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0日 星期六

35 生命在晚霞餘暉中 ─ 肯.洛奇 ∕ 底層影像學

 

35

生命在晚霞餘暉中

─肯.洛奇∕底層影像學

 

Ken Lo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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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經7次失敗,直到年屆70高齡才以《風吹麥浪(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 )一片獲得2006年坎城金棕櫚獎的英國導演肯.洛奇(Ken Loach),一生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創作立場和工人敘事的電影語言。特別以《風吹麥浪》這部以愛爾蘭獨立運動為主題的電影來說,人們常說洛奇善於運用視覺搞顛覆、藉由影像鬧革命,實際上,對洛奇而言,革命既不浪漫也不神聖,革命既不是理想也不是激情,而是「最終的殘酷性」。最終,是指革命不是兒戲,只是無奈與絕望之下的最壞選擇;殘酷則意味革命必須付出無可計量的代價-以永恆的終結換取即使一刻也無法承受的當下,以無盡的長夜等待永不來臨的黎明。

   

    顛覆英國主流電影

 

    肯.洛奇的電影一向以底層人民的生活為背景,始終堅持人道與社會批判的立場。作為底層命運的詮釋者和階級敘事的代言人,肯.洛奇無意於商業電影的市儈製作,不齒於電影科技的浮濫包裝和大牌名星的充場,他把拍電影看成寫人生、論道理、訴真情。這種把電影視為「社會象徵文本」的觀點,來自於他不是把電影看成消費商品,而是一種社會鏡面或思想讀本,通過原音、原色與原物的再現,從中映照出底層人民的命運邏輯:(生來自)不幸際遇-(生活在)掙扎求生-(終歸於)挫折失敗。洛奇的作品是當代一系列「社會絕望詩學」的集大成者,它以平實的畫面、鄉土的語言、即興的表演、粗俗的幽默,建立他「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影像書寫風格,構築了20世紀社會主義電影的經典傳統。

    在第一部作品《慾海紅蓬》(或譯《可憐的母牛》,Poor Cow1967)一片中,洛奇就痛斥了英國這個以家庭暴力為支柱的男權社會,探討了性別暴力與底層女性孤立無援的生命經驗。一位在連續的錯誤選擇中開啟人生的年輕女子喬(Joy),她先是嫁給一個以偷竊為業的男子湯姆(Tom),生下一子,但這場輕率的婚姻卻充滿冷漠與暴力,很快就因湯姆行竊被捕而瀕臨破滅,在走頭無路之下,喬只好寄居艾姆阿姨(Aunt Emm)的租屋,靠滿足房東的色欲來折抵房租。雖然在湯姆入獄期間,喬分別與不同的男人交往,找到一個模特兒工作並度過一段快樂時光,但幸福總是短暫的,當湯姆出獄後,黑暗與暴力再度臨頭….。喬活在一個「男性暴力主義」的冷血社會裡,這是一個必須依附無能的男人卻又必須忍受男人暴力而無能反抗的世界,一個沒有正義、良心和溫情,只有暴力、犯罪與毀滅的世界。




    洛奇以鮮明的階級視角和意識形態語言,衝擊了由白人主控的英國主流電影,顛覆了主流電影以貧富貴賤作為道德優劣之別的二元價值觀,把一向被負面化、俗套化的底層議題,包括種族、貧困、失業、性別、認同等等,重新予以翻攪與加料,予以再現化與再述化。在洛區的鏡頭下,戰後英國的社會體制是一隻吃人老虎,一部隱形的殺人機器;虛假的社會福利與腐敗的官僚體制,鼓舞著人們進行一種雙重犯罪:白領階級的隱性剝削和藍領工人的公然犯罪。對底層人民來說,人生就是一條從毒品到監獄來回進出的黑暗之路,他們只能在社會的殘餘利益中尋找求生的縫隙,對身無技能的女性來說,生活只是一場混亂、無序和暴力,而家常便飯式的婚姻暴力只是社會制度暴力的密室化和濃縮化,她們只能在一個又一個失敗的男人中寄託一次又一次失敗的願望。

 

    早逝的童心與赤情

 

