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日 星期一

遊離在東西文化邊界上

遊離在東西文化邊界上 ◎宋國誠

2003.09.27 中國時報 

當今世界具頂尖地位的巴裔美籍後殖民理論家愛德華.薩依德(Edward W. Said) 在九月二十四日病逝,享年六十七歲。他被公認為當代最重要的文化評論家之一,同時也是巴勒斯坦獨立運動宣傳家、政治行動家和音樂評論家。一代大師的殞落,不僅是美國學術界的一大損失,更是第三世界知識界、弱勢民族與邊緣族群一位「心靈摯友」的遠去。 

Edward Said

儘管薩依德被認為是美國社會中東利益最主要的、最雄辯的代言人和鼓吹者,但薩 依德絕不是一位藉由鼓吹巴勒斯坦獨立以對抗美國或西方世界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即使在晚年,在貝魯特美國大學的一場畢業演講中,薩依德一方面呼籲阿拉伯青年一代,要走出阿拉伯被征服、被殖民的歷史陰影,不要成為過去歷史的受難者;但一方面也堅 決反對美國的決策者基於自身利益,不顧阿拉伯人民不同意見和觀點而提出「自以為是 」的所謂「中東解決方案」。薩依德指出(就美國和阿拉伯世界的關係而言),他的基 本主張不是訴諸文明的衝突而是「文明的對話」,但這種對話是平等對待者之間和平的 、批判的對話,而不是強權者與弱勢者之間好戰式的、叫囂式的對抗。 

薩依德是一位遊離於東西文化邊界上的世俗批評家,他通過「反寫」策略,在西方 文化強勢主導的當代世界中,瓦解並拆穿了西方文明深處那種自我優越的假象。他建立了具有個人特色的「論述批判」,一種包括民族的、歷史的、殖民的、小說的閱讀與批評策略。其著名的「東方主義論述批判」,對各種經典文本和小說如何被運用於權力壓制與權力合法化的分析與理解,對西方的殖民事業與西方對待巴勒斯坦問題的方案,構成了強烈的質疑與挑戰。 

《東方主義》(Orientalism)一書是薩依德的成名代表作。東方主義,扼要來說, 是指西方對東方的一種帝國主義論述形式,是西方知識精英建構東方世界的一種文本書寫與修辭策略;它是一種在東方現實上找不到它的對應物但卻始終是關於東方的研究與學說;儘管東方主義主要是由虛構和再現構成,但卻擁有持續的歷史威力,它助長並參與了西方帝國主義的形成,在近代歷史上,它與西方對東方的殖民統治相互輝映、相互 支持與相互運用。 

通過《東方主義》一書的寫作,薩依德開創了一個「東方論述」(Orientalist Discourse)的學術場域。所謂東方論述,我把它界定為一種為彰顯西方主體性而系統化生產出來的「服務論述」。東方論述不同於一般的歷史敘事,亦不是一種關於歷史史 料之編篡與管理的方法學,而是一種以「東方」為認識論與本體論的投射場,從中進行西方自我理解和自我建構的「扈從的歷史學」。在西方歷史發展的漫長旅程中,東方被 設定為一塊「幽黯之域」,以便襯托出西方這一「日照之源」,東方在為西方服務,東方論述則為西方主體服務,這種系統的、服務性的敘事結構,建立了西方所承認的宇宙等級制。 

薩依德說過,東方自古以來就不是歐洲的對話者,而是其「沉默的他者」。因此, 對東方論述以及其作為殖民時代有機組成部分的挑戰,就是對一種把東方作為客體並加諸其上的「緘默性」的挑戰。從這意義來說,薩依德寫作《東方主義》的目的,是從一個生存事實遭到扭曲和否定的東方人的立場,對帝國主義論述進行一場「書寫反擊」,打破百年靜寂的沉默,擺脫東方被「集體誤現」的他者地位。 

正如裴莉(Benita Parry)指出,薩依德使當今人們瞭解到(歐洲)都會文化長期以來被帝國主義意識所滲透,儘管對這一主題的研究涉及高難度的文學詮釋的方法與技巧,但薩依德仍然致力於探索文學中被隱蔽的以及至今少為人知的與帝國主義的勾聯關係(affiliations)。薩依德的研究不僅拓深了對正統英國文本的研究,也加寬了「論述 帝國」(narrating imperialism)的視角和緯度。在此以前,小說僅僅被視為對國內事務、習俗和社會存在一種孤立的道德批判,但如今批判性的關注轉向了去發掘關於奴隸交易的知識、奴隸產業、殖民地契約勞動等等殖民擴張,以及殖民統治法則如何擴展了小說的知性和對國內社會不平等、權力關係之戲劇化描寫的衝擊。 

而在薩依德自己的著作和許多關於薩依德的批評中,充滿「流亡」、「離散」、 「邊界」、「遷徙」、「局外人」、「越界」、「無家性」等字彙,但這不只是字彙而已,也不只是薩依德私人的身世與經驗,而是關聯到薩依德批評的方法論與認識論、他 的寫作風格與論述位置,乃至關聯到後殖民知識份子的共同經驗與處境。 

對這位自幼離開巴勒斯坦故鄉,任教於美國一流大學並定居紐約至今的知識份子而言,「流亡」不僅是時代背景下特殊的生活經驗,更是塑造他個人批評生涯、學術創作位置、文化立場與理論偏好的存有性基礎。在一次訪談中,薩依德表明了自己「非常分裂的身世」,一方面,他是一個文學家、批評家,在學院中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一方面,他又過著與這種職業生涯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有著完全的中東背景,對中東地區經常的訪問,對現實政治的積極介入;所有這一切都放在一個不同的盒子裏,這是一個與一般的文學家和批評家完全不同的盒子。 

顯然,薩依德並非以一個「學院學者」而受到世界性的關注,正好相反,他是以一個「公共思想家」而享譽世界。

作者為政治大學國關中心研究員,著有「後殖民論述:從法農到薩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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