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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32 乘雲坐風任我遊 ― 西西 ∕《我城》

 

32 

乘雲坐風任我遊

西西∕《我城》

 

西西

 

    西西,香港女作家,被視為當代實驗小說的佼佼者。《我城》是一部以悠閒、輕爽、詼諧的筆調,寫出香港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體驗,被視為後現代拼貼、跨媒體敘事的代表作。小說以生活瑣事和靈思巧意互為對照,以圖畫和文字互為穿插,既表現出「大城市∕小人物」的世俗百相,也表現出繁華市景中一個「小資女性」恬淡心寬的高雅情趣。

 

新香港人

 

    「我城」,直接的理解就是「我的城市」,深入來說,它意味一種以濃厚的認同意識作為創作泉源而駐留作家心中的歸屬感。西西雖然成長於「後殖民香港」,但已經屬於新一代香港人,一個努力建構「香港人」和香港本體意識的城市族群。評論家趙稀方指出:「新一代港人……他們不再有父母一代濃厚的『北望』情節和『過客』心態, 相反,他們以香港為家,以香港都市的繁榮自豪,他們的青春體驗凝聚於這個城市的發展中,故而他們對香港自覺地產生了認同感與歸屬感[1]。在小說中,香港被描寫成一個快樂城市,西西將自己表現為歡喜作家,把小說人物:阿果、阿發、麥快樂、阿傻、阿遊等等,寫成了城市漫遊家,把所謂「香港意識」轉化成一幅自由玩賞、情懷四溢的風情畫。

作為「新香港人」,西西擺脫了國籍、省籍、身份證和護照,她自認是「只有城籍的人」。但是,「這個城市頭上的天,和別的城市頭上的天,藍得一樣美麗[2]。顯然,「新香港人」不再困惑在政治夾縫中,也不再卑屈於殖民文化的邊緣地帶,對西西而言,沒有國籍並非無家可歸,因為城市就是她的國家。

 

    新城市文本:圖文互涉

 

    然而,《我城》不同於一般的城市小說,除了「作者—自述者」之外,沒有精采的情節和人物;小說雖以「我城—香港」為敘事場地,但也沒有時間與空間的限定框架。小說以隨性拈來的文字和旁白式的插畫(作者素描),進行混合式的書寫。但是,這種書寫並非「圖文並茂」,也不是文學理論上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而是「圖文互涉」,而且還包括既是「互為關涉」—圖與文相互揮映,也包括「圖文干涉」—圖與文各說各話、自圓其說。換言之,圖文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輪換」關係,時而相互呼應,時而對唱反調。它形成一種敘事張力,既讓讀者無法確認究竟是「讀文說圖」還是「看圖說字」?也表現作者乘雲坐風、行文四處不自禁的風格。

   這種多重敘事手法,打破了傳統上「書∕寫」、「說∕聽」、「作家∕讀者」的直接關係。從文字來看插圖,文字雖佈滿書頁和版面,但總是處於等待填補的空缺狀態,意猶未盡……;從圖像來看文字,圖像雖簡單平凡,卻總是立在旁邊對敘事進行干擾、介入、分解,甚至不懷好意……。有趣的是,圖像很簡單,文字很雜亂,這是一種關於現代人「城市性存在」的側寫,一種眾聲喧嘩中的孤芳自賞。這是一種「跨媒體敘事」、後現代混雜敘事,以及自我分離的表白。




也許,實驗小說往往犧牲了審美興味,這本來就是後現代敘事的內在缺陷,一氣難以呵成,一吐難以為快…..;但儘管如此,一種「上氣接不了下氣」、「後段脫離了前文」的閱讀,滿足了一種「後現代酷感」,打破傳統小說沉悶的慣性,產生一種舒懶式閱讀和催眠後的釋放。

 

    另一種小說,另一種捕捉

 

    作為一部實驗小說,《我城》旨在捕捉城市各種影像和聲音。但這種捕捉,不是用單眼或直視,而是組合了文字、圖像、活動、人物、聲音等等敘事手段,對城市諸多形態進行多樣化的捕捉。西西旨在創立「另一種小說」,她將作者自己多面化,把事物多角化,因而其所實現的城市書寫是一種全展式、多聲部的意象空間。如果以一曲樂章來比喻,其中,「主聲部」(它表現為文字或一般性觀察)並不總是居於主唱的地位,而是不斷接受來自「副聲部」的擾亂和挑戰;如果以文圖關係來說,文字也不總是處於主述者的地位,而是不斷承受來自圖畫(它以簡單的素描做穿插)的質疑或補充。換言之,這是一種「網狀敘事」,其中各種元素相互角力、彼此對話,形成一種辯證的張力,塑造了一種既虛幻又真實、既平面又立體的城市景觀。

例如,在描寫城市的「機器生活」時,當人們早已習慣於機器的舒適性時,西西卻以另一種聲音,傳達了機器的盲目性與悲劇性:

 

        電梯是一種不必動用兩條腿攀樓梯的機器,同時卻又是停電時候會把

        人困在一個小室內的發明。公共汽車的按扭是一個可以控制閘門的開

        關和計算乘客車資的機器,但同時亦是一種會令兩名售票員及一名守

        閘員失業的發明。[3]

 

