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6 日暮鄉關何處是 ― 蕭紅 ∕《呼蘭河傳》

 

6 

日暮鄉關何處是

蕭紅∕《呼蘭河傳》

 

蕭紅

http://gb.cri.cn/mmsource/images/2005/11/22/re051122010.jpg

 

    呼蘭河傳》雖是年僅30就孤獨死去的蕭紅最後一部作品,作品卻跨越時空描寫蕭紅少女時期在東北家鄉的童年往事。20年的飄泊離異與孤苦無依,蕭紅在她早逝的晚年,提筆遙思故園家鄉,藉回憶止痛,以思鄉療傷。小說雖是回憶式的自傳體,但卻是蕭紅一生流放生涯的「象徵性回歸」。這裡所謂的「象徵性回歸」是指在歷經生活顛簸、體驗人情冷暖、看盡人生浮沉之後,一種精神返家的休憩與安眠。

 

    冰封小城,千年渾噩

 

呼蘭河傳》固然是對家鄉的懷舊與追憶,並且以童年往事為主軸,但對於「家鄉」,蕭紅不只是給予一種童年經驗的塗寫,而且還賦予它一種城鎮意象並藉以表達家鄉的特有屬性。小說一開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冰封的世界和凍裂的土地。「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1]。通過「冰封」這一意象,蕭紅把記憶中的家園形像化為一個心靈封閉、靈魂僵直、食古不化的窮鄉野鎮。賣饅頭的老頭眼上結霜、鬍子掛滿冰溜,在雪地寸步難行,風雪夜裡,水缸凍裂了,井被凍住了,住家清晨醒來推不開被凍黏的大門,「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渾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這裡是什麼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麼方向[2]。這雪白、冰凍、茫然的呼蘭河鎮,就像中國成千上萬個農村小鎮一樣,沉睡在千年不變的季節輪替中,遺忘在世局變化的劇情外,迷失在時空交替的軌道外、閉鎖在百代不移的舊習與慣性裡。




呼蘭河鎮只有東西兩條大街,全城的精華在十字路口。路上有一位稍具現代樣式的「洋牙醫」,診所掛著一幅「大牙齒」的廣告招牌,無奈鄉民根本看不懂這個「大牙招牌」,甚至覺得希奇古怪。為了生存,洋牙醫生只好改行兼差做接生婆。洋牙醫的改行,意味著現代事物完全無法在這裡生根,頑強的傳統慣性抗拒著一切新生的事物。

東二道街上有一個五六尺深的大泥坑,鄉民稱它為「大水泡子」,坑內佈滿泥漿。不下雨時泥漿長得像一大碗的粥,下雨時就變成了河。雨過日出,水乾泥爛,泥坑就像似一個「鍊膠的大鍋子」,河水則變成了黏漿,比漿糊還黏。燕子飛來差點被黏住。一次,一輛馬車經過,不幸陷入黏漿之中,幾個村人不分老少齊來合力拉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奄奄一息的馬兒救出泥坑。面對這一魔咒一般的泥坑,鄉民就在這「陷下去、抬上來」的惡圈中打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可是就是沒有人行公益、想辦法,把泥坑填補起來!「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3]。這個東二道街的大泥坑,正是一種文化象徵,暗指人們活在小鎮就像深陷泥淖一般,因循茍且、不思振作,以致難以翻身。

    蕭紅以大量的篇幅,特別是通過民俗儀式與庶民心理,娓娓細述這一小鎮居民沉重的守舊心理和積澱已久的文化惰性。在這種沉悶死寂的庶民生活中,「瞎起哄」和「看熱鬧」的心理,非常普遍,反映出中國村民膽小、無奈、認命、感傷、迷信的「國民性格」。說到「瞎起哄」,村裡一有風吹草動,你一句我一句,但就是沒有一句真話,遇到奇聞怪事,這邊猜那邊猜,眾說紛雲,但就是沒有一個真相。面對如何解決這個「淹車埋畜」的泥坑,「說拆牆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4]

    這個位於東二道街的大泥坑本是一個「奪命坑」,但在村民眼中卻自欺欺人地轉變為「福利坑」:一方面,從泥坑裡傳來的抬車抬馬、淹雞埋鴨的故事,可以成為村民說長論短、茶餘飯後的消遣話題;一方面,因為「瘟豬肉」與「淹豬肉」是諧音,人們乾脆把病死的豬肉說成是被泥坑淹死的豬肉。如此一來,既掩飾了貪便宜的心理,避開「豬瘟」這一敏感話題,也可讓人吃肉吃得心安理得!

