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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16 不是秦樓無緣分 ― 張恨水 ∕《啼笑因緣》

 

16 

不是秦樓無緣分

張恨水∕《啼笑因緣》

 

張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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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有「中國的大仲馬」、「民國第一寫手」之稱的張恨水(18971967),原名張心遠,取李煜烏夜啼》中「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之意,改以「恨水」為筆名。張恨水屬於晚清—民國的交界人物,善長運用佈局結構和複雜情節,融合中西方章回小說之特色,建立了現代中國「改良式章回小說」的範本。張恨水著作奇豐,50年的創作生涯寫下一百多部通俗小說,總字數近兩千萬字,其中以《啼笑因緣》為代表作之一 (1929年開始在上海《新聞報》連載)。張恨水曾任成舍我先生創辦的《世界晚報》副刊「夜光」主編,在「夜光」連載其長篇小說《春明外史》,並擔任過《世界日報》「明珠」主編,其《金粉世家》就是在該報連載。張恨水還擔任過《上海立報》副刊主編。以張恨水著作產量之豐碩,讀者遍及大江南北並揚名海外,中國現代以來幾乎無人可以望其項背。

 

    改良式章回小說

 

    在「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狂飆躍進中,「章回小說」自然是被視為老朽古物而被唾棄。但既是民族傳統敘事模型,「章回小說」固然不為新派知識分子所喜愛,但依然潛存積藏於民間,甚至獲得尋常百姓、市井小民的青睞。中國「章回體小說」具有悠久傳統,從盛唐的傳奇列傳,宋元的話本小說,明清的章回小說,再到近代小說,「章回體」是一個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小說文體。所謂「章回」是指「一章一回合」,所謂「章回小說」則是由若干篇章組構成的長篇小說,每一章均以一「對偶詩句」標示回目;各回目之銜接慣常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為串接。每一章回既可獨立成篇但又相互聯貫,形成一種承先啟後、一綱多網的敘事模式。例如《啼笑因緣》第一回即以「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為回目,隨後連續重複,即使到最後一回(22),也以「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而收筆。


  


 

「章回小說」的特性在於敘事的便宜性和閱讀的通俗性。其不同於現代小說主要有二,一是作者通常扮演「第二敘事者」,以旁觀、注解、引導、統攝全局的方式,串接故事與劇情;現代小說則不拘敘事身份,一位作者往往分解成真實作者、隱含作者、敘述作者等等,進行多重代理敘事的功能;二是章回小說的敘事採取一種線型—直敘的時空觀,敘事時間與歷史時間重疊合一、前後一貫;現代小說則採取多元時間觀,敘事形式也可分解成倒敘、預敘、插敘、補敘、分敘、複敘等等等等。另外,章回小說在劇情結構上習慣採取「物理空間—由大而小」進行佈局,先是時空背景、歷史地理的搭建,而後是住房、街道、巷院、人物等等元素的出場,繼則推演故事劇情和人物性格,然後循序漸進,最終達成一氣呵成的效果。如以《啼笑因緣》第一回合為例,開篇就以北京的時空環境為起頭:

 

        相傳幾百年下來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區」四個字

        的尊稱。但是這裡留下許多偉大的建築,和很久的文化成績,依然值得

        留戀。尤其是氣候之佳,是別的都市花錢所買不到的。這裡不像塞外那

        樣苦寒,也不像江南那樣苦熱,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數日子刮風刮土而

        外,都是晴朗的天氣[1]

 

    繼則是人物的出場:

       

        樊家樹平常出去遊覽,都是這裡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

        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遊玩一番,比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

        寞,坐著車子直向天橋而去。到了那裡,車子停住,四圍亂轟轟地,

        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鑼鼓之聲。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

        街樓,樓面前掛了許多紅紙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標著,什麼「狗肉

        缸」,「娃娃生」,又是什麼「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鋸沙鍋》」。給了車

        錢,走過去一看,門樓邊牽牽連連,擺了許多攤子。就以自己面前而

        論,一個大片頭獨輪車,車板上堆了許多黑塊,都有飯碗來大小,成

        千成百的蒼蠅,只在那裡亂飛[2]

 

    然後是故事發生、人物互動與劇情演進:

 

        那老人聽到這邊的叫好聲,放下千斤擔,看看家樹,見他穿了一件藍

        湖縐夾袍,在大襟上掛了一個自來水筆的筆插。白淨的面孔,架了一

        副玳瑁邊圓框眼鏡,頭上的頭髮雖然分齊,卻又卷起有些蓬亂,這分

        明是個貴族式的大學生,何以會到此地來?不免又看家樹兩眼。家樹

        以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來笑臉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

        也愛這個嗎?」家樹笑道:「愛是愛,可沒有這種力氣。這個千斤擔

        ,虧你舉得起。貴庚過了五十嗎?」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幾?—望來

        生了!」家樹道:「這樣說過六十了。六十歲的人,有這樣大力氣,真

        是少見!貴姓是…….」那人說是姓關。家樹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

        來談話,才知道他名關壽峰,是山東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為生[3]

