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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血拼至死!
─居伊.德波∕景觀社會論
Guy-Ernst Debord |
自從有了汽車,人們不再散步;自從有了手機,人們不再見面。當你進入大型商場的電梯時,會有一位青春養眼的「禮貌小姐」向你說「歡迎光臨」;光臨當然是指風風光光的來臨,沒有人會對這親切的問候表示反感,因為這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擄獵策略,一種「消費煽情術」,人們甚至感受到人性化的服務。實際上,對商場而言,歡迎光臨絕不意味「歡迎來此著避風躲雨」,也不是「歡迎來此吟詩作樂」,而是歡迎消費、歡迎購買、歡迎付錢、歡迎破產;光臨也不需要大駕,只要來此傾囊狂買、血拼至死,即使你穿睡衣或重感冒,一律歡迎光臨!
資本主義的社會監獄
「情境論者」(Situationist)主要的創始人,法國戰後超現實藝術重要理論健將和實踐者居伊.德波(Guy-Ernst Debord, 1931-1994),將情境主義的激進藝術與馬克思主義相結合,並參照「日常生活批判」(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關於社會生活物質基礎之庸俗化批判的概念,提出了「景觀社會」(Society of Spectacle)理論。德波一方面把這一在認識論上具有心理內化性和物理重構性的視覺體驗,運用在「富裕型消費社會」的批判,以區別於古典馬克思主義的「商品社會」,一方面通過馬克思理論的深化,將「商品拜物教」延伸至「符號拜物教」,為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欺騙提出了一幅更灰暗的捲軸,描繪出「現代奴性」更鮮明但也更抽象的特徵。
之所以稱為「景觀」(spectacle)而不稱為幻象、幻覺、錯覺、虛構,主要理由有二,一是景觀意指一種結構化、操作化、現實化的社會情境,一種身歷其境卻不知身在何處的生活系統,也就是「身在此山而不知雲深」的偽審美狀態;二是景觀並不是「知其不真」的幻覺,也不是「知之為假」的錯覺,更不是「以假亂真」的虛構,而是「知之不知、不知為知」、「虛假即真實」。它涉及了個人辯視能力的喪失、主體地位的對立性轉化、精神分裂下的暫時清醒。它意指被建構的客體反身進行對主體的建構,面具代替了真實面容,被消費的商品轉過來消費購買者。「景觀不能被理解為一種由大眾傳播所製造的視覺欺騙,事實上,它是已經物化的世界觀」[1]。在此意義上,景觀是指「奉假為真」、「認奴作主」。最好的形容是把景觀視為一種「牢籠」,但不是用鐵欄或巨牆築起的囚室,而是用語言、符號、影像、商品、流行等等築起的社會監獄,人們久居其中而不知天外!
景觀一詞原是一個光學名詞,被借用來闡釋視覺藝術的某種效果及其展示。這種視覺效果是經由一組多棱角的聚光鏡片,將所有分離性的視覺要素重新「編彙」(compile)成新的「焦點」(focus),一個新的展示物象。景觀不是原物本身,而是原物「分解─重組」後的擬象物,是眾多原物的仿真性拼貼。然而問題不在於擬象物本身,而在於原先被分離之後並以破碎化、零星化的「要素」而被重組於另一展示體的那個「原實體」,已無法被辨視,甚至無法存在。由於實體不斷被支解、被再現化,實體已經模糊並難以分辨,又由於擬象物一再被展示、表演、戲擬,並經由複製(再複製)所產生附加的「增強」(enhancement)或「降階」(dissolution)作用,最後展示的效果取代了實體的本真,真實性的(realistic)變成戲劇性的(spectacular)。將景觀的光學原理運用在文化、社會學、政治經濟學之上並轉而描述其「原真喪失∕擬像主宰」的情境,就是德波意義下的景觀社會。
雙向異化的符號世界
如何以「景觀」概念重新認識當代社會?或者如何將現存社會理解為「景觀社會」?首先,德波將馬克思的「以商品交換為仲介的社會關係」改寫為「以影像為仲介的社會關係」,因為今日的資本主義生產儘管依然還是以具有使用價值之商品進行市場交換的模式,但若以馬克思的「勞動時間∕商品價值」的價值生產鍊來看,資本主義對投入在生產中之時間耗費的壟斷形式─剩餘價值的剝削形式,已由生產過程「溢出」並擴大為對整個生活模式的壟斷。其次,體現在馬克思時代主要是基於「僱傭勞動」(以出賣勞力換取工資的勞動)而產生的異化─勞動異化,如今則體現為「社會異化」,這是一種貫穿生產與消費兩大領域,以「符號」(signs)這一欲望商品為主導性生產(ruling
