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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淪落人
―陳映真∕《將軍族》
陳映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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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thoxt
有「臺灣魯迅」之稱的陳映真(原名陳永善,筆名許南村),是一位立足鄉土、愛戀家國的人文主義作家。早年歷經白色恐怖、現代主義批判、鄉土文學論戰、臺灣社會主義運動、第三世界文學理論,再到晚年回歸中國,陳映真一生寫下無數時代騫難、骨肉乖離下的悲劇小人物,以之見證時代、批判社會。陳映真向來以鮮明、悠揚、激越的姿態現身,在文學與政治之間狂走奔騰,但實際上,他有一顆溫熱而悲憫的創作心靈。儘管位列爭議作家,但陳映真的作品已形成特定的文學範疇,獨領風騷於一個世代,在中國現代文壇上儼然樹立一種「陳映真現象」。
忘年之愛,相約來生
「將軍族」(1968,首發於1964年《現代文學》第19期)是陳映真早年最真誠感人的作品。故事描寫一個外省老兵和一個本省姑娘之間的忘年之愛與殉情之死。主人公「三角臉」(暗指蒼老消瘦)是一位大陸來臺的退伍老兵,孤零一人、抑鬱寡歡,年已四十,沒有什麼學歷和技藝,只好在「康樂隊」擔任喇叭手,時而替婚喪喜慶吹吹樂曲。有時候,「幾乎每天都在大卡車的顛簸中到處表演」,空閒時,偶爾編扯一些大陸時期馬賊、內戰、死刑的故事哄哄隊裡的女隊員。「小瘦丫頭」出身花蓮貧苦人家,因生活所迫,被賣到私娼作妓女。「小瘦丫頭」堅持賣笑不賣身,逃出妓院之後來到康樂隊跳舞,因身體清瘦如柴,面貌普通,只好扮演「女小丑」角色。「三腳臉」稱「小瘦丫頭」為「伊」,她不善唱歌,但一旦五音不全的哼起歌來,模樣好笑,卻惹人憐愛。在「三角臉」眼中,伊是個音盲。所以伊在康樂隊裡,並不曾是個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個很好的女小丑,用一個紅漆的破乒乓球,蓋住伊唯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臺上,於是台下捲起一片笑聲。伊於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陣笑謔。伊在臺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難得開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興起來,便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幾小時,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離破碎,喑啞不成曲調。
「三角臉」和「小瘦丫頭」,一個天涯淪落,一個無家可歸,一個飽經滄桑,一個清苦薄命,一個曾經狂嫖濫賭,一個年幼淪入風塵,然而,一個外省老兵和本省姑娘之間的文化與年歲差距,一個大陸人和本省人之間的誤解和隔膜,卻在兩個卑微人物身上風吹霧散。「三角臉」不因自己流落他鄉而抱苦,不因卑微而自輕,他隱忍、承受、心地善良,他苦己樂人、寬厚老實並心存美好;「小瘦丫頭」雖歷經曲折,但稚氣未消,天真活潑,舞臺上的表演雖滑稽好笑,卻也純真無邪,樸實可愛。日久,「三角臉」對這個足以做自己女兒的小姑娘心生情愫、疼愛有加。在知道了「小瘦丫頭」的賣身經歷,知道了「小瘦丫頭」因為逃家而使家人蒙受巨大的損失之後,同情、憐憫、不捨……齊湧在「三角臉」的心頭,他做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在一個夜裡,他把所有的退伍金,一個三萬元的存摺留在「小瘦丫頭」的枕邊,然後悄悄地離開了康樂隊。「小瘦丫頭」雖然得到「三角臉」相助得以返家,但並沒有因此改善她的命運。她再度被帶到妓院,因堅持不賣身,被一個大胖子嫖客弄瞎了左眼。但「小瘦丫頭」一點也沒有怨恨,決定一生不論怎樣也要活下來再見「三角臉」一面,她要告訴「三角臉」,她已體會了這個慘絕人性的世界,領會了人與人之間真正的同情和相愛。
