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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31 傑克.凱魯亞克:《旅途上》 Jack Kerouac:On the Road

 

31 

傑克.凱魯亞克:《旅途上》

Jack KerouacOn the Road

 

Jack Kerouac

http://www.smh.com.au/ffxi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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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曾經被批評家說成離經叛道、神經錯亂,作品被視為虛妄、墮落、迷失和鼓動犯罪,甚至說成穢物和垃圾,但經過多年之後,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 19221969)的作品已被策列為「跨掉一代」的經典大作。凱魯亞克本人就是「跨掉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這一名詞的創始者-1948年與同為作家的約翰.霍爾姆斯(John Holmes)共同提出了這一深具文化指標意義的名詞,並因此獲得「垮掉之王」(King of the Beats)的稱呼。1957年準自傳體小說《旅途上(On the Road, 1957)出版以後,在美國青年中掀起一場「背包革命」(rucksack revolution)。無數青年以凱魯亞克的牛仔褲、寬皮帶、短T恤為模仿象徵,他們棄離城市、奔向荒野,嚮往在簡樸的生活中進行肉體的清洗和精神的脫殼,一種「波希米亞/禪宗式」的避世與遁離。

 

走在自我遺忘的道路上

 

“beat”一詞,譯為「垮掉」,雖延襲已久,其實並不妥當。“beat”原先取意於爵士與搖滾樂「重敲力擊」的表演方式,意指打碎、敲破、擊毀一切僵硬固化的成規與羈絆,但它不是指演奏本身,而是指一種宣洩之後的快感。根據凱魯亞克從一個販毒者的口中得知,「垮掉」其實是指在極度興奮之後的滿足與鬆懈之感,凱魯亞克則將「垮掉」定義為貧困、潦倒、一無所有、垮掉、流浪、在地鐵睡覺;但他同時也把「垮掉」聯繫到天主教的神秘主義:「至福」(beatific),意指在天國目睹上帝尊容時的無上喜悅與光榮。無論意義如何分歧,「垮掉」雖是特指1950-60年代美國青年的社會反叛,一種「美國特產」的文化症候,但它與頹廢、墮落、自暴自棄等等並無必然關聯。“beat”表明了一種哲學立場和生活態度,它反對工業文明和物質文化,崇尚原始情感與自然生活,追求個性自由、沉思冥想與精神解放,以實際行動致力於對自我與世界重新的認識與建構。作為一種反英雄主義的「亞文化」,“beat”常因吸毒、濫交、犯罪而受到抨擊,但這實際上是人們把「跨掉一代」與「嬉皮」(Hippie)混為一談,同樣的,人們多年來也以同樣的偏見誤讀著《旅途上》。應該說,嬉皮只是對「跨掉一代」的拙劣模仿,文學上的「垮掉一代」與嬉皮的奇裝異服,形貌雖類似,意義卻大不相同。

小說從青年作家索爾.帕拉代斯(Sal Paradise)剛與妻子仳離、大病初癒,一切皆已萬念俱灰的人生轉折為起點。經過友人介紹,索爾認識了從墨西哥少年監獄出院並來紐約找工作的狄恩.莫里亞提(Dean Moriarity)。狄恩雖然短暫停留,但卻給了索爾深刻的印像和魅力。索爾將狄恩看成「西部奇人」,「雖然他口口聲聲強調,當務之急是要找一份工作,但對他來說,性愛才是生命中唯一神聖和重要的事[1]。然而,狄恩並非無賴漢,他在獄中最大的興趣是學習尼采哲學,他來紐約是想向索爾學習寫作,因為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知識份子,所以竟會說出想要「透過叔本華的二分法的所強調的那些因素,來達成自我的實現……」等等不知所云的話。對索爾而言,狄恩「像似一條新的地平線」,代表著一種新的生活挑戰與召喚,他不像索爾紐約的朋友,整天援引政治經濟學論據來討論社會的黑暗,他「用極大的熱情追求麵包與愛情」。在索爾心中,狄恩是欲望、冒險與解放的化身,他具有「一種西部式的作風,是一陣從西部吹來的風,是一首從大草原傳來的頌歌」[2]於是,為了與不告而別的狄恩再次重逢,索爾踏上了前往丹佛(Denver)的道路上。




這是一次橫越美國中西部的漫長之旅,但也是一次心靈上去殼換翼、冒險拓荒的破繭之旅。索爾坐上了直達芝加哥的巴士,經過了賓夕法尼亞幾個城鎮,越過了俄亥俄的平原區,夜裏穿過印地安納州。如果旅費花光了,就改搭便車,沿途享受山光水色,享受密西根湖的風。經過伊利諾鬱綠蒼翠的大草原之後,進入了愛荷華,索爾目睹了心儀已久的密西西比河,最後在越過內布拉斯加之後,進入丹佛市。長途的漫行不只是地理、風土、景觀和人物的變化與移動,不只是從東部到西部的行走,更是一次又一次的更新、驚奇和跨界,是「舊我」向「新我」的飛馳和穿越。每一次的越界,就是一次自我陌生化後的省思和充實,每一次的驚奇,就是一種自我遺忘後向陳腐歲月的告別。途中,索爾感受了他一生中最詭異的體驗:

 

我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我遠離家園,因為旅途跋涉而困頓不堪,躺在

一家陌生的廉價旅館,盈耳的窗外火車的蒸氣嘶嘶聲、旅館木頭的吱

嘎聲、樓上的腳步聲和各種引人憂鬱的聲音。我望著高高的、有裂痕

的天花板,有整整十五秒鐘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我覺得自己是另外一

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過了憂靈似的一生的人。……我已經跨越了

半個美國,來到一條分水嶺上:分水嶺的一邊,是過去的東部的我;