在《小孩與鷹(Kes, 1969)一片中,洛奇通過一個小男孩與一隻幼鷹之間的靈犀互通與深情交感,展示了一種飛不出命運牢籠的階級命運觀:一個祈望與幻滅光暗交疊、生命與死亡輕如羽絮的抑鬱人生。小男孩比利( Billy)出生於礦工單親家庭,從小無心向學,成績不佳,是一個人人瞧不起、處處受刁難的貧苦小孩。比利有一雙深邃憂傷的眼睛,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在抑鬱寡歡的面容中流露著生命的徬徨與青春的苦澀。比利是一個註定只能當礦工的貧窮小孩,教會學校裡飽受體罰與欺凌的問題學生,但他早熟、聰明且善良,他懂得運用生活小技巧-偷、謊、騙,來迴避生活中的苦楚和壓力,遊走於權威體制的邊緣,繞開泥濘滿地的險路。在這個沒有師恩、沒有同窗友誼、沒有學習求生技能和終日和一個沉迷賭馬的哥哥鬼混的日子裡,生命像一團墨黑的塗料,沒有鮮色與亮彩,只能塗在無法繪出圖案的黑色紙板上。

有一天他看見一群鄰居履趕不走的老鷹,他感到好奇與同情。小男孩再度運用他的求生本領,從樓頂上偷了一隻幼鷹(品種為「美洲隼」(American Kestrel,為牠取名Kes,再依據從書店偷來的一本訓練幼鷹的書,他開始訓練這隻芻鳥。從此,比利與Kes朝夕相處,他不再感到寂寞和孤獨。小男孩每天餵食小鷹,總是深情脈脈的凝視小鷹炯炯有神的雙眼。Kes慢慢長大,當Kes第一次展翅升空時,小男孩心中興起立志向學以改變命運的鬥志,在每一個微光初現的晨曦中,在每一個晚霞餘暉的黃昏,在比利的口令下,Kes時而一飛衝天,時而俯降而下。Kes那振臂鼓風的躍起,就像男孩飛揚躍動的自由之心。陽光、草原、歡樂、淚水,交集在這純淨無瑕的影像,感動在人們心窩的最深處……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它甚至演變成無法挽回的、最終的殘酷性。比利偷了哥哥賭馬的錢去給Kes買飼料,憤怒的哥哥把氣出在Kes身上,把Kes活活弄死。比利失聲痛哭,他的臉上失去純真開朗的笑容,回復到從前那種陰鬱、淒涼的面孔。他用乾草和淚水為Kes埋葬,從此也埋葬了他幼小的希望。小男孩無助地望著頭上的藍天,望著那永不回來的童年;在白雲與屋頂之間,在草原與山巒之旁,已不再有Kes凌空翱翔的英姿,不再有情絮如棉的童心與赤情。

    小孩與鷹》是一部人道主義的經典之作,全片充滿熱淚、不捨與嘆息,充滿純淨、至情與憂傷。小鷹來不及長大高飛就已死去,小男孩來不及實現願望就已絕望。小男孩與哥哥兩人,一個幻想中了賽馬得以脫民致富、改運翻身,一個強顏度日、偷竊維生,也許幻想將來成為一名馴獸師。但兩人出身卑微,既逃不出階級地位的樊籬,也逃不出陰暗的坑道和滿臉的煤渣。洛奇旨在表明,只要資產階級國家繼續奉行「富者生存、貧者淘汰」的統治邏輯,無產階級的苦難命運就難以改變;資本主義社會只是自私而貪利的運轉,富人國家只是一座空殼或廢墟,教會只會頌唱千篇一律的禱詞和聖歌;這裡沒有社會關注的停留,沒有政府伸來的援手,小鎮生活也沒有自發圖強的機運。小鷹死後,人煙寥落的小鎮依然暮氣沉沉,灰藍的天空依然飄散惡臭的煤煙,路上踢石返家的小孩依然打架滋事。這隻作為心靈伴侶的小鷹,是「愛與理解」的象徵,小男孩從「付出-回報」中感受了「理解-被理解」的情感真義,但是社會呢?沒有人會理會你對社會貢獻多少?也沒有人去關心事不關己的他人,國家也不會承擔自身的義務與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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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層書寫   vs 扒糞敘事

 

