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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40 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 Kurt Vonnegut: Slaughterhouse-Five

 

40 

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

Kurt Vonnegut: Slaughterhouse-Five  

 

Kurt Vonnegut

http://www.albion.edu/library/Isaac/Vonnegut.jpg 


不要拯救世界,因為根本沒這回事!

馮內果-

  

對這個冷酷寡恩的世界束手無策,對人類愚蠢荒誕的自相殘殺無能為力,對這個惡臭四溢的人間無可奈何,是馮內果(Kurt Vonnegut, 19222007)一貫的小說態度和創作角度。《第五號屠宰場(Alaughterhouse-Five, 1969)作為一部反戰小說,已被視為20世紀「後現代∕黑色幽默」的極致之作,馮內果運用時空虛擬和意識漫流的創新手法,通過一個劫後餘生者的時空漫遊為主軸,以一種對死亡輕率莞爾的態度表達對生命最卑憐的疼惜,以一種對和平與友愛的浪漫憧憬來顯示其稀有珍貴,為當代「後現代小說」創設了幾近完備-百科全書式-的藝術表現形式。在20世紀美國新派小說家之中,馮內果是少數受到學院批評家一再青睞的作家,至今依然是高等文學研究中熱門研究的對象。

 

德勒斯登大屠殺

 

小說沒有一貫的情節,也沒有嚴謹的敘事,一如命運沒有邏輯和軌跡,一如生死之間無法預知或懊悔。但小說並非沒有故事,而是採取一種「包裹敘事」的方式,將不同時空的故事摺捲包覆在一個痛苦的生命經歷中。而隱藏在層層包裹的故事組合中的,是二戰期間一場慘無人道的戰爭屠殺事件。「第五號屠場」原本是德國德勒斯登(Dresden)城裏編號第五號的屠宰場,二戰期間被德軍用來充當戰俘營,按傳統的時間秩序,故事就是從這間屠宰場開始的。1945213日淩晨,英美盟軍出動了超過2千架的轟炸機,向德國德勒斯登進行所謂「面積轟炸」。這座歐洲文化古城,一夜之間被英美空軍投下的3749噸炸彈和燃燒彈夷為平地。在經歷一氣不喘的連續轟炸之後,整個市區變成一片廢墟,大火連續燒了幾個晝夜,被炸死的居民達135千人,35470座建築物遭到破壞,城內百年以上的藝術宮殿:茨溫格爾宮(Zwinger)、聖母教堂(Frauenkirche)、塞姆佩爾美術館(Semperoper)、日本宮(Japanisches Palais)以及歌劇院等古代建築,連同這座名城遭到了徹底毀滅。馮內果親歷了這場血肉橫飛的大屠殺,當時他是城裏的一名戰俘,頭頂上飛嘯著來自「同一國」的機械殺手,它們滿佈天空、瘋狂炸射,連悲憫的陽光都照射不到地面;大火燒了七天七夜之後,整個城市成了巨大的屠宰場(slaughter house)。當時馮內果和其他劫後餘生的戰俘一起負責掩埋屍體,儘管他倖免於難,但目睹這場愚蠢至極的瘋狂屠殺,經歷這段生死一瞬、人命如狗的悲劇,是他一生無法救贖、不堪回首的創痛。

 

《第五號屠場》中譯本,麥田圖書公司授權提供

 

馮內果對戰爭場面沒有太多著墨,儘管歷史學家對這場悲劇的記載多如牛毛。至今歷史學家也許還在調查和追問,但馮內果早已有了答案:如果要問為什麼會發生戰爭?答案也許是:人類活得太樂觀、太舒適了。

 

悲憫式的黑色憂默

 

小說的主人公名叫畢勒(Billy Pilgrim),一個長相古怪、動作滑稽、性格軟弱的人。小說從第二章開始:畢勒掙脫了時間的羈絆,他患了「時間痙攣症」,無法控制自己下一步往哪兒去…..等等。隨後以時空交錯、散亂拼貼的手法,敘述他一生的經歷:畢勒出生於紐約州的伊裏阿姆城(Ilium),曾在配鏡專科學校學習配鏡,後被徵召入伍派往歐洲服役且被德軍俘虜;畢勒經歷了德勒斯登大轟炸但倖免於難;戰後他回到美國,重回伊裏阿姆驗光配鏡學校學習配鏡,直到當上配鏡師;結婚生子後發現患有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畢勒被強制選上前往「541號大眾星」(planet Tralfamador)進行朝聖之旅,目的是為了求取和平的秘訣,以帶回地球改善人類;回到地球之後,畢勒在廣播電臺講述被「541 號大眾星」綁架的經過,最後在芝加哥遭殺手殺死而結束一生……

在這一段無厘頭的經歷中,馮內果以「意識流時間」的跳躍方式,發揮了他精巧的時空穿梭和拼貼敘事手法,展現對小說人物精神面貌和心理感受的戲虐性描寫。畢勒長得像一罐倒立的可口可樂,肩膀和胸膛像一個四方型的火材盒。馮內果讓畢勒在時空中自由穿梭、來回變換,讓他多次看見自己的誕生和去世,隨心所欲地穿越生死兩界,乃至讓他觀看自己生前與死後的景象。他眼睛一眨,就回到了二戰戰場,在黑暗的鄉間小路中縮頭逃命,忽而又回到兒時成長的伊裏阿姆城,回到兒時與父母一同嘻戲的鄉野農莊,一會兒又去到了「541號星球」,向他們探討地球和平的方法;他那「倒瓶子型」的身軀就是在飛碟離開地球時受到加速度擠壓而變形的;在旅行的沉睡中他又回到煙硝密佈、哀鴻遍野的戰場,轉瞬之間又到了541號星球上的動物園,醒來時又發現自己站在穿越德國邊境的車廂裏…..

