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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47 愛麗絲.華克:《紫色姊妹花》 Alice Walker: The Color Purple

 

47 

愛麗絲.華克:《紫色姊妹花》

Alice Walker: The Color Purple


Alice Wal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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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經典50》之4750,是本專欄作者從未能列入「百部最佳英語小說」以外的作品中選出的。選擇的標準是依據作品在文學類型上的代表性和傳承性,例如《紫色姊妹花》是美國黑人女性文學和「書信體小說」的代表作,而在「百部最佳英語小說」中,竟無一部黑人女性作家的作品入選,這不能不說是一項遺珠之憾。 

紫色姊妹花(The Color Purple, 1982)是美國黑人女作家愛麗絲.華克(Alice Walker)最成功也是影響最深遠的作品。作品揭露了種族、性別、階級對一位黑人女性的多重壓迫,描述了一名黑人女性從聽命到反抗、從麻木到覺醒,最終實現了自由解放與個性尊嚴的艱苦歷程。小說發表後受到極大的非議與責難,但卻無損於作品的內蘊與光輝。1983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館和普立茲獎,1985年還被拍成電影,由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執導。小說與電影成為全球注目的藝術佳作,受到了不同種族、膚色和語言的讀者喜愛,愛麗絲.華克也因此與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並列為當代美國兩大黑人女性主義文學家。

 

西麗-黑色苦情女

 

小說女主人公西麗(Celie Johnson)是一個悲情女子,她14歲就遭到繼父強暴而受孕,生下的兩個孩子又被繼父送走,神志不清的母親被氣死。小小年紀,西麗就失去了母親和孩子,甚至充當繼父洩欲的工具。作為一個女兒,「她必須幹她的母親不想幹的事」。為了控制西麗,繼父藉口她低能幼稚,逼迫她輟學在家,承擔所有家務。直到繼父再婚,西麗被迫嫁給已有四個小孩的鰥夫X先生(Mr.___, Albert)。但是西麗婚後遭受百般虐待,包括肉體毒打與精神催殘。她的丈夫不僅視她又老又醜的糙糠之妻,甚至視她為生畜般的奴隸,她的丈夫甚至試圖強姦她唯一的妹妹耐蒂(Nettie)不成,迫使耐蒂離開她,輾轉流浪到非洲。西麗從此無依無靠,唯一的寄托就是「給上帝寫信」,向天父述說自己的悲憤和苦悶。直到她丈夫的情人莎格(Shug Avery)出現之後,她的命運才開始發生轉變。




從繼父淫威的魔掌轉向丈夫的暴力火坑,正驗證了女性主義理論家伊莉格瑞(Luce Irigaray)所謂「女性是男性禮物經濟之交易品」的觀點。西麗的丈夫X先生原先請求西麗的繼父將妹妹耐蒂嫁給他,但是因為西麗沒有妹妹漂亮,而且早已被繼父玩膩了,於是繼父便向X先生極力「推薦」西麗,說她習慣了粗活,可以當作男性奴隸使用,說她愛乾淨,不像一般懶惰邋遢的婦女,說她不會再懷孕,不會再添丁以增加家庭負擔,說她可以自帶乳牛和布匹嫁過去,不用X先生提供她吃穿等等。一個女性的優質竟成為男性交易的籌碼,甚至以欺騙的方式將西麗當作剩餘廢物推銷出去,女性地位之卑微和一文不值如此可見一斑。

西麗從來不曾享有人的權利,她的生活充滿著「不能」與「沒有」,她不能收留離家出走的親妹妹耐蒂,她不能穿著輕便的長褲幹活,她不能自己去取信箱的信,以至多年一直收不到妹妹的消息,她不能去鎮上看表演,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顏色做衣服,她甚至不能選擇與丈夫上床的時間,更不能拒絕丈夫野獸般的性欲。

X先生的情人莎格,因生病時無人照料而被丈夫接回家中,西麗不僅沒有嫉妒,反而悉心照料她。西麗對這個獨立而摩登的女性,對她的髮型、衣著與風格,充滿豔羨與好奇,甚至對她的身體感到一種特殊的欲望和興趣。而莎格不但是西麗的傾訴者,她更給予西麗關懷與溫暖,幫助她克服自卑與順從的心理障礙,阻止X先生對西麗的粗暴行徑。在莎格的鼓勵和幫助下,西麗變得自信、堅強、獨立,當她發現丈夫藏匿妹妹耐蒂寄來給她的信時,她憤怒地拿起剃刀試圖殺死自己的丈夫。就在那強烈的殺夫意念興起時,就在那持刀追殺的奔逐中,西麗從麻木中甦醒了過來,從一個受虐者轉變成反抗不公、捍衛自我尊嚴的「新女性」。西麗最後離開了丈夫與家庭,成為一名手藝精湛的裁縫師,而她的丈夫也改邪歸正,去除了粗暴的男性沙文主義,與西麗成為好朋友。小說最後,流落非洲的妹妹耐蒂與妹夫帶著西麗失散多年的一雙兒女回國,一家終於園滿團聚。


 

書信:構建「姊妹共同體」

 

