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4日 星期三

自序

 

自序

 

刻畫歷史,況喻人生

-中國現代小說的創作與閱讀

 


    19996月,《亞洲周刊》仿效西方的「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選出了「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為20世紀中國現代小說的豐碩成果留下記錄與評價。本書作者在從「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中選出五十大,並在出版《經典五十-20世紀西方小說50》之後,再度從中文小說一百強之中選出五十強,依據小說作為社會文本反映歷史對人性的衝擊與回應,以文學創作「四維立體」的方法,以及藝術審美和文體創新的角度,對50位作家與作品進行評論、詮釋與分析,一則加料添色,一則以餉讀者。

作為一本批評文集,本書作者的目的不僅在評價作品,也在發現讀者,認為不僅作家創作作品,讀者更創造了文學。本書作者深信只有傑出作品與優秀讀者相互的融合與共享,才能創造燦爛的文學傳統與遺產,成就一個智慧民族和文明國家。

 

    一,文學-四維立體的精神生產

 

我把作為文學形式一的小說,看成一種形成於水平與垂直結構之「四維立體」下的精神活動與藝術生產。「四維立體」是指「內、外、時、空」所構成的文學世界,因此,小說既是一部內外交互的集成作品,也是一面時空構造的社會鏡像,小說既是作家的私人寵物,亦是歷史的集體資產。

在水平結構的第一維度是指作家所處的社會情境與外部世界對作家的包圍與環繞,這使得易感而敏銳的作家基於感動、刺激或複雜的體驗而對之作出藝術化的回應;第二維度是作家以其特有的心靈結構與精神感應對應於社會世界而創作的作品,一個具有故事、情節、敘事的文本實體。在這個水平結構中,「作品」既是作家個人原創性、特殊性的精神產品,也是社會世界在其中的映照、濃縮與再現,因而作品既是作家意義上以文字、符號編寫而成的文學文本(literary text),也是社會現實與文化意識的表達與銘記,亦即社會文本(social text)

構成垂直結構的第三維度是時間觀。但文學作品中的時間不是客觀演進的宇宙時間或自然時間,而是作家主觀心理體驗的文學時間,亦即歷史感與社會觀。時間既構成了作家的認知框架、評價尺度和感應形式,並形成於社會運行中的主導思想與作家當下認知意識相互融合之後的創作背景,換言之,一種被主觀體驗了的時間背景,可以引起作家對它作出鼓舞奮進的呼應,但若是生不逢時、時不我予,也可能引起作家對它的反叛、屈從、妥協、失望或棄絕,除此之外,時間也是作家的創作元素,作家可以基於敘事策略而對時間進行置換、切割、重疊與壓縮等等,進而構成一種文學地景,形成一個不同於刻度時間的文學流程;第四維度則是空間,它是作家創作的承載物或坐落點,可以包括家庭、建築、鄰里、村落、鄉野、城市、地區、民族、國家乃至世界等等物質空間,也可以包括作家身屬其中、體驗在內的精神空間或想像空間,它可以是某種精神態度(樂觀或悲憤,積極或沉淪、入俗或出世、求新或懷舊……),也可以是作家的心靈圖象,它雖然是獨特的、私人的,但可以從中折射出歷史與會世界的特徵與流變。

 

    第一維度:社會世界的巨輪

   

    白先勇的《臺北人》不只是一部小說,它還是一部中國人分裂流亡的歷史回憶錄,它記載了一代中國人的滄桑記憶,展現了一群「臺北過客」的失根、流離與落寞。「臺北」,不是臺北,因為它不是臺北人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臺北不是一個地名或城市,而是一個國共內戰下的產物,一個臺北人懷舊度日、游離寄居並準備老死於此的異鄉;「臺北人」也不是臺北人,他們既已無法活在過去,也準備提前死於未來。