然而,馮內果筆下的人物盡是「反英雄」的卑微人物,一群被巨大的噩運玩弄得無精打采、了無生趣的人類。他們既無力抵抗,也不想改變命運,他們既沒有良知,也沒有熱情。他們就像鎖在屠宰場「肉櫃」(meat locker)的一堆人肉,聽任擺佈、生死由他。當畢勒來到歐洲戰場時,他隸屬的步兵團已經全部戰死,馮內果描寫了他和其他三名戰友流亡逃難的情況:

 

畢勒幸而沒有被打死,他遠遠落在德軍陣線後面,恍恍惚惚地蕩著。

……他們既沒有食物,又無地圖,為了躲避德軍,他們只好偷偷地沿

著鄉村的小徑走。他們捧著雪吃……

畢勒走在最後面,兩手空空,一副隨時準備就死的樣子……

四個人中只有他蓄有鬍鬚,雖然他今年只有21歲,但已有幾根鬍子

白了。他還有點禿頭,天氣寒冷,再加上激烈的奔波,他的臉色變得

紅紅的。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個軍人,倒像一隻髒兮兮的紅鶴[1]

 

 

馮內果的「黑色幽默」是一種悲憫式、苦笑式、幻覺式的自我捉弄與嘲諷,一種「自覺的精神分裂」,因而既是悲觀的,也是虛無的。一如畢勒面對他的敵人時總是癡癡傻笑一樣,在所有大難臨頭、死神逼進的時刻,他都不驚慌、不抱怨、不反抗。面對這個冷酷如冰的世界,處於這群用盡方法迫害同類的世人之中,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去想它、不去理它、不去管它。你可以說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旁觀者態度,但是難道你要去充當拯救世界的當事人?你可以說這是麻木不仁,但是當你想到被視為英國民族英雄的邱吉爾實際上就是下令轟炸德勒斯登、屠殺13萬人的冷血屠夫時,除了麻木還能怎樣?人可以用各種形式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但絕望與虛無是超越一切形式之外的形式,因為它是對一切非道德、反人性的絕望式控訴,是對這個不論如何也無法改善之世界的徹底背離與放棄。但即使是虛無與絕望,它依然是積極的,因為它是對一切不仁與非義的淨化,它通過一種深及肺俯的指控來適應一種道德的目的,並在一切災難中產生自我保護的作用。


 

時間痙攣症

 

畢勒患有一種「時間痙攣症」,這個用來描述戰爭創傷的怪名詞不只是荒謬好笑而已,它實際上是一種精神重創之後才開始長期擴散的精神疾病,一種稱為「後創傷壓力錯亂」(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的官能症候群。這種內生在的疾病不會痊癒只會轉移,甚至只有在個體死亡之後才會消失。「時間痙攣症」是馮內果自創的文學隱喻,其深刻含義在於:「每一次記憶中浮現的戰爭場面都會令人在精神上打一次寒顫」。為了抵抗這種間斷性、偶發性的精神抽慉,唯一的辦法就是打碎自己記憶的完整性,將自我分裂成攜帶各種不同記憶的片段,讓它穿越時間、流散空間,讓自己像一顆殞落的流星,沉落在宇宙深不見底的黑洞裏。同樣的,小說中的「時間旅行」也不是一種科幻遊戲,它正是這種記憶稀釋、自我解體的過程,一種逃避和轉換。  

小說中不斷重覆出現的「就這麼回事!」(So it goes),也不只是一句口頭禪,而是諷刺人類對生命的輕忽和褻瀆,嘲諷人類對死亡之習以為常、見多不怪的病態反應。如果對戰爭的反思是對人類生存體制最深刻的追問,如果對死亡態度的揭示是對人性本質最真實的探索,“So it goes!”則是對這種追問和探索之「何必多問」的反應。當畢勒接獲命令前往盧森堡一個步兵團,理由是這個團的牧師助理在執勤時送了命,馮內果給了一句「就這麼回事!」;當德勒斯登一夜之間死了135千人時,馮內果又給了一句「就這麼回事!」當轟炸結束後,城裏出現了幾百個掩埋坑,剛開始一具具死屍像博物館裏的蠟人,沒幾天就發出屍臭,全城佈滿混雜著玫瑰花和芥子氣的臭味時,馮內果還是給了一句「就這麼回事!」。這句聳肩一笑、嗤之以鼻的話語,不斷地在小說中重覆,一切就是這麼回事!覽諷的是,為上帝代言的牧師助理死於戰場,這難道不是上帝對人類愚蠢的斥責?難道不是天使對人類殺人比賽的恥笑?德勒斯登,一個僅有130萬人的城市,既沒有戰略地位也沒有軍事價值,只是因為盟軍急於求勝和報復,一夜之間成了人肉屠場。面對這一切,除了「就這麼回事」,還有那回事?

 



[1] Kurt Vonnegut, 《第五號屠宰場》,洛夫譯,臺北:麥田,2007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