是美學式的思古幽情,也不是浪漫的烏托邦投影,而是對「現代性」的批判。朱天心的臺北敘事,針對的不是臺北,而是消失中、遺忘後的臺北;換言之,《古都》的臺北敘事是通過對臺北都市現實的「後現代想像」來完成,但這種想像不是自由的、實踐的,而是作為一個城市邊緣的遊牧者對一個現代怪獸的排斥、不安、遺憾和不適應感。

古都》幾乎沒有故事與情節,這是作者刻意對傳統小說基本物件—人物與故事—的放棄。一位中年已婚女性「你」與少年時的好友「A」相約日本京都,「你」 隻身前往京都,但好友並未出現;「你」在漫遊京都後回到臺北,卻被當成日本觀光客,於是「你」手持日據時代的殖民地圖,以一個異鄉人的身份開始遊歷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




在這裡,京都與臺北的空間對比,其意義不在於旅程或地圖上的移動,而是歷史的考古;在這理,空間、歷史、人物、記憶融為一體,京都,一個歷史上來自北國殖民者的文化座標,它以一種殖民觀光、歷史遺民的文化身份,以一種記憶倒流的旁觀和冷視,來重新審視臺北。

空間的置換和倒錯,不只是一種敘事技藝而已。「你」手持日據時代的殖民地圖遊歷臺北,意味著「你」是一個「仿古的他者」,按圖卻無法索冀一個已經在地圖上找不到地名的城市!這種空間倒錯,意味著「你」不是在遊歷臺北,不是在觀賞這個既缺乏文化識別又缺乏歷史個性的新臺北。然而,即使是地圖上的舊臺北,也不過是日本殖民者的「仿日品」 : 日本人把神社建在臺北,把臺北古城改作皇室寓所,把基隆河稱為鴨川,把劍潭山改為東山,日本人正是把地理上和京都相仿的臺北盆地,複製了一個位於臺北的京都。然而,當臺北重回台灣人的臺北時,又再度複製了一個「美式臺北」,然後再被複製成一個「本土臺北」:日據時代的東門町改成戒嚴時代的介壽路,再改成今日的凱達格蘭大道,新公園原來有一座兒玉總督的銅像,後又改為二二八紀念花鐘,如今,臺北成了一個在現代化與工業化的謎思中既遺忘了過去、又迷失在當下、也看不到未來的「假臺北」!

一個真實的京都,在臺北都可以找到,但真實的臺北在哪裡?臺北當然還是存在,但卻一再被政治力量割裂,一再被權力刀斧雕刻和劈砍,如今卻只存在於作者片斷的記憶中。無論是在舊地圖上找不到新地點,或是在新地點上找不到舊建築,作者正是用這種「找不到」來表達對一種「消失感」(sense of vanishing),一種身在家鄉的異鄉感,一種活在歷史中的斷裂感。

 

你簡直無法告訴女兒你們曾經在這城市生活過的痕跡,你住過的村子

、你的埋狗之地、你練舞的舞蹈社、充滿了無限記憶的那些一票兩片

的郊區電影院們、你和她爸爸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你和好友最喜歡去

的咖啡館、你學生時常出沒的書店、你們剛結婚時租賃的新家……

甚至才不久前,女兒先後念過的兩家幼稚園……都不存在了。[1]

 

  反詞語的詞語小說

 

    儘管朱天心曾經表示,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古都》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但實際上,《古都》是一部「詞語小說」。這裡所謂「詞語」是指記憶中無數的「勾點」,通過無數「記憶勾點」的跳接和復活,集結成對當下現實的再現與敘事。然而,朱天心所使用的詞語,卻是對當下現實的抗拒和反動,甚至是對不存在、消失中的現實的追憶和召喚。例如小說以「回憶臺北」為起點,以無數個「那時候……」為起頭語的回憶敘事,不止是懷舊而已,也不止是感傷而已,而是一種對消逝之當下的敘事,是對「這時候」的臺北的一種追悼與遙祭。小說一開始寫道:「那時候的天空藍多了,藍得讓人老念著那大海就在不遠處好想去」,「那時候的體液和淚水清新如花露,人們比較願意隨它要落就落」,「那時候的夏天的夜晚通常都看得到銀河和流星[2],然而,「這時候」的臺北的天空已不再藍,「這時候」的臺北已不再藍如大海,已不再令人嚮往;「這時候」人們的體液充滿銅臭,人們的淚水不能外流只能內吞;「這時候」的夏夜只能看到成堆成團的二氧化碳,以及留宿在天空的烏煙廢氣。這裡的記憶語詞是「解構當下」的,是對當下之不存在的存在樣態的痛苦和失望。




