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0日 星期三

19 亨利.米勒:《北回歸線》 Henry Miller:Tropic of Can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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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米勒:《北回歸線》

 Henry MillerTropic of Cancer


 

自稱「無產階級的遊唱詩人」,被視為「現代社會的文化暴徒」,以一絲不掛不驚不休的性描寫而創造美國文學史上「米勒現象」的亨利.米勒(Henry Miller, 18911980),是一位極富爭議的特異作家。米勒以自己放浪不羈的生活為素材,以不拘形式的灑墨和塗鴉進行創作,作品集自傳、社會批判、哲學反思、超現實與神秘主義於一體。成名作《北回歸線(Tropic of Cancer, 1934)出版時,立即遭到所有英語國家查禁(小說封面甚至印有「不準進入英國和美國」[Not to be imported into Great Britain or USA]的字樣),直到1960年代才重印問世。「米勒現象」是指一種純意志、無意識、拼貼式、自由化的寫作風格,但米勒現象不只是指一種個人式的作家風格,而且還是一種社會症候和時代面貌的反映。批評家安奈絲.寧(Anäís Nin)把這種現象稱為「巴塔哥尼亞」風格(Patagonia, 原意是「大足」[big foot]),意指大虛空、大融合、大解放,這是一種站在世界邊緣意圖縱身墜落的狂野意志,一種橫掃一切偽人性和假道學的精神形式,以及藐視一切道德與禁忌的人生觀。

 

淫穢敘事,審醜美學

 

書名“Tropic of Cancer”,中文譯為「北回歸線」,實際上,以敘事內容涉及作者旅居巴黎的生活紀事來看,小說的主題與這一地理標線毫無關聯。按小說內容其實應指「癌症熱區」或「癌菌地帶」,意指世界因病毒纏身而瀕臨滅頂之際,人類精神有如斷樹枯木而陷入垂死之境。“cancer”在天文學上是指「巨蟹」,意指充滿旺盛的精力和敏銳的洞察力,在星座學上象徵願意為愛犧牲一切的母性特質。綜合來看,小說取意在:行走於癌症地帶,帶著犧牲與救贖的情感,歷經腐朽、墮落、虛無等等醜惡的洗禮與辯證,走出覆滅之後而幡然重生。

小說寓意於一種生不逢時、無地自容的困境。對於這個世界,米勒給予徹底的否定,「這個世界難道不是罪惡薰天、痛苦連綿嗎?歷史的巨輪可曾徹底的改變過人性的一絲一毫?[1]。米勒對於這種困境的描述,既不是傳統審美意識的沉思或開展,而是以一連串「淫穢敘事」為開場,開頭一語:「時間如癌,正在吞噬我們」,在空虛、頹廢、無聊之中,在不知等待何事又不知為了何事而等待的境遇中,時間有如死水一般的凝止、癱瘓、發臭,生命猶如無法衝決的網羅,愈解愈纏,愈陷愈深。「我們一個個都要排隊走向死亡的牢獄」。米勒毫不含蓄的剝露出一群青年藝術家浪跡巴黎的苦悶和鬱結,這是一種絲毫沒有振奮力的消極意識,沒有健康與乾淨可言的忿恨情緒。米勒甚至不把這部小說看成一本書,而是「連續公然的污辱」,「是在藝術的老臉上吐一口臭痰,是狠狠的喘上帝的老二一腳,是狠狠的踹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等等一腳[2]。顯然,米勒把自己的作品看成一種搗蛋、造反、破壞,他不惜以最惡毒的字眼戳破虛假的現實,以汙言穢語痛擊這個病蠹世界。




正因為謊言無所不在所以作家才要寫作,把現實之醜說成美不勝收才是醜中之醜。世界原本就本具有二重分裂性,唯美和戀醜兩股力量的對決從未歇止。米勒正是通過一種反審美、反文明的感官敘事,徹底揭露這個連自己都不正眼一視的酸臭世界:「這個世界就像一個急流中的大漩渦,上面偶而點綴著時間的記憶。這個世界是一個癌症病體,正在吞噬自己…..[3]。這種詆毀式的揭露,扒糞式的嘲弄,意味著米勒試圖以「淫∕醜」敘事來顛覆傳統「潔∕美」敘事,宣揚一種感官主義的、反文化的創作主張。

 

文人、妓女、病巴黎

 

小說沒有整齊有序的篇章,也沒有前後連貫的情節,只有一間空蕩的別墅和飲酒作樂的餐館,幾條用來踢腳閒逛或巡視貧困的街道、一群古怪又缺乏才氣的藝術家、一堆姿色各異的妓女和情婦,一種不倫雜交、乾癟冷澀的性愛關係;在這了無生機、活像人肉屠場的城市裏,一些朝聖型的藝術家白天嫖妓或者夜晚群交、那搖臀交媾的場面就像尺輪脫落的破舊機器嘎嘎運轉;還有那無聊透頂、敷衍了事的工作、虛情假意和油腔滑調的對話。小說像一場接一場的街頭夢遊、一部奇思怪癖的性愛漫畫、一篇精神赴死的荒誕遺囑。小說中的「我」也就是米勒自己,自稱是個藝術家,實際上是個整天餓著肚子閒晃的文化乞丐,他甚至淪落到為妓院撰寫宣傳報導,但也只是換來一夜的免費嫖妓。

