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9日 星期五

34 不要看我!我來看你! ─ 黛安.阿巴絲的「反觀視攝影學」

 

34

不要看我!我來看你!

─黛安.阿巴絲的「反觀視攝影學」

 

Diane Arbus


                如果藝術是一種審美創作與體驗,那麼黛安.阿巴絲
(Diane Arbus, 1923-1971)的攝影藝術則是對至今所有審美法則與美感經驗的爆破與顛覆。阿巴絲的作品屬於「邊緣藝術」(art of fringes),作品涉及異性癖(transvestites)、侏儒、巨人、聾啞、老弱婦孺、弱智、娼妓、紋身人、垂死者、裸體主義者等等。除了早期的商業攝影之外,她從不致力於表現人類之美,而是極度暴露社會之惡。然而,阿巴絲作品的意義從來不在於作品本身,而是作品背後的社會佈景:那種導致人類扭曲變形的邪惡溫床。阿巴絲全部藝術作品的宗旨是:一種把「觀視」(seeing)逆轉為「反觀視∕()反思觀視」(reversal seeing/ or, reflective looking)的社會批判。

 

光學社會學

 

出身於紐約猶太後裔,阿巴絲自稱在進入攝影世界之前是一個不知人間疾苦、未曾體驗社會病態的富家女。早期,為了維持生活,阿巴絲曾經擔任時裝攝影師,而且相當傑出與成功,但阿巴絲無法忍受充當「資本主義夢幻推銷員」的角色。34歲那年,阿巴絲獲知自己罹患嚴重的憂鬱症,隔年,阿巴絲決心成為一位自由攝影家。從此,她長年流離在紐約街頭,追逐那些詭異的身影,捕捉那些奇特的人物,從此,她的攝影風格開始產生劇烈轉向:她決心拍攝那些「邪惡的東西」。 

美國作家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曾經如此評論阿巴絲:「如果你給黛安一架相機,就仿佛把手榴彈給了一個嬰兒一樣可怕」。據說,阿巴絲的作品第一次(1965)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展出時,攝影部門的管理員,每天一大清早必須去擦掉人們吐在阿巴絲作品上的口水,因為幾乎所有的觀眾都無法接受這樣的表現,認為她的作品是骯髒而極不道德的。然而,對阿巴絲而言,她想拍的正是人們所不想看、不敢看、不願看的東西。在阿巴絲看來,攝影不只是一種影像的攝取和展示,而是一種社會凝視與反思,而影像本身既不只是瞬間停頓的「被捕捉物」,而是社會本質的經久性暴露。在此意義上,阿巴絲的作品與其說是一種視覺藝術,不如說是一種「社會控訴」:它控訴虛偽的主流價值對「畸人異類」的排擠與漠視。換言之,阿巴絲的作品毫不客氣意冒犯了流行品味與高雅風尚,鞭打了布爾喬爾俊男美女的皮相趣味。 

相對於人們向來「趨美避醜」的視覺習慣而言,阿巴絲的作品正好通過「驅美獻醜」的逆反敘事,達到一種「強迫觀視」的藝術顛覆效果。或者說,通過鏡頭,社會作為一種臭氣四溢、屍斑鱗鱗的垂死物件而被照片中的人物所觀看。實際上,阿巴絲的作品正好不是一種正視或直觀,不是正常的觀看,而是辯證的「反觀視」。這裡所謂的「反觀視」,是指「攝影作為影射」(photography as catoptric),亦即作品中的人物只是媒介或替代物,經由聚焦與曝光,一如黑暗而污穢的角落被瞬間照亮而反射出醜陋的本態。在此意義上,攝影作為一種反思與批判的社會凝視,阿巴絲的攝影就不只是隨性式的街頭獵影,也不只是一些特寫式的城市浮光,而是一種「藝術遊擊戰」,並且經由阿巴絲的批判性運鏡,進而上升為一種「光學社會學」(sociology of catoptric),藉以折射出社會自身的畸形與變態。

 

Patriotic Young Man with a Flag (1967)

http://diane-arbus-photography.com/

 

例如以“Patriotic Young Man with a Flag”的作品為例,照片中人物是一個手持國旗的愛國者,他以一幅禿眼犬牙的面貌,以一種愰然失神、呆若木雞的眼光,直視所有觀看他的人。照片中這個「痴呆的愛國者」,兩眼直直地看著所有觀視他的「愛國的痴呆者」。它以一種人形骷髏、宛若僵屍的姿態,向你散發著一種迷幻的死亡氣氛,對你吐露一種生冷的酸風血味。照片成功地將「愛國=顛痴、失魂、迷惘、傻氣、愚蠢……」進行了符號串聯,塑造了一種「瘋顛的愛國主義」,也諷刺了「美國民族主義的痴呆症」。

 

Hermaphrodite and Dog in a Trailer (1970)

http://www.flickriver.com/photos/kraftgenie/5729414443/

 

「反觀視」藝術

 