在蕭紅筆下,一種深重而悲涼的文化惰性,在於「輕生蔑死」—一種出生既無喜慶之感,死去也不必哀痛逾恆的生命觀,一種麻木不仁、貧乏空虛、馬虎隨便的生活態度。一位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因為獨生子在河邊洗澡淹死了,從此便瘋了,但偶而哭一場,也還是平平靜靜的活著;一個叫花子,在要飯家的門口被一群狗咬死,管家的說討飯的被咬死了,說完了叫花子也就完()了;染缸房裡的兩個學徒,為了一個婦人爭風吃醋,其中一個把另一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不出三年兩載,這樁凶殺案就像岳飛、秦檜的故事,被人們拋進了久遠的歷史中去;豆腐房裡的兩個夥計為了細故打架,不慎把拉磨的小驢子的腿打斷了,人們之所以常常談論這事,不是因為那隻可憐的小驢,而是因為一個婦人—打架者的母親—為了死去的驢子哭瞎了眼!

 

輕生蔑死,麻木不仁

 

在呼蘭河鎮,生命沒有價值,活著就好;生命不值錢,哭過就好;天塌了沒關係,平靜就好。不幸只是不幸,悲哀也不過是悲哀,因為不幸已太多,悲哀也已太多,忘了就好!兒童的最高理想竟是將來開一家豆腐坊,人們踏踏實實、無憂無慮地住在隨時可能倒塌的草屋裡,甚至幻想下雨過後可以吃到腐爛屋頂長出的磨菇。當人們看到體面的喪禮和燒不完的紙馬、紙屋時,竟慨嘆活著不如死了好!在呼蘭河鎮,時間失去了刻度,空間呈現單調的重複,因為生與死的界線早已模糊,人們的生存哲學只有一個,維持最低的生命欲望,那就是食物,即便是只是一塊豆腐、一根麻花、一塊病死豬肉:

 

那裡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

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的過

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的默默的辦理[5]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

    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麼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

    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6]

 

河盡燈滅,希望重生

 

蕭紅描寫了呼蘭河人以巫術治病的「跳大神」,中元節盂蘭會送魂超生的「放河燈」,向龍王爺還願的野臺子戲,唱秧歌、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等等民俗與心理。「跳大神」是一種祭鬼儀式,是中國傳統「鬼文化」的主要形式之一,源自東北土著的薩滿教,相信人死之後仍有靈魂。傳說中,薩滿是一位「大神」,是人神兩界的溝通媒介,能治病救人、消災解厄。人們取悅大神就是為了傳達悲苦與心願,祈求庇護與保佑

「跳大神」是一連串的「起乩∕作法」儀式,從大神(通靈者裝扮的)起座蹦跳、恐嚇求願者、吆喝罵人,到獻祭者殺雞、獻酒、送紅布、送神歸山,「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神靈的下山的經驗,是乘著雲,是隨著風,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7]。但祭鬼儀式不過是一連串的裝假、恐嚇、迷信、歛財的愚昧活動。人們從來不知跳了大神之後病是不是真治好了?即使沒治好,誰也不敢明說或抗議,但可以確認的是,居民集一年辛勞所得,殺雞剁鴨、裁衣製布,統統獻給了這深山下駕的大神。「這雞、這布,一律都歸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後,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後,做起褲子穿了[8]

