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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無定河邊骨
―老舍∕《駱駝祥子》
老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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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中國庶民作家和京派文學代表之稱的老舍(1899—1966),一生為中國下層貧民的生活點滴,寫下了無數溫馨感人的作品。與「五四」年代崇洋鄙漢、批古揚今的知識份子不同,老舍很少刻意張揚批判的啟蒙主義,而是冷嘲熱諷式的溫情主義風格。他對市井小民愛憎交織的情感,對國家社會冷熱無常的矛盾心理,對世態人心入木三分的維妙書寫,使他獲得了「中國市民文學之父」的雅號。
祥子:地獄中的活鬼
《駱駝祥子》是老舍的長篇代表作,是一部傳統文化和封建人格在現代都市中失敗沉淪的經典文本。故事描寫一位來自貧苦農村的破產青年隻身來到北京,希望依靠拉車建立自己獨立自主的生活。主人公祥子勤勞樸實、善良正直、富有責任感和同情心,尤其具有一顆獨善其身、好強上進的心志。他一生的理想就是擁有幾部洋車,開一家車行,供養一個好家庭,在繁華的城市裡掙得一處安身活口之地。無奈世事多詭、人心險惡,在經歷了三次買車、賣車的失敗經驗之後,祥子由堅強走向懦弱,由積極上進滑向自暴自棄。過去那個一身健壯、體面好強、有夢想的祥子,逐漸蛻變成墮落的、自私的、畸形的腐敗者,成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通過這一連串從生存、婚姻、人格的「三重失敗」,小說展示了一個孤獨奮鬥者壯志難伸的心路歷程,一樁弱肉強食、人心如刀的社會悲劇。老舍不僅對道德理想主義做了尖刻的顛覆與嘲弄,而且還留下令人深思的疑問:在傳統解體、道德失範的年代裡,真誠、善良的平凡小民將如何生存?老舍自承,他要透過這部小說來展現「地獄究竟是什麼模樣」。在老舍筆下,繁華只是城市的表像,處於這個表像底層的勞動階級,猶如地獄中的活鬼、土泥下的爬蟲。
在1930年代的中國北平,典型的平民住房就是「大雜院」;說它是「雜」,不外就是人畜雜居、雞犬亂竄。在這種泥漿為地、破木為樑的大雜院裡,往往是十幾戶人家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女人30歲就開始禿頭,姑娘17、18歲還沒有褲子可穿,生得醜的,長大就像她娘一樣,披頭散髮、生子一窩,長得標緻一點的,早晚是被父母出賣為娼。小說中寫道:「老人們無衣無食,躺在冰涼的炕上,乾等著年輕的掙來一點錢,好喝碗粥。年輕賣力氣的也許掙得來錢,也許空手回來,回來還要發脾氣,找著縫兒吵。老人們空著肚子得拿眼淚當作水,嚥到肚中去」[1]。在這底層社會中,生活只有兩個字:饑餓與貧窮,對這些無產市民階級來說,生活有如釜中煮豆,人命有如陰溝糞土!
人命像隻臭蟲
擁有一部車,這一簡單而卑微的願望,是祥子一生的夢想和追求。實際上,祥子對生活並沒有過多的奢望,也沒有飛黃騰達、榮歸故里的雄心壯志,他只求安室和溫飽。然而即使是這一平凡而卑下的要求,對祥子來說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位破產農民抱著素樸的願望來到城市,卻遭受這個城市無情的欺淩和拋棄,甚至遭到一群衣冠流氓的壓榨和蹂躪,終至人腐心死、抱憾終生。
在祥子身上,散發著一種「勞力者得食」的堅強意志,一種自力更生、英雄主義的風骨。為了得到一部車,他吃苦耐勞、潔身自愛,他帶著農村社會在他身上陶冶而成的健壯與忠實,依靠一身壯碩的體力,試圖運用自己的力量改變貧窮受苦的命運。實際上,健壯的身體—一種自尊、自信和自戀,使他具有一種道德的優越感,並使他養成樂善好施、一介不取的幹勁。他堅信,只要憑藉一己之力,有朝一日一定能像車行老闆劉四爺那樣,過著優渥清閒的日子。儘管他生性木訥,口齒笨拙,也不諳城市的人情世故,但是他待人誠實、謹守分寸。他不僅拉車拉得又快又穩,每天收車回來,還會把車廠和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他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粗魯和惡習—喝酒、吃煙、跑土窯子,因為他要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他要做自己生活的主人。
然而,想通過一已之力改變命運,這對城市無產階級來說是何等天真的幻想!通過小說對車夫生活的描述,老舍揭露了城市社會對流浪貧民壓榨的嚴重程度。在當時的中國,單打獨鬥、遊兵散勇的城市貧民,無論怎樣奮鬥和掙扎,等待他們的只有失敗與貧窮。他們不可能靠個人奮鬥改變自己的地位,也不可能依靠社會的援助擺脫受剝削的悲慘命運。當孫偵探敲詐奪走祥子的車子時,丟下一句狠話:「把你放了像放個屁,把你殺了像抹個臭蟲[2]」,一個拉車夫的地位,如此可見一斑!