洛奇的敘事策略分為兩種類型,在底層人民這一邊,洛奇運用馬克思主義式的意象衝突與非正統、不入流的話語形式,來建構他特有的底層符號鏈,這是一種「反倫敦中心」的土語結構,以鄉村日常用語,包括土腔滑調、打科插葷、尖刻俚語、酸言諷語、順口髒話,塑造一種「另述策略」,以之打擊主流電影的敘事霸權和價值專斷;洛奇還通過一種「非專業-純自然」的藝術表演方式,通過大量啟用非職業性、非學院型的臨時演員,甚至採用「棚場劇本」而非「定編劇本」,建立一種即興的、動態的表演形式,進而塑造出「藍領電影」特有的底層影像風格。

例如曾獲坎城影評人特獎的《底層生活(Riff-Raff1990又譯《群氓),洛奇將鏡頭對準一群掙扎在社會底層、為一日三餐搏命的城市螻蟻。這群來自英國北部、非洲或加勒比海的建築工人,總是藉由土腔、髒話、碎語,文法不全且語意籠統的對話,來表達對生活羞辱和精神剝奪的反抗。洛奇善長「瑣碎敘事」,這是一種運用「瑣事碎語」來表達卑微生活的意象書寫,從中表達出工人殘缺不整、細微渺小、朝不保夕的命運。這些底層人民,儘管出身低微,但都忠於自己的工作,總是抱著「誠實做好每日工作」(honest on onedays work)的態度。他們只是追求一些微不足道的願望,對史蒂維(Steve)來說,他只是希望夜晚有個舒適的場所睡覺,好好看一場足球賽,在酒館喝喝小酒;對蘇珊(Susan)來說,她只希望有些表演機會,圓一場「星夢」而已,但無論史蒂夫和蘇珊如何努力,總是無法改善現狀,最後一個是星途夢碎,一個是瞌藥度日。




鐵路之歌(The Navigators2001)中,洛奇啟用一些不可能在商業電影入鏡的臨時演員,塑造了一群「憨哥」和「蠢蛋」。他們一身籃衣牛仔褲,直言直語、揮拳踢腳的作風,真實地表現了英國鐵路工人的生活原型。洛奇從不塑造工人英雄,也不吹噓革命神話,他關注的是命運之子、血汗平民,在洛奇的鏡頭下,這些底層人民都是「歹命人」,他們從未簽中樂透彩,無遺產可繼承,娶不到富婆為妻,即使起早摸黑找工作、夜晚加班攢小錢,也只能忍受工頭的欺壓,領著薄薪噙淚度日。

對於統治集團這一方,洛奇則採取「扒糞式揭露」和「影射式攻擊」的策略。在《秘密檔案(Hidden Agenda2001)中,洛奇運用傳統的恐怖元素:陰謀、密探、暗殺,來影射當時的英國首相佘契爾夫人如何利用種種政治陰謀來鞏固她的政權。故事描寫美國「公民自由權利」的一位律師,在北愛爾蘭一樁調查案中發現可疑事證,但卻在趕赴一次神秘約會的路上遭到暗殺。事件涉及一件重大的政治陰謀,關鍵證據是一卷錄音帶;為了毀滅證據,一個隸屬北愛爾蘭皇家警察(Royal Ulster Constabulary)的秘密組織採取了「殺無赦」(shoot to kill)的政策,他們四處蒐索,殺人滅口,而操縱這一政治陰謀的幕後黑手,則被指向奉行保守主義的佘契爾政府。

 



 

    戰友反目、兄弟相殘

 

    風吹麥浪 (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2006,也譯為《吹動大麥的風)是洛奇至今最成功的電影。這是一部關於愛爾蘭獨立運動-反軍事殖民主義-的革命史詩,一部令人心旋抽動、哽咽低泣的好電影。