production) ,並以「景觀生產」為生產之最終目標的「全異化」。這裡所謂「全異化」是指現實與幻象的區別和對立已經完全消弭,甚至演變至對一切純粹表像的肯定與認同。「現實顯現於景觀」,這意味著現實不再顯示自身,主體不再對之辨視,客體不再是實體;「景觀就是現實」,這意味著現實已經被分離、置換、消解和取代。德波把這種將無數的分離組合成統一之假像的情境,稱為「雙向異化」(reciprocal
alienation)。這是一種頭腳倒立的行走,兩眼後視的觀看,左耳右聽的聆聽。「在這一真正顛倒(topsy-turvy)的世界,真相不過是虛假的一個瞬間」[2]。
偽造的本體論
然而,景觀不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附加性點綴」(additional
decoration),而是「資本主義異化的具體生產」[3],也就是生產真實的異化世界;另一方面,這種異化的具體生產不是依賴先進的機器或原料,而是依賴無數個「無異議大眾」的順從性認可,這意味要生產任何一種商品首先就必須製造「商品認同意識」,同樣的,如果沒有不斷膨脹的欲望,就不會有不斷升級的商品。這裡所謂「大眾」是指通過消費而獲得滿足之幸福感,一群懷著追求「尊爵感」而向商品頂禮跪拜的宗教狂熱者。在今日,沒有一個名詞要比「大眾」更偉大、更常聽到、更常被使用:消費大眾、閱聽大眾、普羅大眾……,以及無數個從「大眾奶粉」到「大眾葬儀社」的商品稱號。「大眾」隱含著一種最大抽象的正當性,似乎一提到大眾,一種無條件的集體認同就自動生效。但大眾一點都不大,一點也不眾,它不過是一個個分離而孤獨的消費者的簡單集合體,不過是景觀社會藉之展示自身表面光鮮亮麗的「偽造的無限物」(artificial
unlimit)。資本主義的大眾必須是平庸的,它「只不過顯露為一種沒有任何幻想的孤獨的人的串通」,德波把它稱為「幻想的共同體」(community
of illusion) [4]。
在台灣,典型的景觀就是「胡瓜事件」和「林志玲現象」。在銀幕上談色說葷、嘻皮搞笑的背後卻是一樁涉及詐賭的案件;林志玲則是「嫌貧愛富」的景觀代理人,一種「視覺威而剛」。如果一個說抗戰打了11年的楊丞琳不裝出「處女洋娃娃」的模樣,她就只是沒人疼愛的「路人甲」。這一切證明了「性感」(實際上是一種閹割心理的補償)永遠是資本主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商機。
的在此意義上,景觀實際上就是一種「假現代」,一種「偽造的本體論」(pseudo-Ontology)。它是一個由偽需要、偽生產、偽消費,一直延伸到偽滿足、偽個體、偽存在的偽世界體系。這就是一種現代性的辯證:以真實自稱但卻通過掩飾一切真實而顯示徹底的虛假!
新資本主義:景觀生產
1967年的《景觀社會》一書是現代版的《資本論》,是今日後工業社會最傑出的新馬克思主義批判。儘管德波實際上低估了正是馬克思意義下商品生產的科技化、發達化與豐腴化,才為景觀社會鋪設了物質條件,但德波通過「在今天,無產階級還存在嗎?」這一根本性的質疑(第四章主旨),以及論證社會主義已演變成集權官僚資本主義這一事實,斷言社會主義一點也沒有改變資本主義經濟世界,「只是運用警察國家的方法改變了人們關於世界的感覺」[5]。這意味著革命的左派需要新的思想重整和武裝。
德波含蓄但也嚴酷地的暗示:馬克思以後的社會主義就是一種景觀!如果歷史上第一個真正革命化─對經濟世界絕對的佔有和支配─的資產階級,通過「商品萬歲」這一意識形態的宰制而實現了對這個世界的統治,那麼至今為止的社會主義也因為通過「領袖萬歲」─「官僚資本∕個人獨裁」的方式,放棄了對這個世界的真正革命。
社會主義的失敗是因為通過把自身上升為「權威的意識形態」而放棄了對意識形態革命化的思考。社會主義基於「存在決定意識」進而天真地認定剷除經濟私有制就等於消滅資本主義,但德波卻認為,資本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意識決定存在的∕意識形態生產」。如果古典意義的資本主義是「商品意識形態」的生產,那麼今日就是「景觀意識形態」的生產。在景觀社會中,歷史已經沒有主體,無產階級已失去歷史意識,因為資本主義已經變了樣:它通過「景觀生產」─通過把敵人變成自己的共犯-使敵人棄械投降。
從「時間的人類化」到「時間的景觀化」
