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28 人間清水出芙蓉 ― 林語堂 /《京華煙雲》

 

28 

人間清水出芙蓉

林語堂 /《京華煙雲》

 

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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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向來以其閒適文學和幽默創作為世人所樂道。但作為一名重要的文學家與翻譯家,在20世紀整個前半業,林語堂曾被饑為不食人間煙火、心中不思革命的幫閒作家。實際上,在飽受左翼文壇的攻擊之餘,林語堂的代表作《京華煙雲(英語版)卻獲得1967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從此人們才在從誤解中翻醒,重新審定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超凡貢獻。

 

道家哲理小說

 

京華煙雲》洋洋70萬言,堪稱大師之作。全書分為三卷,從家族小說的範疇而言,像似現代版的《紅樓夢》,但林語堂擺脫了傳統章回敘事的格局,而是以鬆散、隨性的傳記、對話、行動為串場,形成一部揮灑如雲、走筆如煙的「家族—歷史史詩」。

小說以主人公姚木蘭的半生經歷為主線索,以北京城內姚、曾、牛三大家族的興衰起落為背景,以義和團到「七七抗戰」的四十年為時間跨度。小說聚焦於國家劇變下的家族生活,情節上至宮庭傳聞下至庶民疾苦,主題涉及哲學、政治、經濟、藝術、宗教、愛情、文學、傳統、民俗、禮儀,乃至封建陋習、革命新知和精神心理的分析等等。林語堂以道家哲學評史議政,以人文智慧寫人論事,評論家多以「道家小說」稱之,實則更是一部「中國現代人文主義」的哲理史詩。




人們向來以「文以載道」定位《京華煙雲》,可說其來有自,因為莊周思想與道家智慧在小說中處處顯跡、燁燁如光,舉凡道家思想中的隱士、真人、遁世、達觀、閒逸、豁然、順性等等人生智慧,既穿透著小說中的老少人物,也散發在歲月流離的感悟之中,時而潛隱筆心,時而躍然紙上。

 

黃老修身,樂生安道

 

小說開始,敘述了義和團「拳匪」已準備進京鬧事,八國聯軍蓄勢待發、準備接戰。在戰亂逼臨城下之際,姚家決定舉家逃離北京避走杭州。對尋常百姓來說,兵亂在即、逃難避禍,人人莫不驚慌失挫、恓恓惶惶,但姚家長者—姚老先生,儘管深知「也許拳匪會來搶,也許官兵來搶,也許洋兵來搶,房子也許會整個兒燒個光」,但他卻不慌不忙,從容以對,即使戰禍臨頭也視為平常小事,既不擔憂財貨家當,也不多問來日福禍。當逃難開始時,姚老太太叮嚀是否應隨身多帶一些金銀珠寶,姚老先生卻以逃難路上福惑難測、生死未料而放棄。對篤通道家哲學的姚老先生來說,生死有命,富貴如雲,又何必心慌意亂;成命定於天,謀事在於人,又何必牽掛身外之物,以致傷身害命。

小說第一卷題為「道家的女兒(The Daughters of a Taoist),並以《莊子.大宗師》的文字為卷首語,主要在描寫姚家這一「莊周之家」的處事原則與應變態度,描寫姚老先生不以金銅玉器為鎮宅之寶,反而以道家思想為傳家淵源,以身體力行、民主溝通的方式涵育自家兒女們。在這個家庭中,林語堂塑造了一對「道家父女」一是父親姚思安,一是女兒姚木蘭,一個棄身外之物,行隱士之風,一個順天從命,符應自然之理。一對兒女體現了林語堂智者無慮的人格典型,表達了林語堂天理有命的人生理想,傳達了林語堂萬事平和的處事態度。

姚思安出身富裕世家,繼承了家族大筆產業,他本是一個紈絝子弟,「他喝酒、賭博、騎馬、擊劍、打拳、玩女人、養歌女、蓄娼妓、浪蕩江湖,交結公卿[1]。但是在娶了木蘭的母親之後,性格與思想一夕丕變。這種驟然幡悟,顯然是受到維新變法思想的影響,出自對時代乖厄和國難不休的一種傷感和體悟。「他同情變法的光緒皇帝,認為義和團的行動愚蠢無知,危險有害,不啻兒戲,……他也有他『反洋』的道理,那就是教堂是仗恃洋人優越的武力保護之下的洋宗教的表現[2]。當他的愛女不解父親何以把逃難前埋在後花園裡的古玩視為「分文不值得的廢物」時,他的回答是:「你若把那些東西看作廢物,那就是廢物[3]。在這裡,姚思安既表現了道家心寬豁達的思想,也表現出儒家允執厥中的中庸之道,這正是林語堂政治理想的最高表現。