三重悲劇,無力回天
作為一部悲劇經典,老舍通過三次「買車—賣車」的經歷來勾勒祥子悲劇人生的演進,並把祥子悲劇的根源歸結於社會的欺詐與盤剝。祥子悲劇的構成可以歸結為三個方面,一是車廠老闆的經濟剝削,一是孫偵探的敲詐掠奪,一是虎妞婚姻的誘騙與訛詐。首先,祥子風雨拉車、日夜苦幹,苦掙了三年之後終於買上了車,實現了自己的拉車夢,但辛苦掙來的屬於自己的車被大兵搶奪而去,但是他並不灰心,加倍努力買了第二部新車,卻又被狡滑的孫偵探敲詐奪走,直到他被迫娶了虎妞,用了虎妞的錢買了第三部車,卻又因虎妞難產而死,為了送終發葬,他又把車賣了,從此祥子一無所有。祥子的買車夢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滅,他的人生美夢被醜惡的現實、乖離的噩運擊得粉碎瓦解。在無望的掙扎之後,祥子灰心喪志,他開始由一個充滿理想的勞動者滑入玩世不恭、欺瞞度日的腐敗生活中。
祥子與虎妞的婚姻,看起來是一場騙婚,是虎紐誘姦在前、逼娶在後的陰謀結果,但實際上,老舍正是通過虎妞扭曲的愛情觀和變態的性心理,從中折射出中國封建社會「性壓抑」和「身體罪惡感」的黑暗結構。虎妞出租房子給小福子賣淫,目的是方便自己暗中窺淫,好從買春客的瓢妓行為中欣賞自己想做卻做不到的事。由於窺淫激起了虎妞如狼似虎的性欲,進而對祥子提出過份且過激的性要求;他要求祥子就像嫖客蹂躪小福子那樣的對待她,以滿足自己的欲望和享受。如果前兩次「失車」屬於飛來的橫禍,是時運不濟的結果,那麼虎妞的行為就像中國倫理戒律「萬惡淫為首」那般,重重鞭打祥子的身體,淩遲他的自尊。
祥子與虎妞的關係實際上是中國傳統「性別倒錯」壓抑體制的暴露。所謂「郎才女貌」,不僅是中國男女婚姻標準的理想尺度,更是中國性別關係上善惡分野的界線。中國傳統上把粗骨大嗓、性欲旺盛的女子視為「狼虎」,把嬌聲嗲語、柳腰細臀的女子稱為「佳人」,這種男尊女卑的觀念正是中國男性將女性物化、商品化的表現。在祥子眼中,虎妞是個吸血妖精,是中國醜女典型中「虎姑婆」的寫照。祥子與虎妞的關係像似一張「命運之網」,虎妞是網上的蜘蛛,祥子是落網的小蟲。老舍雖然把祥子的悲劇歸結於軍閥混戰、戰禍頻仍,歸結於社會的黑暗和貪婪,歸結於城市商業資本主義的盤剝,但顯然,虎妞這一工於心計、反常變態的悍妻波婦,才是所有悲劇的根源和製造者。正是因為虎妞設局騙婚,正是因為虎妞在肉體上對祥子需索無度,正是一種違背中國倫理和性別框架的倒錯關係,才導致祥子的心理壓力和精神摧殘,走向最終的絕望與墮落。
祥子與小福子之間雖然有著真正的愛情,但卻不能結合,原因就在一個「窮」字。虎妞難產死後,小福子想嫁給祥子,祥子也深愛小福子,因為在他心目中,小福子是最美的女子,美在骨頭裡。但是,小福子上有一個醉生夢死的老父,旁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弟弟,幾經思量,祥子不能娶她,因為他負擔不起供養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父的責任。祥子與虎妞、祥子與小福子兩種婚戀關係,正是窮人的悲劇。在窮人的生活中,愛與不愛不是「情」字決定,而是「錢」來說話;對窮人來說,愛情不是山盟海誓,而是精打細算。
城市無產階級的悲歌
小說最後,祥子成了一個自甘墮落、隨波逐流的「空心人」和無賴漢。「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滑、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3]。祥子一生,從自尊到自賤、從自強到自虐、從追求到沉淪,老舍不僅寫出了城市無產階級的悲歌怨曲,通過將個人悲劇上升到民族悲劇,中國傳統文化的獨善思想與道德主義,也遭到徹底的嘲諷與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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