    儘管所謂「香港意識」始終是西西的創作來原,但這種家園意識和本土情感並不只是一窩蜂,也不是一廂情願;西西總是努力從街道、公園、劇場、大廈、港灣、候車亭的景物出發,讓街角沉思、讓靜物活化,讓日常居民發出另類聲音;這既是通過「機械複製時代」之脆弱性的警示來挑戰城市霸權,也是替「微弱∕失權」者伸張和辯護。城市機器的大量生產和運用,並沒有給人們帶來「大視野」,反而使人總是困在「小室內」;另一方面,一個小小的公車按鈕,不要以為它小到肉眼難以辨視,它足以造成大量的失業,以及大量被毀滅的家庭。

 

    微物思考與盲點解蔽

 

    觀視總是存有盲點,思慮總會發生遺漏,微弱的聲音總是難以聽見。西西改變了傳統「現代大敘事」的風格,採用一種「微型敘事」;它不同於傳統城市小說的宏觀巨視,反而採取一種「微物小思」。這是一種反權威敘事,它旨在反對大型敘事對現代人的灌壓和專斷。這種微物小思,旨在突顯卑微者的發言權,旨在發現盲點、解除遮蔽。例如在一篇談「搬家」的敘述裡,西西把搬家形容為「一本很厚的小說」,表現的正是這種微物思考:

 

上集:

搬家就是:把湯碟杯匙,一隻隻,用軟的紙或舊報紙隔離著分別包起來,變成神秘的一團不知算是什麼事物的事物,又喊不出一個樣貌的名堂。……

搬家就是:把衣櫥裡的一部分大衣,每條兩斤重的牛仔褲,拿出來,裹進一幅大床單的腹部,打一個結。……

搬家就是把許多物事的命順便革掉的一回事。

下集:

把一切的物事從他們帶來的籮框裡搬出來。

搬家即是:總有一個櫥的一邊臉掛了點彩的一回事,又是,找一瓶墨水或者一枚郵票發現原來變更了一個方向的一回事,又是,睡了一晚第二天醒來時不認得門口的一回事。

不過,搬家可以減肥,我減了兩磅,我的家減了一千五百磅[4]

 

城市空想主義

 

我城》的藝術造詣主要表現在西西對香港的「城市空想」。這裡所說的「空想」不是指理念的烏托邦,而是城市美感的想像與再現。有時,西西把這個城市看成一件「郵包」,天空是一張巨大的包裝紙,人物和城市景觀則是各種繽紛雜陳的物件。「你看見它如今整個也變成一件郵包。外面是一層朦朧的塑膠布,布外面還有繩子,綁著結[5]。但是如果不喜歡被束縛在「郵包」狹小的空間裡,「你也可以選擇劍。用這劍,你可以把整個城市的包裹一個個割開,切斷那些把物體紮綑起來的繩索,割破那些封閉物體的布幕[6]。在這裡,經過一種空想與魔幻化,整個城市變得神奇、多變和浪漫。

在描寫能源短缺對城市的衝擊時,西西一點都不恐慌,反而以戲謔、幽默、魔術般的態度,描寫人們搶奪資源的景象。但這種搶奪,不是人搶人,而是一場「捕捉天賜」的魔幻劇:

 

天上的雲,…...隨即扔下一條電光。地面上的人,齊聲喊了一句「來

啦」,即發了狂地追隨電光奔過取搶。手持斧頭的人當先一斧,斬了一

截電光下來,而身旁的一個人連忙拉過一件黑衣服,把電光一裹,又立

刻把衣服塞進了衣櫥。這一組人在如此迅速而有條理的分工合作之下,

不久即斬獲了數十條電光。[7]

 

城市溫情主義

 

城市生活的緊張、枯燥、乏味,往往使許多作家敬而遠之,但是對西西來說,通過對世俗瑣事的魔幻化和空想化,她把這個有「東方之珠」美名的香港,塑造成了人性之都、悠閒城市,進而展露出高貴的城市溫情和人道情懷。在描寫一艘「東方號」載著難民來到香港時,西西毫不遮蔽地展現了一種香港人的溫情:

 

在軍營裡面,他們每人分配得一張床,有的是帆布床。他們就把帆布

張開,把釘釘進木架。他們每人有一雙筷,有一個鐵碗,每天吃飯的

時候排隊,他們在一間大的房間內選擇衣物,房內滿是衣物,他們可

以高興拿多少就拿多少。[8]

 
到山上來的人,只有少數人特別尋找自己的親人,其他的都準備糧食

和水,對迎面走來的人親切地說話:你餓了嗎?你受傷了呵。於是,

他們給流血的傷口以藥,給飢餓的軀體以糧。眾多的外衣和鞋,都披

在陌生者的身上了。[9]

 

西西目前以製作、收集布偶熊為志趣。這是一個城市美學家的特殊興趣。西西的作品,使我們學習做一個快樂的城市人,一個城市夢遊家。

 



[1] 趙稀方,〈西西小說與香港意識〉,《華文文學》,2003年第3期,頁7

[2] 西西,《我城》,臺北:洪範,1999,頁150

[3] 西西,《我城》,臺北:洪範,1999,頁21

[4] 西西,《我城》,頁25-27

[5] 西西,《我城》,頁121

[6] 西西,《我城》,頁127

[7] 西西,《我城》,頁 130

[8] 西西,《我城》,頁 176

[9] 西西,《我城》,頁 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