余華的《活著》,時間跨度長達40年,歷經1940代國共內戰、反右運動、人民公社運動、三年大饑荒,文化大革命,這是一幅時代車輪輾壓和拖行無數卑微個體的巨大畫像,一部政治荒誕進逼和敲打無名百姓的哀嘆史詩。對小說的主角福貴而言,悲劇和痛苦像空氣、浮雲一樣,時時包圍,終生罩頂。在余華筆下,社會世界是如此冰冷和殘酷,天地如此不仁、蒼生有如芻狗,在這個無以翻生的社會世界中,余華以平淡、忍受、卑微的生存樣態,為時代的苦難做了見證,為個人的生命意義作垂死的掙扎。

   與《活著》有著類似背景的芙蓉鎮》,也是在描寫一個「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年代,政治盲動如何扭曲人性的故事。小說聚焦於三個政治時期:土改、四清與文革,這是中國「毛主義」高漲、革命之花遍地開的狂飆年代。作者古華以李國香和胡玉音之間的政治鬥爭,譜出一個純樸小鎮被政治風暴摧殘殆盡,一個人妖雜處、歪風邪說的時代景觀。實際上,《芙蓉鎮》是一個文革反諷小說,但作品的主旨既不是哭啼哀怨,也不是批判責罵,而是同情和悲憫被政治教條扭變形的人心與人性。

 

    第二維度:內在世界的探索

 

    吳濁流的《亞細亞的孤兒》以「孤兒意識」來表達臺灣人的悲情結構,以胡太明的皇民幻想和身份飄移,表達了台灣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知識分子認同追索的心路歷程。所謂「孤兒意識」,正是吳濁流對其生存時代的精神體驗,它不是指血緣上的孤兒,而是文化身份的孤兒,一種「認同的無根性」,一種在殖民壓迫與文化夾縫中民族苦悶的象徵。在此意義上,《亞細亞的孤兒》就還不只是一部民族寓言,更是一部通過殖民創傷的自我療治而獲得民族生存意義的批判史詩。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是在個性自主與封建婦德水火不容的張力與衝突,堅持啟蒙主義立場和對傳統文化禁忌和封建流毒的批判立場下書寫的。丁玲以「日記體∕意識流」的形式,開創了五四以來「個性寫作」和「情欲文學」的典範。以第二維度的內在世界來看,丁玲的小說表現了鮮明的個性意識、女性意識、社會意識和批判意識四種取向,透視了中國現代社會變革對知識女性的情感衝擊,凸顯了丁玲對現代中國女性情感心理與現實命運的關注與回應。

    郁達夫出身於一個家道中落的士紳之家,自幼在饑寒中渡過,「五六歲時已會露出一臉很悲涼的寂寞的苦笑」,這種家世背景造就了他孤獨、害羞、膽小和仇視的個性,《沉淪》就是這個精神分裂、心理病態青年的暴露和寫實。郁達夫以一種集浪漫、頹費與唯美於一體的書寫方式,以自我解剖和心理獨白的手法,表達了一個理想破滅後的知識分子對自我與家國的失望,一種無力抵抗又無處逃閉的生存絕境。然而,正如郁達夫在《懺餘獨白》的一處中寫道:「眼看故國的陸沉,身受異鄉的屈辱,與夫所思所感、所經所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悲傷」,《沉淪》的沉淪並不只是個人感傷的喧洩和伸吟,更是對家國沉淪的悲痛,是一個知識分子對國家蒙難、民族蒙羞的悲情回應與痛斥。

 

    第三維度:文學時間的流轉

   

    鍾肇政的《臺灣人三部曲時間橫跨日本占據台灣到日本戰敗投降,以明顯的時間敘事-「三部曲」(Trilogy)-為軸線,細屬了歷史變局與陸家三代的演進歷程,是一部混合了抗日義舉、兒女之情、時代滄桑、家族演進和客家人文精神的民族史詩,以第三維度的文學時間而言,小說架構在「母國懷想」和「異族壓迫」的混雜情境中,時間的流轉成了台灣人一種等待朝陽、迎接曙光的認同歸屬,