 

    隨後,整部小說就以線型—直敘的方式展開,並依據傳統「一男多女、多角怨情」的通俗形式,環繞在主角樊家樹與沈鳳喜、關秀姑、何麗娜四人的情感糾葛向前發展。從第1回合到第8回合,描寫樊沈二人在天橋上相識,即所謂「偶遇佳人、一見鍾情」的傳統劇情,而後為了彰顯主人公樊家樹的忠厚善良,作者描寫了樊家樹資助鳳喜上學,對鳳喜百般呵護和眷顧,兩人從熱戀,互贈定情信物再到緣定終生。從第10回合至第13回合,由於鳳喜愛慕虛榮,性格脆弱,軍閥劉德柱利用金錢和權勢搶走鳳喜,鳳喜在受盡屈辱之後,導致樊沈愛情發生裂變,第17回合之後,描寫了關秀姑深入虎穴營救鳳喜,展現了鏟奸除惡、見義勇為的俠女之氣。秀姑一直暗戀家樹,無奈情緣不足、事出多變,終未成眷屬。樊家樹最後選擇了集西化作風與傳統美德的何麗娜。這場又哭又笑、又喜又悲的姻緣終告收場。小說全篇,依據「情生、情變、情滅」三段式敘事格局,敍事時間與歷史時間前後一致,劇情連貫、結構嚴謹。

 

           俠骨柔情=市民審美的情趣

 

    張恨水的作品之所以擁有千萬讀者且歷久不衰,在於他始終能夠掌握市井小民的通俗趣味和審美情感。鳳喜本是一位街頭藝人,在天橋之下唱大鼓,清純可人,深得人愛。然而,家樹與鳳喜的戀情,表面看似純情浪漫、月圓花滿,但卻始終受到金錢與權力的支配。鳳喜儘管深愛家樹,但其本性愛慕虛榮、貪戀權貴,她整天幻想汽車、洋房,整天期待有朝一日,穿金戴玉,對物質欲望的想望甚至終夜難眠。她接受了軍閥劉德柱的饋贈和金錢,終至落入虎口,不得脫身。原先質地清純的鳳喜,無法承受金錢利誘和權力威逼,為了保持虛榮,甚至想以四千元支票了結與家樹的戀情,這嚴重地傷害了家樹的自尊與情感。這種純真愛情飽受金錢污染和權勢逼迫的故事,雖不免俗套,但歷來讀者百看不厭,作家也樂此不疲。

    然而,善於敘事的張恨水並非一般武俠寫手,也並非以濫情流俗取悅讀者,對於當時的軍閥劣行、小市民唯利是圖的市儈主義,均給予強烈的批判。對軍閥惡行的揭露既符合當時的政治氣氛,對功利主義愛情觀的撻伐,也吻合市井大眾的普遍情感。

    至於關秀姑則是一位俠女,她飛簷走壁,肝膽照人。為了家樹,她深入龍潭虎穴,赴湯蹈火,只為了一個義字,也為了一個情字。但秀姑吸引人之處,不在於她的武功高強,而在於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在於她情義動天的民間正義和草民精神。「俠義」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崇高意識之一,在長期的封建官僚統治下,「俠士/俠女」代表一種庶民抗爭的精神,也是伸張正義的象徵。張恨水突出「俠義」精神,旨在迎合民間正氣的需求,也符合市民審美的情趣,然而,當俠女關秀姑的形象被神格化之後,女性氣質讓位於男性氣概,反而不適合嫁入為婦,於是,在不違背市民傳統情感之下,家樹顯然只有「割愛」才能符合讀者的期待。

    至於何麗娜,出身官宦世家,千金之女,是一位完全西化的新潮女子。張恨水對這位作風大膽、標新立異的新派女子的形象塑造,顯然為了配合時局、響應風潮,並迎合五四以來社會革新、思想躍進、西風是尚的需求。然而,張恨水也為了呼應了市民審美情感,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力求平衡,刻意使用大量篇幅,對何麗娜進行「人格矯正」和「形象改良」。經過家樹的規勸與誘導,麗娜收起脂粉,回歸傳統,決心做個宜室宜家的女人,最後終於與家樹成為終生眷屬。

    啼笑因緣》雖以傳統故事為題材,但張恨水努力於翻新與加工,在傳統章小說中加入現代主義的因素,從而產生「舊酒新瓶」的藝術效果。小說又以忠孝節義、俠骨柔情的民間情感為母題,特別是「懲惡揚善、除奸救苦」為主題,既符合愛國主義的需求,也呼應民主思想的萌芽,這不僅是《啼笑因緣》擁有千萬讀者的主因,也為「中國現代章回小說」的去腐出新、添枝增葉,作出了貢獻。

 



[1] 張恨水,《啼笑因緣》,太原:北嶽文藝,1993,頁1

[2] 張恨水,《啼笑因緣》,頁3

[3] 張恨水,《啼笑因緣》,頁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