米勒像身上流著「酒精血液」的夜盲人,在巴黎這個被視為「通體是病的龐然巨獸」的城市裏,扮演性愛吸血鬼、精神的拾荒者。米勒一反人們對巴黎這一「香榭之都」的幻想和贊美,他把這個文明城市看成一具「發臭的子宮」,裏面就像個「託付著血肉模蝴的停屍間」,「巴黎就像一個妓女,遠遠看去,她叫人流口水,你迫不及待要把她搞到手,但是到手以後,你會空虛得要死,你會厭惡自己,你會有受騙的感覺[4]。至於流落巴黎的藝術家,在米勒眼中若不是怪胎就是色情狂,儘管他們自認風流倜戃,但社會從未接納他們,低俗且有限的才華不足以讓他們獲取溫飽。實際上,米勒把一切博學之士看成人類的大敵,是歷史捲畫上的諷刺插圖,文明病體上緩緩蠕動的蛆蟲,在描寫猶太作家摩多夫時米勒這樣寫道:

 

乍看之下,摩多夫那張臉就像一幅諷刺畫;三角眼、輪胎嘴,講話像滾

水。……不管你怎麼看他,你腦中總會浮起這些景象:玉綴鼻煙壺、象

牙如玉、棋子、團扇、雕樑畫棟。他發酵太久了,所以已經沒有固定的

形體。失去維生素的酵母菌,沒有塑膠花的瓶子[5]

 

在小說中,沒有一個女人是正經的,所有女性總是以最底層、最低級的妓女角色出場,並且表現為最廉價的交配器、亂倫體、帶血物。表面來看,這是米勒「恨女意識」(misogyny)的流露,但實則是一種病態自我的投射,一種由社會憎恨轉化為性暴力意識的表現。如果連繫到米勒較早前就已寫成但晚於《北回歸線》出版的《殉色三部曲(Sexus/Nexus/Plexus)來看,小說中的妓女關係實際上是米勒對魔娜(Mona)這一迷樣女子「性壓抑」之象徵性與反彈性的表現。米勒33歲那年認識一位紐約舞孃魔娜,從此拜倒在她裙下。米勒依靠魔娜在外出賣色相渡日,這意味米勒只能徹底拉下男性尊嚴才能獲得愛情和寫作機會。就男性尊嚴而言,米勒的一生可以說為了魔娜而「殉情」,就社會道德而言,米勒則是為了魔娜而「殉色」,而米勒實際上對「殉色」是深感絕望與挫折的。實際上,小說中的性愛場面毫無真正的快樂可言,反而盡是愚蠢、怪誕、機械與嘲諷。米勒對妓女的激情,既是一種轉移性報復,但也流露一種慈父般的同情,它反映出米勒對女性的矛盾心理,更是一個懦弱男性的自我暴露。


 

一部審醜經典

 

人們一向把《北回歸線》視為一部淫穢小說,對於習慣於傳統小說的人來說,這部作品在內容與形式上均令人目瞪口呆、瞠目結舌。然而,充滿淫語性事的敘事描寫並不等於淫穢小說本身,感官的放縱必須連繫到對精神頹廢之社會根源的理解。如果這個世界已經醜陋不堪,而作家卻依然固守傳統的審美傳統,那就是作家的胡亂吹噓和造假。實際上,《北為歸線》是一部現代「審醜美學」的代表作,米勒以完全疏離於社會所接納的冠冕敘事和正規語言之外,無情地解構人性中真善美的浪漫組合,詆毀人們所謂「世界真美好」的烏托邦美夢,目的就在展現一種「醜世性」。

「醜世」正是20世紀一次大戰以來歐洲社會的基本面貌。艾略特(T. S. Eliot)的長詩《荒原(The Waste Land),對泰晤士河上漂浮著空瓶子、麵包紙、絲手帕、卡紙盒與香煙頭等等破落汙濁的描寫,就是在表現戰後歐洲滿目瘡痍的醜惡景象。在醜惡文學中,瑣碎平庸、吃喝拉撒屎取代了神聖原則和讜言大義,愚夫蠢婦、白癡乞丐取代了英雄豪傑、賢人智士。儘管「審醜」至今依然被視為藝術創作的另類範疇,只是作為藝術家審視現實的一個側面視角,但對於作家而言,「審醜」不僅是一種形式和技巧,更是作家社會良心的體現,其中所顯露的不只是「淫穢」(obscenity)一詞所能概括,而是一種可貴的揭醜勇氣,一種對瀕臨土崩瓦解之世道人心的深度關懷與憂慮。

北回歸線》不是一部墮落之書,而是一條覺醒之路。當一切困頓和迷亂最後都沉靜下來時,生命的雜質就會緩緩的沉澱落底,原本的濁水會浮出一層晶瑩涕透的淨水,在清濁立現中寬納一切、體悟一切。在離開巴黎時,米勒寫道:

 

塞納河靜靜地流著,靜到幾乎讓人不會注意它的存在。……在這種奇

妙的寧靜中,我覺得我好像攀上了一座高山的尖峰;再過一下子,我

就可以環顧四周,一覽大地的意義[6]

 



[1] Henry Miller,《北回歸線》,李三沖譯,臺北:時報文化,1992,頁114

[2] 《北回歸線》,頁17

[3] 《北回歸線》,頁17

[4] 《北回歸線》,頁198, 223

[5] 《北回歸線》,頁24

[6]  《北回歸線》,頁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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