在姚思安身上,林語堂闡釋了一種「黃老修身、樂生安道」的生活哲學。他對財富與名利素來不癡迷、不眷念,他把家務委由妻子和乾女兒珊瑚管理,對於家事,「全遵照道家哲學,採取無為而治的辦法[4];他把家業和店舖託給舅爺經營,它自己則只與書籍、古玩、兒女朝夕相處。他從不怨天尤人,也甘心逆來順受。他最愛的是大女兒木蘭,最疼愛的是二女兒莫愁,他不滿大兒子的愚魯和放浪,他積極撮合莫愁與孔立夫的婚事;他雖不贊成但也不幹預小兒子阿非和紅玉的戀愛,對於阿非最終與寶芬結為連理也樂觀其成。他雖無力於救國圖存的民族大業,但也不是不關心時事與國政。這種政治疏離和無力感,並非懦弱或逃避,而是道家「無為」的另一種表露。

在自認兒女有成、了盡義務之後,姚思安便離家遠遊,一去就是十年。他遨遊江海,縱情山水,有如孤老放翁、閒雲野鶴。在放遊與浪跡之中,他體驗了自然之美、樂生之道。最後,他依然告老返家,此刻已是孫嗣滿堂,此刻,他體悟了個體生命雖有終老而死的一日,但子孫代代相傳亦是生命永續與不朽的傳承。在姚思安身上,人們看到的是道家隱士與儒家「君子」的綜合體,一種塵世中超凡入聖的生活藝術,一種亂局下自得其樂的人生哲學。

 

順天從命,近情明理

 

木蘭對父親十分敬仰,自幼就承受父親的教誨:「正直自持,則外邪不能侵」,雖短短一語,卻是木蘭日後生活上的指南針,從中獲取人生的樂觀和勇氣,因為,「一個萬惡不能侵入的世界,自然就是一個使人樂觀奮鬥的美好世界[5]。在木蘭幼小的心靈中,很早就種下一顆「光明磊落」的生命種子,終其一生,銘記而受惠。

木蘭承蒙於父親之教養者,首重德育,但這裡的德育並非傳統禮教或舊式女德,而是處世的哲理與人生的智慧。當木蘭在逃難前憂心埋入地下的銅器玉寶是否會被盜匪偷走?來日是否能夠返家自己掘起時?她從父親那裡獲得的答案卻是:得失不在於處心積慮,不再於圖謀或運氣,而在於「有德者有福」。父親告訴她,人生的福氣不在於「外求」,而在於「內生」:

 

福氣不是自外而來的,而是自內而生的,一個人若享真正的福氣,或

是人世間各式各樣兒的福氣,必須先有享福的德行,才能持盈保泰。

在有福的人面前,一缸水會變成雪白的銀子。在不該享福的人面前,

一缸銀子也會變成一缸清水。[6]

 

這種「順天從命」的思想,還影響著木蘭對愛情、婚姻與家庭的態度。木蘭與立夫彼此欣賞、情投意合,但正當木蘭對立夫愛苗初長、充滿甜蜜幸福之感時,基於姚、曾兩家素為友好,兩家商議結果,就理所當然地將木蘭許配給曾蓀亞。對於這場長輩們約定而成的婚事,木蘭以雖不滿意、但可接受的態度來面對,她既無怨言,儘管她接受的是自由婚愛的新思想,她也沒有反抗,儘管她心儀之人並非終生託付的伴侶。正是這種「近情明理」的態度,使木蘭被形塑成「中國現代女性」的理想典型,也使木蘭在亂世與變局中,自得一份安逸與恬適。

木蘭生於新時代,自幼接受新思想,如果依當時流行的自由戀愛、自主婚嫁的思潮,木蘭會選擇才高氣傲的立夫,她會解除曾家的婚約,婉拒平凡溫雅的蓀亞,還她的自主之身和自由之愛。但是木蘭不願冒犯千古名教,她只是將自由真愛私藏內心,把婚姻之道顯露於外。