「放河燈」其實是一種「冥間想像」,一個得不到滿足的陽間欲望的投射場。如果跳大神是迷信式的「盛事」,那麼放河燈則是一種終級指引的「善舉」。「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裡是很痛苦的,……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以脫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之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的[9]。所謂脫生,雖說是指引鬼魂轉世的一種期許和訊號,但陰間鬼魂實際上是陽間苦者的投射:人們既然不能在此世獲得正義,就只能期盼來世能夠重現公義。

無論是迷信的跳大神,還是想像的「放河燈」,蕭紅對中國民俗既給予嚴厲的反諷和批判,也給予深沉的憐憫和溫婉的同情,從而表現出蕭紅在「淒美敘事」上獨特的魅力。在跳大神方面,蕭紅通過一種「送神意象」—送走了大神之後依然陷入不知疾病能否好轉的焦慮與不確定感—賦予它一種悲涼百姓的圖像。「滿天星光,滿屋月亮, 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10]。在放河燈方面,蕭紅以「燈滅」為意象,賦予了人生一如「河上燭燈」—初放時萬燈齊發,照得河水幽幽發亮,但隨著緩緩漂流,終將河盡燈滅……。河燈雖然越流越少,河水也越來越黑,但一個個燈滅並不是終止,而是被鬼魂一個個托走而轉世超生了。

此生雖苦,但希望終在黑暗的遠處重新升起……

 

 

    「團圓媳婦」(即「童養媳」)的出場和「花園生活」的回憶,是《呼蘭河傳》的重心所在。「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住著我的祖父」,「我家有一個大花園[11],這一看似輕巧平淡的開場白,隱藏的卻是深情無限的回憶和童年的歡樂時光。但童年回憶不只是一種童年記憶而已,也不只是懷鄉思舊、骨肉情深而已,因為記憶中的祖父不只是一個老人,更是一顆「生命之核」,它內裹著人生最珍貴的摯愛,心靈中最美麗的擁有,精神上最溫暖的倚靠。

  

    花園中的祖父

 

        祖父一天都在後園裡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後園裡邊。祖父戴著一個大

        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

        。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後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

        用腳一個個的溜平,那裡會溜的準,東一腳的,西一腳的瞎鬧。有的

        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12]

 

    花園中祖孫的嘻鬧和追逐,笑顏揚逸、純真不遮。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櫻桃樹、李子樹、榆樹……,韭菜、狗尾巴、大黃瓜……,園子裡樣樣都有。祖孫兩人一步一從、亦步亦趨,空氣中充滿了調皮與淘氣,臉龐上掛著鼓嘴與笑靨。小女孩給老祖父編玫瑰、戴花帽,笑鬧中真情盡露。祖孫一起探險儲藏室,裡面有各式樣的奇品古物,有老祖母用的花絲線、香荷包、搭腰、褲腿、鏽花領子,有銅環、木刀、竹尺,有洋燈籠、纓子帽、大姑的扇子、三姑的花鞋……。老祖父教孫女念千家詩,孫女念得太大聲,老祖父說這不是念詩,而是亂叫!小孫女不懂「幾度呼童掃不開」,乾脆念成「西瀝忽通掃不開」!當念到「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時,小孫女問為什麼要離家?離家去哪?為什麼回家時鬍子就白了?在老祖父解說之後,小女孩很恐懼地問著:「我也要離家嗎?等我鬍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13]……..




這花園,充滿了那遺世的無邪,忘年的天真,這是一種單純的美感、潔淨的心思、快樂的原型。後來蕭紅確實離家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因為不等她的鬍子灰白,她就已告別人世。蕭紅通過童年視角,回顧了這生命中最純真的歲月,這個記憶空間,既是蕭紅國禍家難、生離死別之現實生活的避難所,也是蕭紅芳跡四落、愛恨難休之現世人生的療養地。於是,空間的美感就不只是距離之美,也是時間之痛,而時間之痛也不只是傷心往事,更是一種對人生愛、恨、癡、悔盡是虛空的蒼涼體悟。蕭紅的童年回憶,不只是懷舊思人,更是一種精神超越的想像。懷舊可以止痛,思親可以療傷,在記憶返家的路上,可以卸下包袱、拋棄重荷。實際上,回憶童年不是為了想念或追思,而是為了擺脫當下、告別現世。童年在這裡也不只是小時歲月、幼年時光,而是生命中不會再有的歷歷如真,此生中不會再有的縱情放笑。

