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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22 諾曼.梅勒:《裸者與死者》 Norman Mailer:The Naked and the Dead

 

22 

 諾曼.梅勒:《裸者與死者》

Norman MailerThe Naked and the Dead

 

Norman Mailer

 

就在伊拉克戰爭中美軍虐囚事件引起全球嘩然之際,曾任地位崇高的「美國文學藝術研究院」院士,至今依然勤寫不懈的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 1923-  )的作品再度引起人們的興趣與關注。《裸者與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 1948)是梅勒的處女作,作品完成時年僅25歲,為了撰寫這部小說,梅勒加入了軍隊,遠赴菲律賓戰場體驗真實的戰場生活,小說中鮮活而細膩的軍旅描寫,全部直接來自梅勒親身的觀察和體驗。近60年來,小說被公認是美國戰爭文學的經典之作,但作品本身並非戰爭紀實也非一般的反戰作品,因為小說中既無激烈的戰爭場面,也沒有英雄事蹟或勝敗輸贏的描寫,而是描寫二戰期間美軍內部的「精神內戰」和「信仰內鬥」。實際上,戰爭只是小說的布幕或場景,其中上演的是一場法西斯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的哲學戰爭;美軍固然以日軍為敵,但真正的敵人卻是自己的同袍和戰友。梅勒通過美軍這一團體,透視了人性對權力的噬血欲望,反映了戰爭的殘酷、仇恨與了無意義。

 

不知為何而戰

 

二戰期間,位於南太平洋菲律賓附近一個名為安諾波佩島( Anopopei)被日軍占領,美軍少將愛德華.卡明斯(General Edward Cummings)奉命率領一支六千人的部隊準備奪回該島,故事聚焦於指揮部和一個由12名戰士組成的偵察隊,小說大量敘說了這群新老士兵對戰爭的厭倦、徬徨、無助和悲傷。整部小說分為兩條敘事主線,一是偵察排裏計程車官長克洛夫特(Sergeant Croft)和士兵威爾遜(Wilson)之間的對立與矛盾,一是指揮部將軍卡明斯和他的副官侯恩少尉(Lieutenant Hearn)之間的明爭暗鬥。表面上,兩條主線都存在著不同觀念與行事風格的差異,但深層上卻體現了暴力與智性、人道與獸行、噬血好戰與仁厚反戰之間壁壘分明的對立。由於侯恩不能茍同卡明斯以所謂「恐懼階梯」理論來治理軍隊,暗地反抗卡明斯並讓他難堪,一生篤信「權力至上」的卡明斯自然無法容忍「違命犯上」的事態存在,乃將侯恩調任偵察隊排長;侯恩再度與殘暴不仁的克洛夫特陷入對立,在一次偵察行動中,克洛夫特故意讓侯恩暴露在敵人砲火下令其喪生。偵察隊對安那卡峰(Mount Anaka)的攻頂行動最後宣告失敗,但此刻成敗其實已無關緊要,因為在此之前,日軍已經投降,一場權力遊戲終告荒唐收場……




梅勒以「不知為何而戰」為起點,通過描寫軍隊裏的愚蠢、羞辱和虐待行為,以極度的恐懼、無聊的戰鬥、人力的浪費、空洞的英雄主義、無謂的犧牲和無意義的死亡等等,徹底顛覆了美國把自身參與二戰宣傳為「反法西斯主義」正義戰爭的虛偽假像,進而把戰爭定義為建立在權力欲望─恐懼與淫威─之上的殺人遊戲。偵察隊之一的雷德就說道:「我跟那一幫日本佬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他們占著這片瘟林子,老實說幹我什麼事?卡明斯的肩章上多添一顆星,對我又有什麼好處?」……這世界上凡是當官的就沒有一個是好人,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卡明斯將軍又有哪點比我高明?他拉的屎也不見得就香的像霜淇淋[1]

這個僅有十個成員的偵察隊,像似美國「弱勢階層」的縮影式組合。他們有自覺卑微、身受社會歧視的墨裔美國人,有來自蒙大拿州的流浪礦工,有來自波士頓的愛爾蘭裔「反革份硬漢」,有成天發牢騷、視酒如命的老粗,有時運不濟、混時渡日的失意人,有個性柔弱、逆來順受的猶太佬。在非戰爭期間,他們屈居美國社會的邊緣角落,一到戰時,他們就成了殺人機器或槍下死鬼。他們之中,沒有人自認是英雄或好漢,他們自知,如果不幸命喪這叢林孤島,也沒有什麼光榮可言。

 

「恐懼階梯」理論

 

戰爭本身固然殘酷,但那推動和逼迫人們走向戰爭的權力欲望才是真正的恐怖根源。被視為優秀軍人典型的卡明斯將軍,就是一種「黷武∕好戰」意志的體現。他信仰「權力第一」的原則,他的大腦「是一個徹底暴力的世界,是一切黑暗勢力的總匯合[2]」,他把戰爭視為「歷史能量的轉化」,認為法西斯主義要比共產黨的理論「有理的多」;在一次與副官侯恩的「懲罰性對談」中,兩人談到「國家與戰爭」這一嚴肅的主題,侯恩認為,戰爭只是「某個傢夥為了要達到某種目的,非要推行他的那一套不可,以致害得千百萬人為此斷送性命……」;但卡明斯卻認為,每一個國家都有潛在的能力與資源,但「一個國家的『動能』又是什麼呢?是實行組織化、總體化,……就是實行法西斯[3]。對於戰爭的迷戀,卡明斯有著幾近狂熱的、猥褻的性幻想。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看這炮彈倒頗似一隻蜂王,下等雄蜂都來交配。炮彈好比雄