「反觀視」的觀點,可以從一張張阿巴絲的作品中得到證實。實際上,阿巴絲照片中的人物,雖然都是先天的畸零人或社會的遺棄者,但他們個個充滿自信、堅強與安祥。在他們的眼神與姿態中,看不出被憐憫、被鄙視、被同情的投影或賦形,他們安然自若、坦然自處。他們以各種反常的眼神與姿態,注視著注視他們的人。於是,在阿巴絲批判性的取景、選角和運鏡之下,觀視者倒轉為被觀視者:一個個「觀視著畸零人」且自以為正常的觀視者,卻被被觀視者「畸零地觀視著」。於是,作為觀視者的人們成為「被觀視的反思者」,成為社會的負罪羔羊,它讓觀視者感到恐懼與不適,它無情地撕下觀視者心中偽裝的面具,狠狠地敲打觀視者尊嚴與驕傲,它使觀視者陷落並滑入照片的對象化世界,忐忑不安、有地難容。 

例如在一張張帶著面具入鏡的人物像,對象不以真實面目和被動式誤闖的方式入鏡,而是作為一種能指符號或社會道具,主動地提出「看什麼?」、「有何好看?」等等的質疑。但這種來自照片中的「反質疑」,不是簡單的憤怒或嘲諷,而是一種意識形態的疏離與對立的「面視」。於是,「反觀視」就不僅是反觀或反視,不只是意像的召喚或捕捉,而是對「主流社會空間的反生產」,一種旨在對抗體制、反諷權威的解構式再生產。

 

http://www.picsearch.com/index.cgi?start=29&width=1519&q=Diane%20Arbus

 

一般而言,「觀視」是一種視覺快感的活動,儘管觀視通常是個人的、私下的觀視(包括窺視),但所有的觀視都帶著社會集體的意識與成見(包括公開展示)。然而,視覺不僅具有個人的與集體的特徵,也具有「想看」與「不想看」的雙重性。通常,人們所觀看的往往是人們想要觀看的東西。但觀視同時又是一種「遮蔽」,也就是不想看到人們所不想看到的東西。對阿巴絲而言,她所拍攝的正是「人們不想看到的東西」,阿巴絲堅持,她要把那不見天日的人物與世界,冠冕堂皇地與眾人面面相視。 

一般來說,特別是對於中產階級藝術觀賞者來說,總是帶著一種居高而下的欣賞意識,一種「審視的優越感」,但是面對阿巴絲的作品,就在眼光接觸那一刻,在震驚、尷尬、嘔心、迴避的感受之下,觀視者的優越感被炸開了,它飛散崩落成無數難以收拾的罪惡感與羞恥感。正是在這種複雜的「觀視∕反觀視」過程中,社會的不公與不義被展示出來。不要看我,我在看你!一種從照片中反射回來的眼光,是一種嘲諷、不肖和指控,是對社會遺棄的再遺棄,比社會無情更無情!

 

http://diane-arbus-photography.com/

 

http://www.picsearch.com/index.cgi?start=29&width=1519&q=Diane%20Arbus


http://diane-arbus-photography.com/

 

 然而,「反觀視」絕不只是一種視覺體驗或感官震撼而已,而是一種社會批判與顛覆行動。「反觀視」作為一種對象化的逆反運動(objectified inversion),它形成於一連串「正常∕反常」、「正態∕畸形」、「主人∕奴隸」、「主流∕邊緣」……的視覺交鋒之中。這種交鋒,是主客體之間道德場域內深度的自省與角力,是社會正義二元對立界面上的拉距和衝撞。基本上,「觀視」是觀看者攜帶了所有身份、地位、階級等等社會烙印而進行的自我確認行動,那麼每一次的觀視行動就是權力的演繹和地位的鞏固,因此,觀視是一種等級化的社會認同形式,但同時也是社會不正義的印刻和落款。而「反觀視」則是一種反客體化、反權力審視的逆向行動。通過對視覺規訓、意象殖民的反操作,藉以實現「社會反認同」和差異主體的重建。在此意義上,阿巴絲的作品提供了一具具鑿斧,它撬開了「正常∕畸形」的空間壁壘,通過視覺的往反與穿透,打破了視覺作為社會遮醜與利益屏障的頑固性。

 

「反觀視」也是一種「反關係」,亦即通過觀視者的衝擊性觀視,以及被觀視者對觀視者的反視、逆視,而對人們所熟悉的一般關係或正常關係的重新定位與調整。從微觀面來說,這是一種從「(自我)觀視者-被觀視者-觀視(自我)」的審問關係,一種從自戀到反自戀的反思行動;從社會宏觀面來說,這是一種社會本質從「幻象-真實-幻象」的辯證式反射,一種從社會自滿到社會虛無的逆反關係。

 

命運-生命經驗的差異性

 