    童年回憶本質上是一種詩性回憶,儘管難免織染成年經驗的賦形、選擇和重貼,儘管這種美感總是隔著疏離與模糊,但情感的本真性不會改變,甚至更為醇香甜美。蕭紅與祖父的情感很深、很濃、很厚,在蕭紅的童年視角下,祖父意味著安全、庇護與疼愛,「等我生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的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麼呢?雖然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麼[14]。祖父過世時,蕭紅非常的悲傷,她回憶道:「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15]。成年後的蕭紅曾經說過,「從祖父那裡,知道了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說向著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6]

 

http://www.zgsd.net/userfiles/product/img/20080529/big/0806-127.jpg

 

封建迷信的祭品:團圓媳婦

 

團圓媳婦是胡家的童養媳婦,實際年齡只有12歲,因長得太高,怕人家笑話,所以宣稱14歲。團圓媳婦頭髮又黑又長,梳著大辮子,臉長得黑忽忽、笑呵呵的。一進胡家門,村人都去圍觀,但顯然得不到老一輩人的喜愛。「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大模大樣的,兩個眼睛骨碌骨碌的轉[17]。整個村子除了蕭紅和爺爺兩人覺得團圓媳婦「怪好的」以外,眾人皆說不像個團圓媳婦。才過門沒幾天,小團圓媳婦就遭受婆婆的毒打,說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但理由卻僅僅是「一點也不害羞」,「坐到那兒坐得筆直,走起路來風快[18]。儘管祖父到胡家去說情,但沒用,後來越打越厲害,不分晝夜的打。「我家院子裡,天天有哭聲,哭聲很大,一邊哭, 一邊叫[19]。就這樣早也打、晚也打,一直打到那年冬天,直到把團圓媳婦打出病來。

    然而這種打媳婦的惡習,既不是家暴,也不是虐待,在充滿迷信的封建中國社會中,在這愚昧封閉的村子裡,在一群愚夫蠢婦的眼界下,「打」,是教育,是家規,是矯正,是為了「規矩出一個好人來」。不信,你看人們聽到團圓媳婦病了,不也紛紛提出偏方妙法、奇醫怪術,想替團圓媳婦驅邪除妖、去風掉魂?「東家說看個香火,西家說吃個偏方。偏方、野藥、大神、趕鬼、看香、扶乩,樣樣都已試過[20],不信,從來沒有人責備婆婆是在瘧待媳婦,婆婆也坦誠百般不願如此拷打小媳婦,除了曾經咬了婆婆一口,也沒聽說團圓媳婦有什麼抱怨或反抗。無論是打人的、被打的、主張打人的、旁觀打人的,莫不是出自善良的用心和尊古崇禮的傳統。最後,人們想出一個法子:用一個大水缸讓團圓媳婦在眾人面前洗澡,缸子裡是滾燙的熱水,圍觀的人還熱心幫忙把熱水往她頭上澆,燙得團圓媳婦哇哇大叫。連洗三天之後,再把團圓媳婦吊在屋樑上用鞭子抽打,用烙鐵燒腳心,一個小女孩就這樣被活活捉弄死了!

    小團圓媳婦從來就沒有為自己說話的權利,所有關於她的一切,除了痛楚的哀叫和半夜的啼哭之外,都是傳說、非議、瞎扯和胡謅。她是封建迷信的犧牲品,悠悠眾口、滾滾流言下的苦命人,一個逆來順受的「靜默他者」。對於「眾人皆曰(該打)」這種現象,魯迅曾以「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集團」來形容這種流言與眾議。團圓媳婦真正的死因竟是活潑天真、發育太早,她得的是「打罵病」,她死於中國人的打罵文化和封建棍棒之下,只因為她不懂中國人的「害羞文化」和「身體規訓」,以致冤死在「蜚言謀殺」之中!