性生殖器官,亮閃閃的鋼管好比雌性生殖器官,炮彈通過炮管

,飛過高空,著地起火。在詩人的心目中,大地不就是娘胎的

形象嗎[4]

 

卡明斯的「恐懼階梯」理論,是一種運用軍中階級專政來控制士兵,藉之動員士氣和提高戰鬥意志的領導技術。卡明斯深信,領兵打戰的最高藝術,就是「懼上淩下」,就是讓士兵對上級長官的畏怕遠勝於對死亡的畏懼。一但達到這種境界,士兵就會變成訓練有素的戰爭機器,既無須對慘死敵軍的表示同情,也不必對戰死的同袍存有憐憫之心。卡明斯深信,「軍隊要治理得好,像梯子那樣一級畏懼一級是必不可少的,一定要把軍隊裏的每一個人都納入這樣一把梯子……。對上級心存畏懼,對下級意有不屑,什麼時候大家都達到了這樣的境界, 軍隊就可以發揮最大的威力了[5]。「恐懼階梯」依據的就是「權力至高」理論,也就是一種不惜拿別人血肉之軀作犧牲的心理;而權力就像「高沖下瀉」的激流,必須劇力萬鈞、暢行無阻。在權力奔流中途,萬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衝擊,務必把一切梗阻徹底鏟平!當卡明斯發現侯恩把一根香煙頭丟在他的地板上時,他立刻理解到這一個迂腐的自由主義者是在表達對他的抵制和抗命。他於是派給侯恩一項光榮而危險任務,讓這個「反戰書生」自取滅亡,成為槍下亡魂。

如果卡明斯還只是個觀念的法西斯主義者,那克洛夫特就是個「行動的法西斯主義者」。在小說中,克洛夫特既是個變態的虐待狂,又是佛絡依德意義下「死亡本能」的化身,一個天生的殺人胚子,一部自動化的殺人機器。他有一雙靈活的耳朵,能夠在黑夜中辨視所有的聲音,他可以把無關緊要的雜音濾除,並準確地辨視出敵人移動、躲藏、俟機進攻的聲音,正是因為具備這種特異功能和殺人不眨眼的本性,他硬是把幾倍於自己兵力的日軍消滅了。克洛夫特不顧危險和眾人的反對,以後退者就地正法為要脅,命令隊友攀登安那卡峰,實際上,這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軍事行動,但對克洛夫特而言卻意義非凡,因為這是一次攀登權力高峰的象徵性行動。在行動中,他設計了一場害死侯恩的陷阱,讓這個他眼中的「權力障礙」,慘死於敵人的炮火之下。在一場戰鬥中,偵察隊擄獲了一個日本兵,按照克洛夫特的本意,他恨不得一槍擊斃這個日本俘虜,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想玩弄死亡的恐懼,品嘗勝利者的甜美滋味。他讓日本俘虜安靜地坐下,給他水喝,奉上香煙,甚至給他一塊象徵「美國友誼」的巧克力,他仔細觀賞從日本兵身上搜到的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照片,噓寒問暖一番,然而就在日本兵露出一絲信任的微笑時,克洛夫特突然給他一槍,把他的頭部轟得稀爛!


 

警告美國法西斯主義

 

裸者與死者》既不是戰爭小說,但也不是庸俗化、教條式的反戰作品,它毋寧是一部具有寫實風格的政治諷刺小說,從中透視美國政治「恃強淩弱」的本質,揭穿美國社會自大倨傲的一面。在小說出版時,美國已經贏得二戰勝利,並擁有為數在一千兩百萬人以上、全球最大的武裝部隊,擁有海內外近千個軍事基地,成為世界上無人與之抗衡的超級強權。對此,梅勒不僅沒有欣喜和安慰之感,反而是憂心與不安。小說中,梅勒藉由卡明斯之口預言,戰後美國必將取代並走向它曾經反對的法西斯主義政權,從那時起,美國再也不必繼續披帶偽善的面具,不必假裝和平與仁慈。這一諷刺性的警告,正是梅勒小說的題中之題、話中之話。《裸者與死者》旨在說明,人類歷來的戰爭,既不是起源於正義也不是為了和平,而是由少數人的權力欲望所引發。因此,揭露戰爭的虛偽假像,批判戰爭欲望的醜惡性,避免無辜百姓遭受政客矇騙而被再度推向戰爭,應是這部小說的成就與貢獻所在。

 



[1] Norman Mailer, 蔡惠譯,《裸者與死者》(),上海:上海譯文,1988,頁161

[2] 《裸者與死者》(),頁723

[3] 《裸者與死者》(),頁409

[4] 《裸者與死者》(),頁724-725

[5] 《裸者與死者》(),頁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