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1日 星期四

我的雜思筆記(147):詩,在大肚山上

我的雜思筆記(147):詩,在大肚山上/風讀里爾克《杜伊諾哀歌》兩首


初夏的風,在大肚山頂吹得格外疾速。緊握著風中飛舞的思緒,像是疾風中摟緊身衣,怕被那以溫柔為誘餌的風捲走,徒留一身的尷尬。人們常說,與詩人的感應最難,因為在一代詩豪和現代清閒讀者之間,有時間的沖刷、隔代的疏離、空間的恍惚。難得的是,呼風助讀,隨風展頁,躺臥在「春水堂」前的層層石階,在知名的藝術街坊,人橫屋斜,路人投異,散發的是一整個詩性的午後。 


里爾克

我不識詩人,詩人亦不識我。他像個隔世幽靈,給我一種陌生化的啟示。他駕一部感傷之船,跨越而來,與我共渡這昏昏欲睡的陽光午後。

現在的人已經不讀詩,除了大學裏少數的英語系或中文系以外,現在的人只看電影,不愛讀詩。即使被封為科技貴族或中產階級,也把讀詩當肉麻。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它意味著這一代人「情感水平」的下滑,意味著人們無法從浸淫閱讀中獲取情感效果,進而將它轉化為一種美化生活的情感功能。現在的人依然追求快感,但卻是一種好感,甚至只是「觀感∕官感」,而不是審美快感。 

在《杜伊諾哀歌》(Duino Elegies)詩集中,我看到奧地利詩人里爾克(Rainer M. Rilke)那座獨居的豪宅,它坐落在瑞士深山中,緊鄰西爾河畔的杜伊諾城堡。這個城堡,但丁曾來過,這個在流亡中寫作的神學幻想家,不知是否流連忘返?還是在此得到救贖?里爾克曾說,詩集是在神啟的剎那間起筆的,似乎城堡擁有百年靈異的啟蒙力量,給詩人以神助,給百年群居的詩靈,一處安身與棲息。


Duino Elegies
 

「杜伊諾城堡」是詩人生前最後流連的古堡之一,有百年以上的歷史,詩人雖有一處落腳,但這一切來自一個富裕公主惜才下的施捨。公主愛才,詩人的生活和寫作才得以為繼。這種以友誼為內涵的「藝術僱傭關係」,自中古歐洲以來即已盛行,而願意付出「才華支助」的富裕貴族,也因此獲得報償,他們或者先賭為快,或者隨著詩人的美名而留傳後世。但詩人以才乞憐,作詩獻媚,對照於內心孤獨的書寫,是詩人內心永遠無法克服的精神困厄。自古以來,詩人需要被接濟,需要經濟上的保護人,他們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獲取資助以維繫創作。但詩人的靈魂無法被供養,詩人的作品無法被交易,一顆詩魂,千古無人問津,註定要在挨餓中哭鳴,在自憐中破繭。 

但是詩人總是無法安身,他在一條又一條的河流邊穿梭,在一階一階的街道上尋覓,在一座一座的城堡間往返。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先後寫於瑞士、威尼斯、西班牙的龍達(Ronda)、巴黎、慕尼黑,以及最後長眠於此的瑞士繆佐特城堡。詩與詩人一起攜手流浪,一起成長。詩,沒有肉身,它曾經是行囊中的碎片,也許是掉落在街角的紙團,也許像棄嬰一般被丟棄在髒亂的竹簍中,但詩會變形,會藏匿,會隱身,無論飄流多久、遷移多遠,它會在詩人憩息的城堡中,在一次情感的觸發中,再度跳上昏黃的燈台,騷首又弄姿。 

詩就是這麼痴傻又頑固,它安慰著詩人,它以完美的情感報答詩人的雀躍。詩,像舞者的身影,雖然不能映照舞者的面孔,但始終緊隨,即使在舞者離去之後,依然揮動著那消逝的魅力;詩像是散落的露珠,消散之後再度集結,凝結著詩人不再歸去的故鄉;詩,像個程式,在詩人迷失的路途上,牢記著心靈歸去的密碼。

從樹稍間碎落而下的光影,又直又斜地佈滿了暗黃的書頁,放筆伸個懶腰,昏昏欲睡中,我沉入詩集,走進城堡。古堡坐落在一處山脊的斜坡上,綠草在我腳下輕輕搖擺,踏上樓階,我生硬地模仿貴族之禮,對來往的人投以右斜十五度的微笑。詩人被王公貴族圍繞,嘻笑中分不出究竟是詩人取悅貴族的裝腔,還是貴族佻弄詩人的誇誕。哀歌(elegy),不是悲傷之歌,而是比悲歌更為哀傷的無言感受,它是對哀過之哀、痛過之痛的玄思和回想。《杜伊諾哀歌》上承古羅馬的哀歌傳統,融合巴洛克哀歌和德意志哀歌的現代形式。它從希臘戰後對無辜蒼生的悲嘆,發展到羅馬對愛情悲劇的詠嘆,再到生死存在、愛情離合的形上反思。對里爾克而言,最大的悲哀莫過於「世上不是家」。哀歌是對一個超越性世界之不可籲求的呼叫,對幸福總是夭亡變形的哭喊。

 

噢,誰能呼應我們的需求?不是天使,也不是人類,

即使狡滑的怪獸都能查覺,

在這已被注解的世界上,

我們並不真的安居在家。

Oh, who can we turn toin our need? Not angels, not men,

and the perceptive beasts already sense

that we are not very secure or at home

in the interpreted world.