  

    畸零的孤獨者:有二伯和馮歪嘴子

 

    小說中還回憶了兩個怪人:有二伯和馮歪嘴子,他們都是社會邊緣的寂寞人和失意者。有二伯天性粗魯、易怒,但心地卻善良而脆弱。「他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他很喜歡和大黃狗談天,他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話沒有了[21]。顯然,有二伯並非不善言語,而是不喜歡與人交談。在此意義上,他是個「失敗的棄世主義者」,從他幾度想上吊或投井,卻始終沒有堅定的死意可以看出,即使早已厭世,卻無力逃避這個人間煉獄。與有二伯截然不同的是馮歪嘴子,他和妻子王大姑娘是私約成婚的,未經父母之命,也未托媒妁之言。儘管飽受眾人絕望的眼光,他們依然艱困地求生過活,儘管他的妻子在第二個兒子出生時難產而死,但他除了終日磨粉、賣糕點之外,也立定了「傳子生根」的意志,勇敢而負責任的活下去。

    通過對庶民生活—孑身孤鰥與受虐女性—的細膩描寫,表現了蕭紅對這些卑微草根、命如薄紙的小村民深切的憐憫與關愛。然而在關愛流露之時,蕭紅也暗斥和嘲諷了中國人特有的習性—幸災樂禍的「看客」心理。在這荒涼的小城裡,存在著眾多看熱鬧的人,一群悲劇的旁觀者。他們或者冷眼旁觀大泥坑一再發生的悲劇,或者爭先恐後地觀看各種祭祀慶典,他們聚精會神的捕風捉影,無事不看的論長說短。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團圓媳婦悲慘的死去,他們把有二伯當成笑料和話柄,他們看著王大姑娘私奔偷嫁、難產而死,他們甚至以「絕望的期盼」等著看馮歪嘴子上吊、投河,但是看到馮歪嘴子竟能堅強活下去,人們竟感到恐懼和驚訝……

    呼蘭河傳》是一部精神返鄉的記憶書寫,儘管這個「荒涼的家鄉」在記憶中已經斑剝碎落,在空間的流離與時間的塵埃中,家鄉的一切已經逐漸淡忘和流失。但生命的純真,是一條永恆的心靈之橋,總是可以在淚眼中捕捉,在夜夢中回想。「呼蘭河這一小城裡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22]。故鄉雖然在遠處,親人也已落葉凋零,但純真的摯愛永遠在心中。

 



[1] 蕭紅,《呼蘭河傳》,臺北:裏仁,1998. 2002, 2

[2] 《呼蘭河傳》,頁3

[3] 《呼蘭河傳》,頁11

[4]《呼蘭河傳》,頁12

[5]《呼蘭河傳》,頁15

[6]《呼蘭河傳》,頁23

[7]《呼蘭河傳》,頁38

[8]《呼蘭河傳》,頁38

[9]《呼蘭河傳》,頁41

[10] 蕭紅,《呼蘭河傳》,臺北:裏仁,1998. 2002, 39

[11] 《呼蘭河傳》,頁65

[12] 《呼蘭河傳》,頁66

[13] 《呼蘭河傳》,頁93

[14] 《呼蘭河傳》,頁80

[15] 蕭紅,「祖父死了的時候」,《蕭紅全集》,哈爾濱:哈爾濱,1991,頁927-929

[16] 蕭紅,「永久的憧憬和追求」,《蕭紅文集》,合肥:安徽文藝,1997,頁187

[17] 《呼蘭河傳》,頁121122

[18] 《呼蘭河傳》,頁123

[19] 《呼蘭河傳》,頁124

[20] 《呼蘭河傳》,頁150

[21] 《呼蘭河傳》,頁168

[22] 《呼蘭河傳》,頁231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