進而言之,如果「觀視∕反觀視」是一種包含了豐富而複雜之文化意涵的視覺活動,那麼觀視行動本身就是一種具有秩序化、階級化、定位化之習性作用的文化遭遇行動。在此意義上,觀視顯然天生帶有一種從「接受性審美」到「同質性確認」的強化作用,也就是通過照片觀賞而達到自我肯認與社會等級制度的再確認。然而,對阿巴絲而言,她的攝影意味著通過對接受性的「反審美」並顛覆同質性認同,以形成一種反差性與逆思性的文化遭遇,並藉以質疑人類生命經驗的差異性。

 

墨西哥裔侏儒,紐約,1970

 http://www.diane-arbus-photography.com/

 

所謂「生命經驗的差異性」,就是命運,但這所說的命運,既不是機遇或運氣,而是與生註定的生命創傷。對於阿巴絲來說、她的作品的核心母題就是「命運」,也就是對一些人來說既不願意承擔和接受,但卻沒有選擇、無法拒絕的生命經驗。對絕大數的觀視者來說,「命運」往往是一種神秘的趣味,無論它是感傷的懷舊還是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命運是一種可能性,一種對個人生命經驗與存在軌跡既親近又疏遠的自戀情結。但以「墨西哥裔侏儒」的作品為例,對於所有進入阿巴絲相框的人物,亦即可以用「怪胎」(Freaks)來概括的這些人而言,生命本身就是命運,它既不神秘,也不「不確定」,而是與生俱來的創傷,自始存在的「非自戀的自我」。於是,「觀視∕反觀視」作為一種審美與創傷的遭遇,就不只是驚訝或震撼而已,而是對一種「生命本體決定論」的深度質疑:為什麼有些人定是被觀視的創傷者?為什麼有些人卻是「非定的」觀視者?是什麼決定了觀視者與被觀視者的生命差異?而決定這種差異的命運邏輯又是什麼? 

 

http://artpics.info/showthread.php/diane-arbus-le-clown-lyrique/

 

    觀視命運-去加工、去美化

 

然而,阿巴絲曾經說過,觀視者要從自己的身體走出來、從自己的命運走出來,進入這些被觀視者的身體與命運中去,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每個人總是努力擺脫或排除與他人創傷的關涉性,人們總是處於「他者的命運」之外,因為別人的悲劇總是與我的不同!因為人們總是既窺命運又害怕命運,總是喜歡選擇命運而不是被命運所選擇!但問題不在於此,問題在於誰有權決定「異性癖」、「侏儒」、「巨人」、「聾啞」、「老孺」、「弱智」、「娼妓」、「紋身人」、「小丑」、「垂死者」、「裸體主義者」、「流浪漢」、「陰陽人」、「槍決犯」……這些人的「非正常性」?誰有權對他們施以憐憫、包容與同情?或是反過來說,誰有權說他們是「異類」,乃至對他們進行欺凌、鄙視或驅逐?

 


http://a1.att.hudong.com/83/83/16300001055302129135834194473.jpg

 


 

    在「觀視∕反觀視」之下,命運的本質以及人的「去偽裝性」獲得了完整的表達,這所謂的「去偽裝」是指去面具、去包裝、去偽裝、去掩飾……等等。如果傳統的攝影觀念是指對物象的審美性加工,那麼在阿巴絲看來,這種加工就是一種掩飾和塗抹,是對真實的逃避,對命運的低頭。於是,「觀視∕反觀視」就上升為對命運的觀視,也就是對生命本質的「去加工」與「去美化」。例如有一張被隱藏了35年的照片,這是1971年阿巴絲為知名的澳洲女性主義者潔玫葛瑞爾(Germaine Greer)所拍攝的人頭像,這張照片一直到2005年才在葛瑞爾同意下公開。然而,葛瑞爾為何要隱藏35年?為何葛瑞爾始終不願公佈? 

葛瑞爾一向主張以「女性去勢」來控訴男性對女性的象徵性閹割,主張女性應該擺脫「永恆的陰柔性」(eternal feminine)-例如運用花瓣、洞、裂縫、容器、幼卵、溪澗、峽谷等讓人產生性聯想-的束縛而尋求解放。在這張照片中,阿巴絲以葛瑞爾的人像呼應了葛瑞爾自己的觀點-去除了外在的光鮮亮麗和如潮之湧的名聲,讓皺紋、粉刺、烏眼、亂髮、乾唇、塌鼻……如實地寫在葛瑞爾自己的臉上。

 

潔玫葛瑞爾(Germaine Greer)1971年阿巴絲攝

http://www.greeneone.net/arbus/images/greer.jpg

                                                                                                               

阿巴絲有句名言:「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去從未去過的地方(My favorite thing is to go where I have never gone)197176,一生為憂鬱症所苦的阿巴絲在紐約寓所的浴缸裡服下毒藥後割腕,讓自己沉浴在一片血水中死去。據說,阿巴絲拍下了自己死時的照片,但這張照片至今未尋獲。也許,這就是阿巴絲自己的命運,一個無法觀視的悲劇,一個永遠只能屬於自己的創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