分水嶺的另一邊,是未來的西部的我[3]

 

在往加州的路上,索爾愛上了一位墨西哥女孩泰妮,一個被丈夫遺棄獨自撫養兒子強尼的孤獨女子。兩人的感情不是露水姻緣,而是一種萍水相逢的心靈知遇。為了泰妮,索爾找了一份採棉花的工作,他真正體驗了底層農民的生活。在辛勞中,索爾怨恨自己過去那種四肢不伸、五穀不分的生活,他感覺到自己找到了一份終身事業,找回了自己失落的靈魂。「跪在土上工作的感覺非常好。每當我想休息,都不會吝嗇躺下來,把頭靠在濕潤的褐色泥土上。鳥兒的歌聲彷彿是在為我們的工作伴奏……」。白天,索爾與一群「流動田工」一起勞動,他感到羞餒又激動,因為自己的笨拙和吃力,與這些流動棉工採棉花時的熟練和耐力,形成的鮮明的對比。夜晚,索爾與泰妮母子住在紮在田裏的帳蓬,享受生平最美味的晚餐。索爾體驗了暗夜裏草原吹來的涼風,感受終日勞動之後浪漫的疲倦,狗在寒夜中吠叫,牛仔音樂從遠處的酒館傳來,流淌在整個草原之上,一曲曲憂傷的樂音,迴繞在帳蓬四周,草原上,一座孤伶的帳蓬,「泰妮躺在我的身邊,強尼則坐在我的胸口,她們母子倆在我的筆記本裏畫了一些動物圖像[4]。白天的汗水、田中的鳥鳴、夜晚的星光、風中的哀樂、愛人的談笑,這一切,是溫暖、自由與愛的聚集,是靈魂的甦醒和綻放,是短促生命中一次永恆的註足……

 

回歸「至福」,終於「涅盤」

 

隨著索爾與狄恩的分合,兩人前後又經歷了四次旅行。小說細緻地描寫了狄恩一群死黨放浪不羈、縱情聲色的生活:飲酒、性愛、嗑藥、擁槍、飆車、狂歡、偷竊,他們漫無邊際的四處遊走,隨性的尋歡取樂,高談上帝和宗教神秘主義。他們從不停留或歇腳,移動與飄忽-“on the road”,是他們唯一的口號和目標。

 然而,這群死黨並不是烏合之眾,他們相互觀察彼此的內心、揣摹對方的性格、相互的支持與安慰。索爾向卡洛吐露一個「屍衣人之夢」的秘密,索爾總是夢見自己在越過沙漠中,被一個阿拉伯裝扮的人追逐,總是在索爾抵達基督教城市前將他撲倒在地。卡洛為索爾解夢,說「屍衣人」是死亡的化身,怪夢本身是索爾自己對死亡之單純渴望的反映。而卡洛也向索爾吐露一些怪異經驗,卡洛自從達科達回來以後,經歷了一個稱為「神聖憂鬱」的可怕階段。「每天晚上,他會聽到一部『巨大的機器』從天而降,而當他在125街散步時,又會發現自己『置身水底』,四周遊著大小魚兒[5]。顯然,這是在酒精和毒品幻覺下一種反抗意識的回潮和裸現。




同伴之一的「公牛老李」(Old Bull Lee)則是「垮掉一代」的典型。他曾在維也納學過醫學,讀過所有關於人類學的書籍。他遊遍世界各地,一生都在作研究,而此刻的研究主題則是「生活的事實」。實際上,公牛老李早已把自己融入他所研究的對象之中:夜生活和嗑藥,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體驗生活:他在南斯拉夫娶了一個白俄公主,在芝加哥當過滅鼠工人,在阿爾及利亞、巴黎、雅典、伊斯坦堡……,他在英國旅館閱讀史賓格勒和薩德,在芝加哥他計劃搶劫一家土耳其浴室。至於主角狄恩,人們看到的只是他瘋狂和反叛的的外表,索爾卻能看透他的內心:

 

他渴求著回到溫柔之源,渴求著透過肉體的極樂來體驗那原初的至福

,渴求著回到他所從來之處。這是在鐵窗後面經年累月看黃色畫報的

結果,是對比鐵窗的堅硬和女性的柔軟之後的結果……[6]

 

旅途上》不是一部簡單的流浪小說或旅行文學,而是一部探索小說,亦即通過肉體的縱放與棄絕,來體驗神秘的「至福」境界。至福,是「垮掉」的形上感知與體驗,在柏拉圖的意義上,是指人對「最高知識」的追索,湯瑪斯.阿奎納(Thomas Aquinas)則把「至福」定義為肉體死亡後人類存在的最終去向,在基督教中稱為「太初」,在中國易學中稱為「太極」,以佛家語言來說則是「涅盤」。小說雖以驚世駭俗之姿問世,但其內蘊的深層意境卻是超驗性的訴求,它指向對「生命之源」的探索,對一種「至福意象」(Beatific Vision)的回歸。

 



[1] Jack Kerouac,梁永安譯,《旅途上》,臺北:台灣商務,1999,頁32

[2] 《旅途上》,頁39

[3] 《旅途上》,頁45

[4] 《旅途上》,頁132-133

[5] 《旅途上》,頁169

[6] 《旅途上》,頁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