表達了台灣人在歷史演進中民族認同的多重壓力和混雜性。就鍾肇政這一後殖民知識分子而言,國族認同既不是單一的也不是完整的,在此意義下,「國族」從來就不是一個生活實體,而是一種掛串在「台灣—中國—日本」三重吊詭下的「混雜認同」(diasporic identity)。時間,在小說中體現為「身份認同的歷史形塑」,儘管鍾肇政始終表現「台灣∕客家人」的主體性,但也反映出台灣知識分子認同之路上的曲折與艱辛。

    鹿橋的《未央歌》以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的校園故事為主題,但作者卻刻意營造一個被時間遺忘、被亂世隔絕的青春友情世界,使人寧可長醉於香醇美酒,也不願醒來面對醜惡現實,寧願遺世不食人間煙火,也不願墜入愁苦世界。而在柔石的《二月》裡,時間是一種無限制、無止境、無方向、無歸宿的自我流放;在這種流放中,時間之流猶如覆頭束腰的網羅,一個沒有入門也沒有出口的困局,一種夢醒之後無路可走、風萍浪跡之後無地可容的落寞。

 

    第四維度:文學空間的構建

    

    沈從文通過一種「傳奇-浪漫」的邊城敘事所建構的湘西世界,在空間維度上,是一個固執而頑強地游離於現代性之外的桃花源世界,並與「五四」的現代傳統互別苗頭。這個古屬吳蜀之地,今為苗族部落的「湘西世界」,既是沈從人的故鄉和成長之地,積澱了他的性格與記憶,充滿著各種神奇古怪的傳奇故事(如人們熟知的「湘西趕屍」),也是他執著與眷戀的精神家園。這個世界,既是沈從文的夢想世界,也是他的理想國度,他在《從文自傳》中說到,「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裡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裡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裡去」,無論是「空虛的過去」或「空幻的宇宙」,沈從文建立了一個遺世獨立的文學空間,也形塑了沈從人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性情與風格。

    蕭紅的《呼蘭河傳》座落在呼蘭河城,這部散文化的長篇小說完全打破了時間敘事的格局,而是圍繞在呼蘭河城這一小鎮空間但又不局限於這個空間而展開的。小說以街道和方位(東西兩條大街)的布局開始,但從第一維度的「社會世界」來看,這個街道格局不只是一個物理空間,它更是一個古老、封閉、沒落、荒涼、愚眛的人性空間,甚至是一個在頑固的傳統支配下因循怠惰、禁錮人性、殘害人權的空間。以第四維度來看,這個長年冰封雪覆的呼蘭河城,還是一個記憶空間,蕭紅以童年憶舊的方式,敘述了在這個小鎮裡發生的悲慘故事:小團圓媳婦的悲慘枉死,有二伯的不幸遭遇,馮歪嘴子的蒼涼度日。這個民智腐朽、靈魂僵硬、食古不化的窮鄉野鎮,既有蕭紅童年溫馨的回憶,也有蕭紅終生想要逃離卻又逃之不去的精神枷鎖與創痛。

 

        閱讀創造文學

 

    所有文學作品都必須建立在讀者閱讀的行動之中,沒有閱讀,作品就不存在。在此,文學批評家的任務,無不都是幫助讀者參與文學生產的過程,通過規範作家、評價作品、導引讀者的媒介功能,藉以充實文學創作的繁榮與增進。正如Hans Gadamer在《真理與方法》所說的,文學概念絕不可能脫離讀者而存在,藝術作品的存在與意義,是一個需要被觀賞者接受才能完成的過程。本書選出的50位作家與作品,是中國現代小說精華中的精華,經典中的經典,這些作品不僅影響了一個世紀中國人的心智與觀念,反映時代的曲折與變遷,既是現代中國人集體的智慧結晶與文化資產,也是每個中國人值得珍藏與閱讀的精神食糧。

 

宋國誠

序於木柵指南山麓

201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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