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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45 威廉.甘迺迪:《紫苑草》 William Kennedy: Ironweed

 

45 

威廉.甘迺迪:《紫苑草》

 William Kennedy: Ironweed  

 

William Kenne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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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承受非關自己的命運惡果,永遠無法贖回或洗清那錯誤的過去,即使用盡一生的離鄉背景,也無法讓時間有一刻鐘的倒流或重新來過。這種永遠無法抹去的內疚與遺憾,是《紫苑草(另譯《流浪漢)令人窒息和隱痛的主題。小說出自威廉.甘迺迪(William Kennedy)的手筆,他一生很少離開紐約州的阿爾巴尼(Albany),他全部的作品都坐落在這一新英格蘭風格的移民城市中。《紫苑草》被譽為20世紀「城市文學」(urban literary)的經典之作,也為當代創造了「美國式流浪文學」的精緻傳統。威廉.甘迺迪雖非鼎鼎大名,但濃郁的地方情感和悲情的寫實風格,使他的作品字字感人,篇篇動容。

 

風中不折的紫苑草

 

小說題名“Ironweed”,意指一種高莖花小的植物「斑鳩菊」,這種植物又因花色呈深紫色且漫地叢生而稱為紫苑草。紫苑草分佈於美國中西部,縱跨於紐約州、密西根州、南至喬治亞州,西到路易斯安納州廣闊無邊的草原上。紫苑草只活一年,每年開花時,因花瓣鬆散而四處紛飛,山間與田野佈滿一種飄忽迷濛、不知去路的蒼涼之感。但紫苑草莖高直挺,任憑風吹雨打也不彎腰折枝,即使歲末死去,來春亦滿山重生。以「紫苑草」為名,意在象徵主人公法蘭西斯(Francis)一生飄泊流離的歲月,也意指法蘭西斯雖然坎坷潦倒,猶苦苦追求生命最後的一絲尊嚴。然而,命運多舛、世事無常,法蘭西斯最後驥求的尊嚴竟有如風中紫苑,風捲煙飛、飄零落土……




小說描寫法蘭西斯離家22年之後,在一個冬日回到故鄉阿爾巴尼。法蘭西斯原是一名電車修理工人,也是一名棒球好手。以其體格壯碩和高超技藝,他極有潛力成為全國性的棒球名星。1910年間,美國各地的勞資關係出現惡化,法蘭西斯參加了紐約州發起的電車工人大罷工,他因不滿大批軍警鎮壓並毆打工人,更不滿少數「工賊」被資方收買從別州來到本地破壞罷工,他在情急之下,扔出一塊像棒球大的石頭,因其準確的擲球能力,石塊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一名工賊,導致他流血死亡。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他拋下妻子逃離了家鄉。在闊別故鄉數年之後,法蘭西斯一度返家,當他抱起才出生13天的小兒子杰拉爾德(Gerald)時,卻不慎在更換尿布時將孩子掉落地上致死。這晴天霹靂的意外和噩耗,使他無法原諒自己,他懷著悲痛和自責再度離家出走。然而,此去一別就是22年。

1938年法蘭西斯再度返回家鄉,此時他已年屆58歲,這次返家是希望能向拋棄多年的妻子和孩子懺悔贖過,也希望能與死去的亡靈和健在的朋友安度餘年。然而,命運並沒有停止對他的捉弄,在一次夜裏,警察掃蕩流浪漢的營地時,法蘭西斯為了搭救一名受傷的流浪漢,他被迫再度使出打擊棒球的絕活,打死了一名逞凶的警察。舊案未了、新罪加身,法蘭西斯告老返鄉、安度餘年的最後希望,還是落空破碎。

小說將法蘭西斯數十年的流浪生活,濃縮在幾個冬日裏,他浪跡天涯、路倒而睡的日子,是通過倒敘、回憶和與死者的對話來表現的。在流浪期間,法蘭西斯認識了同為流浪女的海倫(Helen Archer),兩人相依為命、同病相憐。原來,海倫出生於一個中產階級家庭,自小賦有音樂天份並受過良好訓練,不料在她11歲那年父親自殺身亡,使她頓失家庭的庇護和生活的支柱。海倫不僅失去繼續求學的機會,每天在家裏照顧生病癱瘓的母親。在無法忍受黯淡無光的日子之下,她決定逃家,希望追求成為音樂演奏家的夢想,但她的琴藝,一如法蘭西斯的棒球天賦,雖然讓她謀得一份琴前表演的機會,但卻不是藝術表演,而是「試琴」-鋼琴店裏賣琴的示範彈奏。由於賣琴生意很好,海倫成為琴店老闆的情婦,但不久又遭到遺棄,從此淪為街頭浪女。然而,海倫人窮志不短,當她最需要錢的時候,毅然拒絕了一家低級餐廳演唱的邀約,因為她的夢想是要成為音樂家,不是賣唱的藝人。海倫最後病死於《歡樂頌》的音樂中,當她斷氣時,一股像似音符串起的精靈冉冉升起,象徵她高貴靈魂的羽化和飛揚……