這些記憶勾點,如「批頭四」、「Don McLeanVincent」、「關渡宮隘口」、「晉江街145號」、西門町、瑠公圳、江山樓,以及無數的街名、牌坊、景點、植物、建築,如飛珠落盤地拼合成一幅城市想像畫……。然而,這些名字,作為一串串記憶的「能指」(signifier)卻都是空洞的符碼(sign),指向「當下的缺場」(absence of presence),指向一種消失的存在。「你」在城市裡漫遊,但漫遊者不是賞心悅目,不是戀戀舊往,而是迷惘、驚訝、倉惶、猶豫、混亂與焦慮。「美琪飯店什麼時候成了上海銀行?[3]」在此意義上,與其說「你」是在尋幽訪古,不如說是重新經歷一場遺忘。在這裡,每一個記憶中的詞語,都是對「消失」的定義,「過往很像那些被移植或砍掉的茄冬和楓香[4]。這個城市裡,到處是鐵窗、冷氣、市招、鐵柵、鷹架、大樓,以及那遮斷人門仰望藍天、寄語白雲的捷運。這個曾經令人舊情綿綿的城市,成了銀行和嫖妓的基地,摩天大樓像雜草一般的叢生亂長。

 

你覺得西門町可憐透了。不再是你們做學生時候的歡樂街,第一次,

你才看到它的衰敗,髒兮兮、臭哄哄,小攤的零嘴看了就很難吃……

[5]

 

反意象的意象書寫

 

例如小說中的「桃花源」意象,也是一種反諷意象的書寫,藉由一種「桃花夢碎」的襯托,來表達臺北的「非桃花源化」。桃花源本是中國文人隱身避難、養安天年的仙跡和樂土,是中國人理想家園的最高象徵。然而,今日的臺北卻是一個無法逃出的水泥牢籠,無法認同的異國他鄉。作者以秘遊淡水河作比擬,極其純真地試圖進行對比和揣摹,卻終究反成絕望式的反諷。這段淡水河之行,看到的盡是:聖多福教堂前群聚著外勞和菲傭、酒後駕車又吃票的公車司機、紅磚洋樓被夷為平地,以及淡水河上淹死的浮屍……。在這裡,看到的是「桃花—家園」的幻滅,看到的是身不知何處的異鄉:

 

江畔並無良田美池桑竹之屬,仟陌交通,遠處可聞雞犬,但是這是哪

裡?月迷津渡,霧失樓臺,江上波光被偏西的太陽照得人眼睜不開,

你便偏離岸邊向有桑竹處走去,因為害怕會見到浮屍。[6]

 

    在作者的筆下,承載記憶的古都正以驚人的速度走向衰敗,純樸而古老的建築被一一拆除,彷彿一個人拔除腦中的思想,成為無主之人、無心之殼。記憶中的嘉年華廣場,早已蹤跡全無,童年瘋野的山裡也被醜陋的公寓吞噬到僅剩一個小山巔,曾經記載青春印記的百年茄冬也因為理直氣壯的開路理由而一夕不見,太古巢慘遭日人的拆毀,明知橋亦深埋於地下……。昔日曾與「你」相濡以沫的紅樓、清水岩、偕醫館、真理街的秘密花園,都已面目全非,熟悉的出身之地、成長之鄉,卻讓你感到無路可走、無憶可憑、無家可歸。

 

    尋回失落的人文世界

 

    在朱天心筆下,臺北是一個物質巨人,也是個心靈廢墟。《古都》運用空間的歷史化和歷史的空間化,通過記憶的回溯與復現,來表達一種「家園廢墟化」的傷感與哀痛。正如作者引述一位作家所言:「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是無法叫做故鄉的」,而作者不想苛求的自問:「一個不管以何為名(通常是繁榮進步偶或間以希望快樂),不打算保存人們生活痕跡的地方,不就等於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城市,何須叫人珍視、愛惜、維護、認同……[7]。然而,朱天心依然孜孜求索,試圖通過拾回歷史齒輪下跌落的碎片,通過尋訪一個個失落的庭院、一處處遺忘的街角、一道道遠山小景、一棵棵老樹和小花,努力尋找那難以重返的人文世界,努力重建那消失的精神家園。

 



[1] 朱天心,《古都》,臺北:麥田,1997,頁181

[2] 朱天心,《古都》,臺北:麥田,1997,頁151-152

[3] 朱天心,《古都》,臺北:麥田,1997,頁190

[4] 朱天心,《古都》,臺北:麥田,1997,頁191

[5] 朱天心,《古都》,臺北:麥田,1997,頁218

[6] 朱天心,《古都》,臺北:麥田,1997,頁232

[7] 朱天心,《古都》,臺北:麥田,1997,頁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