五年後兩人再度重逢,久違再聚的兩人,互訴今生不能同為鴛鴦,來世期待共續前緣。「小瘦丫頭」說道:「我說過我要做你老婆,……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乾淨了,不行了,……下一輩子吧」;三角臉則說:「我這副皮囊比你的還要惡臭不堪的,……。正對,下一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麼乾淨」。為了來生的潔淨,兩人決定攜手離開這惡濁的今世,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裡發現一對屍首。男女穿著樂隊的制服,雙手交握於胸前,指揮棒和小喇叭很整齊地放置在腳前,閃閃發光,屍首狀如規矩威嚴的大將軍。他們看來安詳、滑稽,卻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
天涯淪落,相濡以沫
真愛與無私、融合與跨越、感恩與贖罪、承諾與尊嚴,是這部小說的主題。「三角臉」以一生僅有的最後積蓄,幫助「小瘦丫頭」返家償債,而「小瘦丫頭」忍辱求生,只為了與恩人再次相逢。誰說身份的隔閡不能拆解?誰說年歲的差距不能有愛情的安慰?誰又能說卑微的人物沒有偉大的情操?誰又能說一個小小康樂隊不能是人間的溫暖之家?正是因為同為天涯淪落人,所以相濡以沫,正是因為此生遺憾,所以相約來生。
小說的語言之美,絕不再精雕文藻、花言秀調,而是直通人性之深、情感之谷,進而洞幽燭微,細掘人性的甘泉。陳映真曾說,「他從不把文學當作流行時潮的遊戲,而是對生命與靈魂的思索與吶喊」[1]。在《將軍族》中,沒有一句贅語或煽情,沒有為苦難而嚎啕大哭,沒有因不滿而搥胸頓足,沒有刻意經營的浪漫情色,但卻有經過高尚心靈洗滌之後的純淨之語,有咀嚼哀傷之後的灑脫之嘆。陳映真的小說語言,素樸不雕、平實無華,但卻有如鳥語炊煙,漫遊在空谷中,有回音之美,有動情之感。小說的重心在於「三角臉」和「小瘦丫頭」的三次對話,一次在灑滿月光的銀色沙灘上,一次在隔著夾板的宿舍裡,第三次在為別人送葬的隊伍中。三次對話都不只是說話或談話而已,而是精神的交流、心靈的互通。在這裡,語言已超出一般對話的作用,成為超驗語言,成為人生的注腳,生活的詠嘆,勇氣的證言與決心的符號。
以一瞬換永恆
陳映真在臺灣文學史上塑造了一種「陳映真範躊」,意思是指台灣在脫胎於日據時代反殖民文學並開始進入現代主義的轉型期間,《將軍族》成功地形塑出現代主義的轉接與鄉土主義的發跡,進而從中分流出1970年代以後以寫實主義為理念的臺灣鄉土文學和以創作更新為時尚的現代主義文學。實際上,《將軍族》本身就帶有承接與轉折的印記,作品運用了現代主義意識流和象徵手法,使作品具有豐富的藝術內涵,同時,小說劇情又以臺灣本土為落點,既描述一個外省老兵飄落來臺的孤寂與落寞,批判了臺灣「賣女為娼」的陋習,也反映出臺灣前資本主義時代經濟困頓和農村凋蔽的狀態,流露出作者濃郁的鄉土情懷和社會意識。
《將軍族》運用了現代主義意識流的手法,意識流動來串接時空變化,以零落的回憶、欲語還休的對話和無聲的淚與笑,來轉承時間、跳接劇情,並搭配人物不幸的經歷、心情的起伏和彩色的景物,來增強劇情的神秘與張力。例如,「三角臉」和「小瘦丫頭」五年的離合,僅以「吹過幾首曲子」帶過,象徵人生悲歡離合有如風中煙雨、不堪言說,而兩人攜手殉情,僅以「下一輩子吧!」一詞為誓約,既是對短苦今生的棄離,又是對來世永恆的盟約!另外,整部小說以「契可夫式的對白」為主軸,無論月下海灘上互吐身世,或夜裡隔板邊細說心曲,既以短句片語蘊藏難以啟口的身世,又寓真情於不可言說的碎語中,表現出雖言簡少語卻意象鮮活的藝術魅力。另外,「三角臉」以吹喇叭為業,卑下的職業象徵他一生的流離失所,但也反映出他樂天知命的生活態度,「小瘦丫頭」受到「三角臉」的傾囊相助卻依然不能脫離苦海,意味著社會黑勢力的強大與頑固,她左眼的失明,則象徵婦女地位卑微、金錢暴力和買春男人無可饒恕的罪惡。
小說中各種樂曲,如開首的《荒城之月》,象徵灰色黯淡的人生和小說的悲劇主調。「小瘦丫頭」吹奏的《馬撒永眠地下》,「三角臉」用管樂器吹奏的《遊子吟》,無不象徵兩人的人生有如送終隊伍中的喪家之子,流浪於社會邊緣的孤兒棄婦。在《將軍族》中,音樂與文本共同構築了一個底層人物的烏托邦,它跨越省籍、語言、身世的樊籬,搭起了一座不畏苦難、以死明志的樂章。哀怨也好,歡樂也好,人生正如一曲交響樂章,若沒有低沉又如何襯托激昂?沒有配樂又如何突顯主調?小說最後,「三角臉」吹著《王者進行曲》,兩人沿著坡堤向甘蔗林深處走去,象徵兩人不僅為真愛而死,更為尊嚴而重生,它意味著即使退伍小兵和悲情雛妓,也要死得規規矩矩,死得乾乾淨淨,死得有如「將軍」(臺灣民俗中「神明」的化身)一般的尊貴與榮華。
苦難的存在是為了驗證幸福的可貴,為愛而死不是輕率的衝動,而是以一瞬換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