(第一首,第二節)

 

算了吧,別以為天使總是帶來佳音,里爾克說著。別以為幸福會在天邊等候,別以為彼岸就是此岸的盡頭。別傻了,別以為忠誠的膜拜就會靈驗,即使偉大的阿波羅也喚不回愛子利諾的夭亡。正是因為人早已死於自己的青春年華,正是因為眾神已背離人間,人才開始抱著希望。然而,我們總是抱著希望面對一個永遠無法戰勝的人生,一種對暫存性、人為假象的錯誤膜拜。

 

每一個天使都是恐怖的,

即使幾乎所有索命的靈魂之鳥都已看透了妳,

唉,我卻依然,對著妳歌唱!

Every angel is terrifying. And still, alas,

I sing to you, near-fatal birds of the soul,

knowing about you.

(第二首,第一節)

 

在《杜伊諾哀歌》中,里爾克賦予天使一副「天真邪惡」的形象,他在諷喻一種「天啟幸福」的概念,也回應著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歐洲一片戰煙廢土的景象。里爾克並不是簡單地打擊偶象崇拜,因為偶象不過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是人將自身的理想性投射在一個對象而加以膜拜,因此,天使不過是人的化身,是人自身的異化。天使一如人的自私和冷漠,而且是人的偽造,是人的善惡本性的混合體。 


杜伊諾哀歌

天使的諷喻,是在提醒人們打破生死二分的概念。對里爾克來說,生與死不是生命歷史前後的兩個階段,而是「存在」的整體構成,缺一不可。生活在已死之中,死在重生之前,人們不可能貪生怕死,也不可能愛生恨死,人們既不可能殉道求諸來生,也不存在復活而給出天國的承諾。 

在這條人們錯把熱鬧當藝術的街上,風依然疾速。一部大車擋住了一家精品店,暗示著「買了就走」的雍容氣度,人們競鳴喇叭以表示對這條藝術小街的隆重招呼,廣告傳單在地上隨風翻滾,那是商家期待光臨的失落。一家以青銅雕塑為招牌的雅店,門口守著一家三口的推車小販,在這裏,階級只是一門之隔,沒有排擠或鬥爭,有產無產,不過是哲學家紙上的搬門弄斧。在這裏,精品被販賣著,藝術被交易者,越是藝術化的商家越是難以生存,因為藝術的韻味敵不過比價聲中的吵雜和挑惕。於是路上走著兩種人,一種是占有後的滿足,一種是無腦地還在蒐索。 

人與景物之間,是流動和駐守的對比,這種對比無法用藝術的手法加以固化,因為沒有藝術家會來這裏,攝影的鏡頭也無法取景,因為你必須苦等傲慢的人群在你眼前通過,這裏既是交流、郊遊,也是陌生的對流,像那大肚山頂的疾風,不會言語,只在呼嘯。情侶們依挽而過,彼此交換著期待、欲望和占有。我在想,這流動的人生如何補捉?這煙花的人世哪裏落腳?為一個自己才懂的價值獻身?還是逆來順受地爬完一生?我在一家廉價的書店駐留,當我驚訝於「老書」和「精品」可以在這條街上相安共存時,一部暴衝的機車飛馳而過,打斷了一切過多的暇想。 

東海藝術街

風在耳窩蠕動,書頁在風中搖晃,在模糊的視線裏,人煙逐漸遠離,思緒也隨之扭曲、搖擺和碎落。對里爾克來說,生命是一場無止無境的「變形」,人們一再地編造自己、點綴世界,這世界依然不動,即使生命的變形已失去了原樣。

 

看啊,這些樹都

我們居住的房子依然豎立

我們經過的一切只是空氣的對流

它們都秘而不宣,緘默不語

一半出自害羞,一半可能出自無法表達的希望

Look, the trees are: the houses

that we live in still stand. Only we

pass everything by like an airy exchange.

And they all conspire to not mention us, half out of

shame perhaps and half out of inexpressible hope.

(第二首,第四節)

 

我在硬朗的石路上踱步,「潘媽媽的店」門庭蕭條,一家名為「小雨的弟弟」的唐裝店,好像還活在中古封建王國,抓不住街上狂野的後現代。在這裏,古典是一種羞澀,在藝術商品主義的衝擊下不知所措。對里爾克而言,一種羞腆而無法表達的希望,才是愛情的本質。因為在他的年代裏,「毀於一旦」是常有的事,永恆早已失陷而作古,一如百年城堡杜伊諾在一戰砲火下,一夕之間屋倒樑傾。對里爾克來說,愛情依然是個變形物,人們無法抵擋情愛邊界的萎縮、占有的疲乏、欲望的蒼老。愛情就像風,變形、流動、無語、從不久留,也許飛走會再來。人們總是習於區分「男欲女歡」的不同,但孤獨,像一處無盡的荒原,會將一切覆蓋,會將男女間的一切湮滅。

 

戀人們啊,你()們相互滿足,我向你()們詢問自己

()們相互擁有,可有證明嗎?

看哪,我的雙手有時觸摸到彼此

或是我那老舊的臉在其中得到滋養

這給我一些短暫的溫情,

但是誰?能說這些是真的存在了?

Lovers, who are enough for each other, I ask you about us.

You hold each other. Have you any proof?

Look, occasionally my hands may develop

empathy for each other or my shabby face

nestle itself into them. This gives me a brief sensation.

But who, just for that, would venture to be?

(第二首,第五節)

 

我可曾來過?這大肚山頂的藝術小街,風中讀詩,午後沉眠。碳燒烏龍還有餘溫,但風已軟了,也倦了。當它再度迴旋重返時,我已離去,留下空洞的籐椅,滿塵的石桌…… 

2005四月初陽,台中東海藝術街(國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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