    關於殖民統治的議題,洛奇在《凱拉之歌(Carla's Song1996)和《麵包與玫瑰(Bread and Roses2000)中已有討論,《風吹麥浪》則把鏡頭轉向有著700年被殖民歷史的愛爾蘭議題之上。實際上,這也是一部影射美國入侵伊拉克的反戰-反美電影。在59屆坎城影展中,洛奇回答記者時說到,美國軍隊把伊拉克占領區的人民看成低級劣等的動物,他們的生命一文不值,宛似當年愛爾蘭真實情況的翻版;人們都知道死在伊拉克的美國、英國士兵的名字,卻根本不知道伊拉克有多少人被殺死!風吹麥浪》的拍攝意味著要讓愛爾蘭死去的英靈重現歷史,讓他們奔逃在鮮血滴流的紅色草浪上,回到掛著一盞昏燈的藏命地窖裡,重新檢視那與心愛之人傾訴最後遺言的訣別書,在死亡名單上點閱自己的名字,在永別的哀傷中吟唱民族的悲歌……

故事坐落在1920年代的愛爾蘭,一群打曲棍球的年輕小夥子,他們不是務農就是打工,因受不了英國的欺壓,決定組織志願軍,和英國派出的鎮壓部隊-「黑棕兵團」( the Black and Tans )進行游擊戰。主角達米恩(Damien)是一位年輕醫生,在準備前往倫敦工作時,目睹了「黑棕兵團」不分老幼、四處燒殺的暴行,他決定與哥哥特迪(Teddy)一起參加反英戰爭。


 

英軍為了找出反抗軍的巢穴,逼迫志願兵克里斯(Chris)道出了戰友藏身之地,導致達米恩和特迪被捕。在監獄裡,特迪誓死不肯說出藏匿軍火的地方而遭到嚴刑拷打,甚至被拔掉了所有指甲,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志願軍雖然被救出,但上級組織下令達米恩必須將告密者克里斯處決。達米恩陷入天人交戰的痛苦掙扎,因為克里斯是達米恩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但處決令不可違抗。當他閉著雙眼,把顫抖的子彈射入克里斯的胸膛時,他陷入瘋狂哀嚎的境地……

  


 


 

風,吹著那滴血的麥浪……

 

    由於志願軍頑強抵抗,英國決定談判休兵。特迪贊成英愛簽署協定,成立愛爾蘭自由邦,但達米恩主張建立「愛爾蘭共和國」,因為「英愛協議」只是讓愛爾蘭成為英國管轄下的自治區,不是「完全獨立」的實現。於是「英愛協議」和「共和政體」兩派陷入分裂,乃至爆發內戰。達米恩成了獨立運動的領導人,泰迪成為政府軍的代表,兄弟兩人因此反目成仇。對達米恩而言,昔日的戰友成為今日傀儡政權的殺手,他們對待自己同胞的殘暴與不仁,絲毫不亞於當年英軍對付愛爾蘭人。達米恩最後遭到政府軍逮捕,孤獨地死在戰友和哥哥的槍下…….

    達米恩在給情人西娜(Sinead)的遺言中寫著:

 

        我不想捲入這場戰爭,但我卻捲入了,如今我想脫身,卻已不可能……

        I tried not to get into this war, and did, and now try to get out and can’t……

 

    然而,這一切都值得嗎?為了一份理想而付出所有的生命,值得嗎?當你拋下心愛的母親與情人為祖國犧牲時,祖國得到了幸福嗎?你那與母親一樣偉大的祖國,有因為你的流血而成長茁壯嗎?血流乾了,親人死了,一切都將回復平靜,只有那風起飄揚的麥浪,在曠野中搖曳,只留下那首哀怨的歌,在山谷中飄蕩……

 

I sat within the valley green
I sat me with my true love.
My sad heart strove the two between
The old love and the new love.
The old for her the new
That made me think on Ireland dearly.
While soft the wind blew down the glade
and shook the golden barley.

T'was hard the woeful words to frame
To break the ties that bound us.
But harder still to bear the shame
of foreign chains around us.
And so I said the mountain glen
I'll meet at morning early.
And I'll join the bold united men
While soft winds shook the barley.

T'was sad I kissed away her tears
My fond arm round her flinging.
When a foe, man's shot burst on our ears
From out the wild woods ringing.
A bullet pierced my true love's side
In live's young spring so early.
And on my breast in blood she died
While soft winds shook the barley.

But blood for blood without remorse
I've ta'en at oulart hollow.
I've lain my true love's clay like corpse
Where I full soon must follow.
Around her grave I've wandered drear
Noon, night, and morning early.
With breaking heart when e'er I hear
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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