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精神的流亡,形上的困惑
─後殖民文學的文本世界
流亡一直是牽動和西方文學發展的精神動力,流亡文學也一直縈繞著西方文學發展的軌跡。自荷馬流浪於希臘諸邦孤獨地吟唱特洛伊戰爭史詩以來,但丁的《神曲》完成於被教皇判處終生流放的義大利佛羅倫斯,伏爾泰和洛克的經典巨著,皆創作於飄移不定的潦倒生涯中。到了20世紀,移民遷徙和跨國流動成為全球社會的普遍現象,其中「猶太流亡作家」是這一時代精神苦索和飄泊心靈的主要代表。近年來隨著「大屠殺研究」(Holocaust Studies)的解禁和風行,大量的「集中營回憶錄」(memoir of ghettos and camps)被發現和出版,學術界冠以「求生的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surviving),來表述20世紀流亡文學最極端的形式。而後,以「何處是兒家」為特徵的第三世界作家開始浮現,使「跨國流亡書寫」成為後殖民文學的意識主流。
出身巴勒斯坦的後殖民理論家薩依德(Edward
Said)以「形上的流亡」來形容二戰期間逃往美國的德國哲學家阿多諾(T. Adorno)一生曲高和寡的心志,他還以「隱喻的流亡」來稱頌猶太作家奧爾巴赫(Eric Auerbach)。這位流落土耳其街頭的日耳曼貴族作家,他那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文學批評巨著《論模擬》(Mimesis)一書,完成於納粹逃難中的伊斯坦堡,創作於與自己文化母國失聯斷線之下。薩依德認為奧爾巴赫始終信守「堅毅的無家性」(willed homelessness)這一美學信條,認為這是「一個人希望獲得世界之愛的美麗道路」。流亡使一個知識份子處於文化交雜的困境之中,這種困境表現為與祖國政治與家鄉傳統的斷裂,異國文化的杆格以及作者自身的疏離感。然而,正是這種困境,一種沒有傳統與權威可以依靠的狀態,使創作本身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收獲。為了強
調離鄉背景的好處,薩依德甚至引用12世紀一位日爾曼高僧的話:「一個人若覺得家鄉是甜美的,那麼他只是纖弱的雛兒,若認為每一寸土地都是其故土者,那麼他已經是個強者,但若將整個世界視為異域之地,則他已是一個完人」。
.流亡─文化臍帶的斷血
然而,這條「獲得世界之愛的美麗道路」從來就不是一種賞心的獵美,而是苦澀的歷險。出身捷克波西米亞、因出版小說《懦夫》(The Cowards)遭解聘而流亡加拿大的史克沃萊茨基(Josef
Skvorecky)說過,一個作家如果離開他的國家,不管基於什麼原因,作為一個藝術家,最終作為一個個人,他將毀滅!流亡絕不只是地理的遷移或家鄉的遠離,而是文化臍帶的斷血,身份記憶的殘缺。對於後殖民文學家而言,個人的飄泊與民族的苦難是相互呼應、彼此糾纏的。如果要問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所影喻的「輕」是什麼?那是一種民族地基坍蹋下的飄搖、文化家園失陷後的無靠、精神失重下的困惑。正如身體和影子的關係,也像是舞者和舞蹈的關係,作家與民族實際上是一種「隱喻關係」,更是一種象徵的聯結,民族的出路是個人精神思維形式的範型和框架,民族的史實是透過個人的精神素質來表現,而個人內在的蒼涼與孤獨,也只有在民族的集體遭遇中獲得理解。
在某種意義上,流亡文學是繼現代主義之後一場嚴酷的精神實驗形式,它涉及對世界的重新認知和集體經驗的重塑。後殖民作家強烈的自覺意識、深重的孤寂感和多變的語言敘事策略,正是表現在文化尋根的焦慮、認同確認的苦思、差異的尊重與承認,它進一步上升為一種精神的揭疤、流離的淒涼和形上的困惑。對後殖民作家來說,特別是試圖從歷史失憶、殖民創傷、文化失音、母語失聲的逆境中尋求民族復甦的作家而言,其所建立的「文本世界」往往不是一個經驗的事實世界,而是一個隱喻的、重建的「意義世界」,因而也是一個缺乏歷史傳遞、文化繼承和不可言說的世界。隱喻(metaphor)就其希臘字源來說,是指一種「運界」(bearing across),意指載貨越界和人畜的遷移,它既包括地理的轉換,也包含將理念傳化為詩性的想像。在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Amy Tan)的《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中,那個操用著「破碎英語」的第一代移民母親,掙扎在文化混雜的困惑和代溝的裂縫中;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群山淡景》,依靠的是記憶的拼湊、書頁的空白,試圖重新組裝一個早已「失魂」的大和精神,模擬一種民族的迷誤和歷史的創傷,《長日將盡》裏的那個敬業的英國男管家,不過是記憶拼貼後日本「過氣武士」的轉喻式縮影。美籍墨裔女詩人羅娜.塞萬提斯(Lorna Dee Cervantes)在《流亡之航》(refugee ship)一詩中描寫失去母語的痛苦:「從西班牙語的名字來說,我是一個孤兒,……我感到自己是一個俘虜,乘坐在流亡的方舟上,這條船永遠不會靠岸,永遠不會靠岸」。