在繼馬克思《巴黎手稿》之後,德波試圖通過重新定義人類、自然、歷史三面維度,進一步解析「景觀社會」的詭譎性。對馬克思而言,關於人的存在的關鍵性命題是:人在時間中作為一種自然的存在物,依據「人的自然化」為起點,藉由「勞動生產」而實現「自然的人化」之後,人類才能通過「生產自然」和「生產自身」而成為歷史的主體(個體通過對自然的勞動而獲得自身整體的延續性)。對德波而言,作為自然之一部分的人類,並沒有自己的人類史,歷史作為時間流逝的表現形式與殘餘印記,儘管這種流動形式總是處於運動與變化之中,但也不存在歷史自身的歷史意識。然而,正是以人類社會為媒介,時間才具有了度量和刻度,也因為有了人類意識,歷史才能在時間的流逝中成為歷史意識。於是,歷史是「時間的人類化」的結果,同樣的,一個在歷史具有人類意識之內涵的時間,才成為「人類的時間」,一種有事實和效果的時間,這就是德波所說的「人類的暫時化是等於時間的人類化的,在歷史意識之內時間的無意識運動變得顯明而真實」[6]。
之所以要討論時間,是因為「人與時間的關係」是人類對自然和對自己本質之佔有形式的真實反映,人與時間關係的變化也是社會變化真正秘密之所在。德波將時間區分為「循環時間」與「不可逆時間」,前者對應於前資本主義社會,後者則是景觀社會的特徵。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社會生活的規律就是時間自身的規律,「在循環時間(temps cyclique)的模式中,一個靜態的社會(société statique)是按照它自己的自然的直接體驗來組織時間的」。然而德波的真正興趣在於「不可逆時間」。「不可逆」按字面來說,是指不重覆、不回返,但德波所稱的「不可逆」是指對時間的「人為性組織」,是依據價值規律而對時間進行切割、壓縮、限定與操作等等。
不可逆時間最早出現在基督教關於「末日審判」的信仰中,這種信仰認定人類最終將在時間盡頭─「末日∕基督再臨」那一刻,對上帝作出最後的交待。但這種宗教意義上之不可逆時間具有正面性,它具有人類通過俗世教化、原罪洗滌、道德實踐而獲得救贖的生命向度與質性。但資本主義的不可逆時間則完全不同,這是一種通過改造自然、創造價值而「侵蝕」時間之本質的破壞性行動,是去除了時間的自然屬性與人文質感的「抽象時間」,是一種把時間轉化為生產刻度、勞動計量和市場媒介的虛假時間,一種把時間視為價值之榨取和剝削的消費時間,而其最終的極端形式就是時間的商品化和時間的意識形態化,這就是德波所說的「景觀時間」。
時間的商品化
在景觀時間之下,時間只有在與價值或利潤相聯繫的情況下才有意義。例如以一日的生產價值為單位的所謂「上班時間」,以一季的銷售情況為單位的「旺季∕淡季」之別,以一年的全額勞動為單位的「全年無休」等等,說明了時間只有在商品價值的光環下才是有用的、有內容的時間。在此意義上,在公車站等車的時間即使再無聊也因為是準備上班而具有商品價值的意義,人們給予這個最無聊的等待時段叫「尖峰時間」,而沉思默想即使具有個人生命體驗的美感,即使「一日三省吾身」,也因為不能創造商品價值而被稱為發呆、無聊或墮落。
在景觀時間之下,人與自然的原始關係開始斷裂,進入了經過工業改造和商業編輯的時間,人們開始「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所謂「工業改造的時間」,例如經由抗生素的超量使用,可以增加作物的收割次數或縮短牲畜的成長期以增加利潤,人們本來用來讀書、親子交談的夜晚時間被「加班」所侵蝕;基因工程改變了生物的屬性,胚胎複製可以創造第二人類,乃至雷射美容、玻尿酸給了女性對青春的自欺式定義。在此情況下,時間只有作為「非真實性時間」才是時間,人類必須打亂時間的直線性才能帶來額外的收益和歡愉,人只有不再充當時間的主人而是時間的奴隸才能成為「生產者」。在資本主義之下,時間成了最大剩餘價值的來源,人成了景觀時間下的支配物。
如果電影、廣告、圖像是人為製造的符號或虛擬消費,但即使諸如實地參觀、觀光旅遊等等也依然具有景觀社會下影像欺瞞和時間消費的特徵。人們都聽過類似「北歐深度十日遊」、「特價時段」、「限量(時)搶購」等等廣告名詞。這裡所謂的「十日」,既不是十個單日或240小時,而是一次旅費的計價單位。實際上,在景觀社會中,時間是可以經過切割、拼湊、裝飾等等一系列精心包裝(package)或企畫宣傳之後,以「時間區塊」的形式來出售的,亦即所謂「時間商品」。例如「五一黃金週」,「英語速成班」,各種歌友會、簽名會、名人茶話會等等,無不都是以商業利益為包裝的時間販售活動。
景觀社會是當代理論中對資本主義最嚴厲的批判,但也是最絕望的控訴。在德波以前,尼采宣佈人已死,在德波之後,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則把真實性的喪失視為人類「完美的罪行」,這是因為景觀社會下的人已不再是真人,而是一群被影像物(image-object)操控的「物影像」(object
- image)。也就是說,人類變成了「假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