小說的母題在闡述一個黑人女性從奴役壓迫到自主解放的醒覺過程,但這種醒覺的力量來自何處?究竟是什麼轉折促使西麗進行反抗並重獲新生?小說一開始,西麗就向上帝提出的一個巨大的生命疑問:「也許你能給我一點指示,讓我知道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1]?西麗自幼到老的悲苦生活,是藉由和上帝的通信來表達的,寫信的時間和形式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在前一階段中,收信人有「親愛的上帝、親愛的星星、親愛的樹木、親愛的天空、親愛的人們、親愛的每一件事」……等等,而且沒有西麗自己的署名。在這些令人辛酸和哽咽的信件中,西麗喃喃敘說著她的生活與心境,但她沒有辱罵或抱怨,她只是以自己的逆來順受和默默承擔,希望得到上帝的憐憫和關照,她甚至要求上帝不要太在意她的不幸和痛苦。儘管上帝從來沒有回信,也沒有回音,但是在這種「親密的吐白」中,人們似乎可以聽到從空中、從樹林裏、從星輝灑落中,傳來一種氣憤難名的話語:反抗吧!反抗吧!但西麗並沒有反抗,也不知道如何反抗,因為當她與上帝的對話越親暱、越坦白,她就感到自己越污穢、越自卑。當她的友人告訴她,不反抗無異於被活埋時,她卻如此向上帝說道:

 

如果被活埋了,我就不必幹活了。但是,我只是說,不要緊,不要緊

,只要我能夠拼寫出“G…O…D”,我就能跟偉大的人一起過下去[2]

  

電影中的西麗(由琥碧戈柏[Whoopi Goldberg]飾演)

 

然而,西麗並非完全孤立或封閉,也並非完全沒有反抗意識。當她還是少女時,曾經與妹妹一起拼命讀書,好讓自己變得聰明一些,目的就是想帶著妹妹逃離家門,爭取自由。下嫁X先生之後,她向上帝寫信,她用「書件」(letters)雖然文法不全、錯字連篇-構築了一個女性自白的空間,一個通過敘述自己的故事以支撐希望和意志的生存空間。儘管這一「書信空間」是單向的、自述的-去信無回、來信不知-,但依然經由書寫和傳遞所編織形成的社會空間,使西麗這一黑人女性得以被放置在歷史與文化的時空佈景裏,讓人看到個人與時代之間隱密的命運聯繫,襯托出黑人女性的社會境遇。在此意義上,西麗的書信不只是一封封傾吐、泣訴的紙箋,而是一幅幅動態的社會歧是圖景,一面面歷史壓迫的鏡像。於是「傾訴」-通過言說與感知-就變成了黑人女性一種「敘事共同體」:通過一種互為自我的生活敘事,使處於不同地域的同種女性形成一種「言說主體」,形成一種互為奧援的力量。實際上,西麗的覺醒雖然通過莎格這一人物為媒介,但她真正具轉折性與顛覆性的轉變,正是來自一種言說力量,一種敘事性、感知性的姊妹同盟意識。

 

愛與反抗

 

然而,愛麗絲.華克並無意塑造一種膚淺的「反男」意識,而是平等的、相互尊重的兩性關係。西麗的「書信獨白」實際上是一種籲求性的對話,一種召喚對話客體進行內在反思的溝通行動。在此意義上,西麗的覺醒就不只是單個黑人女性的自我覺醒,而是整個兩性階級和社會平等的覺醒。

在給上帝寫信的後面階段,西麗開始寫出自己寄信人的姓名,並質疑上帝的存在,這意味著西麗已開始覺醒和自主性思考。她指責上帝完全無視於她的祈求與禱告,無視於她的處境與感受。直到有一次莎格告訴她,上帝是個男人,祂永遠不會聆聽一個女性的呼求與心聲。終於,西麗在對上帝的棄絕中獲得了自覺的力量,她從此遠離了上帝:

 

我一直向他祈禱、給他寫信的那個上帝是個男人。他幹的事情和所有

我認識的男人一樣,他無聊、健忘、卑鄙[3]

 

西麗與莎格的「同性之愛」關係,是小說出版時引起非議之所在,但卻是小說中促使西麗覺悟的關鍵性轉折。評論家責難愛麗絲.華克鼓動「女同性主義」(lesbianism),違反了一個作家應有的倫理立場。實際上,以「女同性戀」的觀點來看待西麗與莎格的關係,既是粗暴的也是膚淺的。愛麗絲.華克旨在表達一種「姊妹情誼」(sisterhood),它既無情色也沒有曖昧,而是一種超越種族、膚色、階級並藉之共同對抗父權體制的集體女性意識,通過關懷和友愛,通過牽手與聯盟,共同克服女性被壓迫、被歧視的命運。愛麗絲.華克旨在傳達一種「黑性理念」:「愛與反抗」,但這不是一種基於忿恨而形成的報復,而是互為主體、彼此尊重的和諧與寬容。

 



[1] Alice Walker, The Color Purpl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2, p. 1

[2] The Color Purple, p. 18

[3] The Color Purple, p. 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