基於對和諧、中道的執著,林語堂給予木蘭的婚姻極度唯美和幸福滿滿的描寫。「木蘭的婚禮,莊嚴而肅穆。新娘,為萬眾注目的中心,美如滿月。……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樂美,她的身段兒窈窕,令人目迷心蕩[7]。對於木蘭略帶「殘缺之美」的婚姻,更表達了林語堂對愛情本是「心靈盟約」、婚姻本是男女互補、兩性增益的觀點。木蘭自己知道,她和立夫並沒有真正戀愛過,所以她嫁給蓀亞時良心上是一片清白,所以她決定在婚後再補修愛情的課。對於這種「先嫁後愛」的婚姻,木蘭正是以繼承於父親之「德教」—「順天聽命」的態度,坦然面對、誠心相許:

 

在這種愛裡,沒有夢繞魂牽,只是正常男女以身相許,互相敬重,做

將來生活上的伴侶,只是這麼一種自然的情況。只要雙方正常健康,

其餘就是順乎自然而已矣。[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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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雖是民國的誕生,但也是中國社會悲劇的起點,因為新社會的誕生,總要經歷脫胎換骨的陣痛,新時代的來臨,總會產生得失和混亂。人們應該以什麼態度來面對改朝換代、翻天覆地的變局?在舊瓶與新酒之間、社會現實與理想藍圖之間、在茫然的舊一代和同樣也是茫然的新一代之間,既有荒唐與滑稽的對比,也有家庭破碎、骨肉失離、人生無常的淒涼場面。青春最美,豈知花無百日,生命可貴,怎奈浮生若夢。

京華煙雲》第二卷「庭園悲劇」,歷經辛亥革命至五四。舊朝傾覆、民國初立,幾個本來美滿幸福的家庭從此陷入悲劇連連、骨肉分手的際遇。姚體仁暴亡、紅玉跳水自殺、姚老太太歸西……,三大家族面臨衰敗與沒落的境地。

 

維新與守舊

 

相對於姚思安是個維新派,曾家長者—曾文樸則是個剛強堅定的儒教信徒,在他看來,「革命就等於人類文化到了洪水猛獸的時代。……他是舊思想舊社會舊倫常風俗的堅強衛道之士」。曾文樸雖然喜歡洋物洋器,但無不視其為奇技淫巧,是低級思想的產物。民國建立時,他大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國家怎麼能沒有皇帝!『無父無君』,就表示無法無天,天下大亂[9]

林語堂雖不拒斥儒學,但卻痛恨儒生、昏官和財閥。他把孫文讓出總統大位給袁世凱一事,視為書生之見,把曾文樸寫成自私、懦弱的舊朝昏官,把牛家大小形容為欺良成性、傷天害理的惡狼之家。在林語堂筆下,曾文樸是一個心窄氣狹的老學究,他既不愛大清也不喜民國,守舊不成轉而厭新恨洋。他一向按照舊式觀念教育下一代,不准晚輩看電影、上館子、逛公園、觀光遊覽,認為這些新鮮事物,盡是邪門歪道。即使慧質蘭心的媳婦木蘭,也不免惹他生氣,一是民國一立,她和蓀亞迫不及待的剪去了辮子,一是領著曼娘去看電影,令他大發雷霆,「因為影片上有女人,渾身赤裸裸,觀眾都看得見,還有男女親嘴,在中國的戲臺上是決不允許的[10]

 

新舊交戰,命運殊途

 

時代動盪,新舊交織,林語堂不是直書歷史,而是通過人物的性格與思想來表達新社會脫胎換骨的痛楚,捕捉古風舊俗失落崩解的憂傷,描寫新價值的衝突與悲劇。牛家二少,不脫舊風惡習,以為財粗家大就可為非做歹,欺壓良女,強擄尼姑,遭至市民公憤和抗議,被斬首示眾。老一代女輩,莫不因社會地位和經濟能力的滑落而憂心忡忡。至於新一代的,有崇新尚法的,也有腐敗沉倫的。不同的人生態度和世局觀,決定了姚、曾、牛三家不同的命運。