通過流浪者生活的細膩描寫,威廉.甘迺迪展示了不被社會所關注的「街頭倫理」。這是流浪漢一種願意獻出最後一絲餘力、付出最後一些擁有,來幫助同為患難者的高傲情感,一種「冒死助友」的意志和骨氣。威廉.甘迺迪除了塑造「生者∕死靈」的對話空間,而且還塑造了一種「墮落∕昇華」的對比,藉以顛倒富者與窮人之間道德標準的錯置和倒立。小說中,即使饑餓瀕死的流浪漢看見了同為流浪的婦女和嬰兒,他們會立刻停止了饑腸轆轆的咀嚼,放下口中所剩無幾的食物,交給滿臉污泥、哭啼不止的母親與小孩。然而,看看警察如何對待這些流浪漢,法蘭西斯回憶一個流浪漢,他餓死在底特律,死時尿濕了一整條破碎的褲子,潮濕的褲子在寒冬中被凍成了一塊硬布;一個瘦骨如柴的小個子流浪漢,因孱弱的身軀敵不過冰冷的風雪而凍死在道路上,他死時綣成了一團,雙手緊抱著小腿,嘴巴緊貼著膝蓋。但收屍者非但沒有把他弄直,也沒有為他閤上雙眼,就直接把他丟進半口大的棺材,隨便把他給掩埋了。沒有人詢問這個小個子流浪漢的姓名,沒有人知道他的故鄉在何處,甚至沒有人知道他被埋葬的地方,只知道他從此消失在流浪者的行列之中…..

 

生者與死靈的對話

 

法蘭西斯經常拜訪墓地,因為堆滿荒草與黃土的墓園,是他與親人好友家聚的場所,是他吐露心聲、傾訴苦衷的園地。這種墓地上生者與亡靈的交談,構成了一幅真心交流的畫面,在交談中,人們可以了無牽掛地說出生前隱而不宣的心思和感受,重新審視和澄清那來不及解釋的誤會和遺憾。因為,死去之人,已無需掛念世間的榮辱或利害,無需惦念任何私情或得失,因為一切已經枉然,一切已經解脫。於是,通過魔幻現實的手法,威廉.甘迺迪塑造了一種「墓地-贖罪」的靈異空間,在此空間中,生死之別、親疏之隔、愛恨之戰皆被抹平和跨越,形成了一種沒有間離和雜質的人性場域。人們在這無私和坦誠的場域裏,可以相互安慰、自我療傷。實際上,這種「墓地-人性空間」是社會空間之壓抑性與異化性的反襯,它折射出虛偽矯詐的現實人間,使人們的真實心靈與情感無法展現。於是,人間與陰府的空間意義發生了倒轉-如果生命的意義是指人性之真實性的在世旅行,那麼墓地空間則表達了作者對這熙嚷人間最大的反諷:人們早已死在活人世界裏,卻只能在死人世界裏重獲真實的自我。

當法蘭西斯走過一座座墓地時,過去的生活種種通過一種聲音甬道,在他耳邊緩緩傳來,首先是墓地裏傳來他父母親的對話,然後是死去的朋友-昔日一群聚賭的賭友、棒球選手、罷工者和流浪漢。唯獨經過一座墓穴時,那座小墓卻鴉雀無聲。原來,這就是不慎被他摔死的兒子的墓地。當他想起兒子的身體從他指尖滑落墜地時,一生的懊悔和難以彌補的愧疚齊湧心頭,使他痛不欲生、不能自已。他暗自告訴自己,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寧可在抱起兒子之前,先到儲藏室上吊自盡…..

法蘭西斯擁有棒球的天份,理應成為一名棒球高手,海倫擁有音樂天賦,理應成為活在掌聲中的鋼琴天使,但天生的才華不但沒有為他()們換來正常的人生,反而成為社會的棄兒與弱者,這是為什麼?對法蘭西斯來說,他從來不知自己的苦難從何而來?是什麼理由使他蒙受如此的罪孽?直到晚年,法蘭西斯還是充滿困惑地告訴自己:

 

不是杰拉爾德讓我成為現在的樣子,不是酗酒,不是棒球……,那到

底是什麼理由讓這一切如此糟糕透頂!為什麼沒有人給我解答,為什

麼沒有人為我們找到彌補的辦法[1]

 

威廉.甘迺迪揉合了魔幻現實主義和哥特神秘主義的手法,以充滿同情和纖細的筆調,描寫了20世紀中期美國這一新興帝國不為人知的社會辛酸和弱者悲歌。對威廉.甘迺迪而言,美國不應為它的富足與繁榮感到驕傲,而是應為它作為一個資本主義階級社會的冷酷與無情而感到羞恥與汗顏!威廉.甘迺迪的作品常被稱為「阿爾巴尼小說」(Albany novel),這不是因為他長居阿爾巴尼這座城市,而是他始終忠於一種「地方情感」,始終專情於小城花草與庶民生活。但威廉.甘迺迪每部賺盡讀者眼淚的作品,並不因地方小品或小城敘事的格局而有損其文學上的成就。文學為弱者發聲,文學為底層抒怨,對這份文學不朽的使命,威廉.甘迺迪作出了感人肺腑、深觸人心的貢獻。

 



[1] William Kennedy, Ironweed, Viking Press, 1983, p.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