牛家的腐敗和衰落,是林語堂對中國沒落世家的嘲諷和批判,表達了林語堂對「舊式資產階級」的嫌惡,間接傳達了對「新青年世代」的歡頌。牛家二少斷頭伏法不說,牛家大小姐素雲憂於家道中落,不習久富轉貧的苦日子,為了金錢寧願投身於權重一時的老軍人懷抱。反觀孔家,孔立夫本來是下層人家的子弟,他有幸在新式教育家的教導之下,成為新時代下一名生物學者,心中充滿反官僚、憐勞苦的社會主義情懷;他的妻子莫愁希望立夫專心學術,與其身染政治,不如與「蟲」為伍,安然度日,但終究抵不住立夫對社會的熱情,導致遭到軍閥逮捕。木蘭自嫁為人婦,賢慧持家,心中雖已有「去舊迎新」的定見,但仍努力平衡新舊事物對家庭與子女的衝擊。反觀牛家,牛素雲尚且不滿足妾身富貴,當她繼續充當日本人的代理從事毒品生產之時,正義從不輸人的姚家二少阿非,卻正任職海關,對這樁中日共謀的毒品事件進行追輯和調查;弔詭的更是,當牛家大少懷瑜忙於投機取財、賣國求榮之時,他的妹妹黛雲卻不借生命危險,正從事除奸反特的地下情報鬥爭。在一個時局騷動的年代裡,價值觀念隨之搖擺不定,家庭與個人的命運,就像風中斷線的風箏,隨風飄搖,不知何處落地。

姚家大少體仁與銀屏的新式愛情,則演繹出一場此情綿綿、長恨作歌的結局。體仁是一個追求個性解放、社會革新的新青年,他把自己的先鋒思想和革命情感,投注在與ㄚ環銀屏的愛情苦戰之上。體仁自小與銀屏朝夕相處,兩人雖橫梗少爺、ㄚ環之別,但青梅竹馬之愛堅如盤石。但這場越軌之愛,遭到家庭上下的反對,一則視為家醜,一則百般阻撓,先是藉故安排體仁出國「避婚」,後則設法嫁出銀屏嫁,但體仁不計毀譽,以生米煮成熟飯向舊思想進行抗爭,無奈體仁騎馬撞樹摔傷而死,銀屏也一命歸西。為了一場自由愛情,夫妻雙亡,兩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人亡物存,浮生若夢

 

面對亂局,「明哲」成為一種保身哲學,遠新離舊、超然度外成為一種不攪世事的自處策略。新世界的來臨無法阻擋和抗拒,舊時代的逝去也無法挽留和固守,然而在新舊交戰之間,同樣令人憂煩與厭惡。小說中安排了民國之後木蘭與家人南遊杭州,既遠離北京的風蕭塵土,也藉此洗滌家務俗事。「南遊杭州」實際上是一種「歸隱南山」的隱喻,這正是林語堂一種離世避禍、置身事外的政治心態,也是他不惹塵埃、自求寧靜的心境流露。

木蘭婚前曾與立夫相約同遊北京圓明園廢基,想要體驗那遭受八國聯軍洗劫燒掠之後的殘美之感。「廢基之行」雖是昔日未竟之約,但今日思慕古物華美、沉戀昔日風華的諸多想像,依然裊裊在心。杭州之行,木蘭一行遊了老人祠,此祠雖非名剎古廟,但「老人」之名,不僅是林語堂一種思古幽幽、懷舊依依的心情表現,也是一種「迎新不忘古,今人不非舊」的思想傾向。

在返回北京途中,木蘭一家順道遊歷山東泰安,邀立夫共登太山。山頂見一「無字石碑」,眾人感念世事悠悠,無人常存,所以稱「無字」。這座石碑,雖已無字可辨、無跡可循,但卻屹立長存。見識深厚的立夫,面對這座無字石碑,認為沒有文字的碑文卻能說出無限的話:

 

在這通無字的石碑上,他讀到了興建萬裏長城的君的顯赫榮耀,帝

國的瞬即瓦解,歷史的進展演變,十幾個王朝的消逝—彷彿是若干世

紀的歷史大事一覽表。……那通巨大的石碑,是向人類文化歷史堅強

無比的挑戰者。[11]

 

藉由立夫之口,林語堂表達了「人亡物存、浮生若夢」的道家情懷:正是因為人性有欲所以得失無常,即使昔日的霸王帝國,車馬滾滾,風華燁燁,莫不經受不了時間的流轉而覆滅,無不春生冬滅、朝生夕死,唯有這座「無字石碑」,因為無欲,所以無情,因為無情,所以無得,既然無得,也就無失。正是因為無欲、無情、無得、無失,所以歷經千古,萬世長存。

就在體仁和銀屏雙亡,姚老太太謝逝,木蘭出嫁為婦,莫愁與立夫相敬如賓,小兒子阿非在痛失紅玉之後所幸還有寶芬為伴,並相偕遠赴英國之後,姚老先生已知塵事已了、無所牽掛,於是決定出走遠遊,實現他「道行天下」的意願:

 

姚思安剃去了頭髮,換了一件粗布長袍,向哭泣的家人告別。不許家

人相送,說十年後再回來探望他們。於是拿了一根禪仗,走出家去,

消失了蹤影。[12]

 

曼娘—封建與帝國主義的犧牲品

 

曼娘一生的悲劇命運,既是林語堂為無數中國婦女犧牲在封建禮教下的幽怨叫屈,也是對日本侵華暴行的嚴厲控訴。曼娘自幼喪父,接受的是傳統的女德教育。由於寄居曾家並受恩於曾家,基於封建主義「沖喜」的舊俗,曾家決定將她下嫁給瀕臨死亡的平亞,在還沒來得及進入洞房,曼娘就已註定一生守寡的命運。曼娘接受的是舊式「三從四德」的教育,養成了她自我限制、自我壓抑和自我犧牲的性格。即使自知「寡婦」之命上身,也自願「生是曾家的人,死是曾家的鬼」。她克制再嫁的念頭,壓抑自己青春的身體。不幸的是,苦守十幾年之後,日本軍隊進村燒殺擄掠,曼娘沒有倖免於難,她那潔淨一生的身體遭到了羞辱,「她那一生從沒有男人的眼睛看過的身子,現在掛在那裡,一半赤身露體」[13]短短一語,道盡了人間「善無善報」的悲痛,反映了「封建吃人」的罪惡傳統,記錄了日本軍閥的殘暴邪惡,以及作者的悲憐、憤恨與哀痛。

京華煙雲》第三卷「秋之歌」,續筆於描寫五四運動、軍閥混戰、政客竊國、黨派爭鬥和北京城一片風聲鶴戾的景象。此刻的木蘭已是三個兒女的母親,她努力承擔時局騷亂給家庭帶來的衝擊,一心期盼清靜無為、避世離禍的日子。無奈,狂風擾清塘,污水溺芙蓉,曾是百里繁華的北京城,如今成了野心政客的屠場,成了人性醜惡的展示臺。

 

軍閥亂政,北京變色

 

為了抗議「二十一條」,北京爆發學生運動,時值五四。木蘭最珍愛的大女兒阿滿,年僅十六歲,十足是母親木蘭完美無缺的複製品。年輕的阿滿心中愛國,熱情響應學生運動,卻在一次遊行中遭到軍閥槍殺致死;立夫也因撰文批評腐敗軍閥,被視為「共產黨」遭到逮捕;陳媽之子陳三、曼娘的養子阿瑄同遭緝拿。本是平靜的曾、孔兩家,陷入了喪女、被捕、審訊、繫獄的連串噩夢中。

立夫發表文章攻擊軍閥埋伏暗殺遊行學生,遭到軍事法庭的秘密審訊。起訴書寫著:「發表文字一篇,攻擊政府殘殺學生,措詞無禮,甚至辱及教育長官[14]。在這場審訊中,林語堂發揮了他獨特的「林式幽默」,將一場肅殺凝重的法庭攻防,描寫成啼笑皆非的政治鬧劇,藉機悉落、挖苦和嘲諷北洋軍閥的荒誕與可笑。

法院庭長指控立夫文章使用「貪官污吏」、「軍人擅權」等字眼,立夫則回答,為官者或廉或潔,為吏者或髒或清,太平與亂世一概皆然;若說官無不貪,則「貪汙」一詞自屬不當,若說吏者不髒,則「污吏」一詞自屬失言;貪官也,污吏也,青紅皂白,非一概而論。法官無言以對,只好歪裡指控立夫著述因為主張「樹也有感情」,指控人與草木不分之說就是禽獸不分之論,指控主張就是「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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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不揣淺陋,引孟子「人獸之別」,指立夫的「樹木有情論」乃是「魔鬼般的共產主義」。立夫借力使力,順勢答辯,他引經據典,力辯《尚書》有云:「堯舜之樂師奏樂,而百獸率舞,聖人之德,化及禽獸。鳥獸若無感覺,怎麼能感於聖人之德呢?」,立夫更舉《周禮》「沉埋獻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為例[15],證明人獸同感、草木有靈,從來就非子虛烏有。

好一句「聖人之德,化及禽獸」,這位身穿軍服的矮小法官,豈能招架?

接著法官控訴立夫,在一座山頂上,在沒有媒人和儀式之下,把自己的妹妹嫁個一個苦力—陳三,指其是不分家庭秩序和主僕之分,此正是共產黨「共產共妻」的表現。最後,因陳三是個貧家孝子,當庭獲得釋放,但立夫卻以「提倡邪說擾亂人心」、以「也許不是共產黨,但行為近乎共產黨」為由,被判3個月拘役。

 

木蘭隻身營救立夫

 

在遭受阿滿槍殺身亡的沉重打擊之餘,再度遭受立夫被囚禁的噩運,木蘭幾近崩潰。但是父親道家哲學的教誨以及和立夫曾經共度的美好記憶,支撐了木蘭困中求生、力挽狂瀾的意志與決心。在一次探監之後,木蘭決定直闖直系軍閥司令部,單身營救立夫出獄。

木蘭利用奉系和直系軍閥之間的矛盾,在直系司令面前力陳奉軍傷天害理的行徑,以「保安衛民」的期許,極力吹捧、抬舉、誇讚直系司令。木蘭雖虛偽以對,卻博得直系司令心悅。木蘭當場面告,有一位奉系司令,逮捕一名抗議的教授,這位教授的太太前來求情,奉系司令要求教授太太「獻身救夫」,教授太太不從,奉系司令惱羞成怒,竟槍殺了教授以洩忿;木蘭察覺這位直系司令相當迷信,於是說服他「樹木也有感情」的道理,木蘭以中國素有「樹妖」的傳聞,說「多年老樹能成精,老樹砍倒之後會流血[16]。木蘭的智慧和勇氣,讓直系司令激賞和折服,立夫終於獲得釋放,倖免於一場生死未卜的牢獄之災。

 

道行天下:生而有運、死也有命

 

有一天,一個白髮蒼蒼、目光炯炯的老和尚出現在木蘭家門前,離家遠遊的姚老先生回家了,家人興奮至極。姚老先生簡單敘述了十年遠行的經歷:「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們找到我,我到山西五臺山又住了一年。然後又雲遊到陜西華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後到四川峨嵋山……[17]。就在兒女的疼惜和關心、孫女的好奇和追問之下,姚老先生娓娓道出他道行天下、仙遊四海的心得和體悟:

 

在華山我從一個老虎前面經過,我望了望他,他望了望我,他偷偷溜

走了。我告訴你們孩子,我這旅行,一半是遊山玩水觀賞風景,一半

是自我求解脫。這兩個目的是分不開的。……自我解脫的基礎在於身

體的鍛練,人必須無錢無憂慮,隨時死就死。這樣你才能像個死而復

生的人一樣雲遊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剎那都當作蒼天賜予的,

你必須感謝上蒼。……[18]

 

「隨時就死」,是一種生而有運、死也有命的人生觀,一種生亦無幸、死亦無憾的超然態度。一個人若看破生死,即使虎行在前亦無所憂懼,即使三日不食,亦不覺饑餓難敖,即使無磚無瓦,也能以蒼天為幕、大地為床。正如姚老先生所說,身無分文則盜賊不侵。人若能生死無畛、福禍無別,就能生無得失之憂,死無哀極之憾。

 

國若亡了,家有何用?

 

幾經鋒火蹂躪、戰火荼毒的北京城,已不再是錦衣華服、文昌茂盛的古都,歷經軍閥混戰、文爭武鬥之後,北京已成為一個記憶中惆悵滿懷、燒心刺骨的傷心地。在木蘭苦心企求之下,舉家決定南遷杭州,期求遠離爭亂、太平度日。田園生活、牧歌橫笛,是木蘭這一道家女兒久久嚮往的生活,她厭惡都市的奢華和虛矯,她決定告別北京,遠離繁華,忘卻傷痛。

然而時局的騷動與不安,從不等待人們對寧靜度日的期許和等待,中日戰爭爆發了。國民政府在對日和戰的選擇中,經歷了最艱苦的忍耐,但也在忍辱不足以保全之下,作出了最艱苦的決定:全國一致抗日。對個人而言,究竟依附敵人、賣國求榮是「識時務為俊傑」的聰明與才智?還是置死生於度外、抗敵救國為「匹夫有責」的犧牲和奉獻?曾、姚、牛三家的第二、三代,有著不同的選擇,也有不同的下場與命運。

就在敵寇逼進、國難當頭之際,木蘭與蓀亞唯一的兒子阿通決定從軍報國。木蘭一知,猶如晴天霹靂。木蘭深知無法阻擋愛兒從軍報國,但亦知此去極可能從此絕子無後。為父的蓀亞力勸孩兒,報國雖應不落人後,但身為家中獨子,也應替父母著想,想想父母擔憂受怕、日夜思念的苦心。然而,阿通報國之心已決,答以:「國若亡了,家還有什麼用?」。父子之間的天人交戰,雖以阿通擔任通訊後勤為折衷方案,殊不知阿通服役的江灣電廠,正是中日兩軍交戰最激烈的地區!

一天晚上,木蘭夫妻看到阿通的留言,上面寫著:

 

父母大人尊前,敬稟者,兒已從軍。念及國若不存,家有何用?若

為人子者皆念父母之私情,中國將如何與日本作戰?祈勿懸念。不

驅倭寇於東海,誓不歸來。[19]

 

小說描寫了中國人民在抗日戰爭中所承受的苦難。成千上萬的中國百姓在敵機的落彈中倉惶逃命,無數的中國婦女在日軍的尖刀下慘遭姦污。來得及的尚且稱為「逃難」,來不及的就「逃命」,逃不了的則是「亡命」!小說描寫蓀亞與木蘭冒死來到上海接女兒阿眉返回杭州,在火車上遇到日機空襲,「機關槍在天空中喀喀鬼響,外面的難民鬼哭神號……,「一隻人腿自窗外飛進來,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個座位上,血流到地板上[20]。然而,木蘭一家雖躲過這場災難,但終究沒有躲過阿通為國捐軀的結局。小說至此,所有中國人應該牢記,日本親華的血債千年難償,日本人屠殺中國人民的血恨,萬世難消!

 

走向民族靈魂的故鄉

 

年屆五十的木蘭,成了日日等兒來信、夜夜望子歸來的母親。她自知已是「無兒之母」,覺得自己的生命已進入秋天,生命的感悟正如那歷經春暖夏暑、秋涼冬寒的葉子,在生命的垂幕之際,一片一片的凋零落下。回想當年在北京逃義和團之亂,逃外國兵追勦,她還是個孩子呢。幾十年惚然流逝,不知那個少女木蘭是何年之事?如今只知一生竟是多事之秋!問世間,喪女、失子之痛,能有幾個母親可以承受,問蒼天,四處離散的家人,何時得以團圓重聚?

木蘭決定和所有受苦的中國人民一樣,撤走西南,轉向後方。她心中想著父親一生的智慧和教誨,想著與立夫初戀時的甜蜜與幸福,想著她心愛的兒子。她想著兒子就像身旁經過的大卡車上那些微笑的士兵一樣,「他們是去犧牲生命的,使後來的子孫才能有自由[21]。木蘭走在一群面向西南的人群裡,那象徵「靈山」的天臺山,座落在遙遠的中國內地。那是中國人靈魂的故鄉,中國人將在那裡重生,中華民族將在那裡重新站起。

 



[1] 林語堂,張振玉譯,臺北:金蘭文化,1986,《京華煙雲》,頁17

[2]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13

[3]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19

[4]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155

[5]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11-12

[6]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20

[7]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371

[8]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370

[9]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392

[10]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423

[11]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568

[12]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648

[13]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888

[14]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726

[15]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728

[16]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753

[17]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777

[18]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777

[19]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905

[20]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921-920

[21] 林語堂,張振玉譯,《京華煙雲》,頁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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