俄國流亡作家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一系列小說,表現了故國精神家園的喪失,儘管他能以熟鍊的「雙語」進行寫作,但他一生的作品都在記憶中重組家國的圖象,所獲得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幻滅。聖露西亞詩人沃克特(Derek Walcott)終生受困於認同的混雜,他慨嘆「我沒有國家只有想像力」,他把自我的返樸視為個人重返形上家園的最後歸宿,他在《福賜》(The Bounty)詩集中說道:「炎夏即使在歐洲最仁慈的城市,也不比家鄉八月的煉獄」;米蘭.昆德拉藉由流亡瑞士的湯瑪斯(Tomas)說出了「在一個陌生的國家渡日,就像是在離地很高的空中踩鋼絲,沒有自己國土的網來承接失足的墜落」;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將巴黎視為「憂鬱之都」,他把作家說成「拾荒人」,他在暗夜的陋巷中尋找殘碎的真理和人性的秘密。即使一生都逃不出納粹魔掌的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的《駝背小人─柏林童年紀事》中,我們也看到了一個空間迷亂、時間錯疊的家園意象。
.家園─一口隨身攜帶的皮箱
「家園」(home)和「離散」(diaspora)是始終是後殖民文學黏濃膠著、流動不安的主題。應該說,在當代世界,家園已經不是一間終生廝守暖室,而是變動不居的繹站,也可以說,家園只是一捆隨身攜帶的文化資產,而不是有形居住的空間。奈保爾(V. S. Naipaul)的作品散發著一種「無處安身處處安」的無奈籲求,一種「無處是家處處家」的意識,召喚著人們改採一種新的安身立命思想。在他的《畢斯華斯先生的房子》(A House for
Mr. Biswas)中,主人公畢斯華斯既是一個「無根者」、「邊緣人」、「流浪漢」的人物,也是第三世界底層人民的集體象徵。奈波爾通過一場靈魂尋根運動的失敗,向人們展示了移民者文化底盤上的失根狀態,向讀者展示了第三世界人民集體失憶和精神蒼涼的苦境。在《父與子的信》(Between
Father and Son : Family Letters)中記錄了奈保爾留學牛津的痛苦:「由於陌生與寂寞,我產生了精神錯亂,……這裏是一個疏離的世界,一個人始終是個局外人」;韓國詩人汪古(Ko
Won)就說過,對跨國移民者來說,一出生就不是在自己家裏,成長的地方也不是在自己的居室或庭院,家,早已遺留在歷史之中。對於流亡作家來說,與其說「家」坐落在幾萬里之外,不如說悄悄放在自己的心裏。旅美安地瓜作家金凱德(Jamaica Kincaid)在《我的母親的自傳》中,透過雪拉(Xuela C. Richardson)這一加勒比海女子,以「生來即死」來描繪自己的一生,「我一生下,我母親就死了。所以,我這一生,在我自己和永恆之間,盡是虛無……」。
.離散─你永遠不能再回家
「離散」是指一種「離鄉客居」的處境,它最早來自希伯萊語,意指猶太人在「巴比倫囚禁」之後散落異邦、不得返鄉的狀態,中世紀以來,離散被用來指稱大規模的民族遷徙,它往往與戰爭或災難相聯繫。離散不是指個人式的流浪,而是一種從整體走向零亂、文化碎片化、種族稀落化的狀態。對離散最貼切的描繪就是「花落離枝」。家園與離散,是一種破碎之苦、離土之痛,也是一種杆格不入,一種「居家的無家感」。對於這種離枝的落葉卻無根可歸的處境,魯西迪(Salman Rushdie)在《想像的故土》(Imaginary
homelands)一書中就說到:一個道地的移民者總是遭遇三重的破碎之苦─失去自己的身份地位,開始接觸一種陌生的語言,發現周遭人的社會行為和語意符碼與自己的大異其趣,有時甚至令人感到憤怒與不安。然而,對離散最刻骨的體驗,不是漂泊,也不是陌生,而是「你永遠不能再回家了」。離散不是有家歸不得,而是無家可歸去。
如果原居的故國已經在記憶中停格,新的家園能否重建?作為一種移動的文化資產,家的感覺能否在異地重燃?許多後殖民理論家都反對諸如「尋根」、「返祖」、「戀古」的概念,薩依德就說從來沒有一種像篜餾水一般的純質文化,因而不可能存在一種「完美的返祖方案」可供留戀和懷舊。史碧娃克(Gayatri Spivak)認為家園就像一口隨身托行的皮箱(portable suitcase),走到哪裏就帶到哪裏。後殖民理論家霍米.巴芭(Homi Bhabha)闡述了「混雜」(hybridity)的事實,進而提出「非家」(unhomely)的概念。魯西迪致力於「換語」(expatriates)寫作,以「文化醃製」(culture pickling)為敘事策略。僅管這是一種借敵人之刀來揭示敵人加害的傷口。旅美越裔學者兼女性主義電影批評家鄭明河(Trinh Minh-ha)提出「去疆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的觀念,提倡「無標線的國界,無籬笆的家園」的新思維。然而,跨越國界、異地而居,不是像通關入境那樣地輕鬆愉快,跨界不是觀光,穿越也不是過站,正如西班牙作家馬里奧.略薩(Mario V. Llosa)在《散篇三論》(Threebies)中說道,從貧國穿越富國,從肌餓進入繁華,是一種非法的行為,但它卻是遍佈大半個地球的野蠻政府讓人民遭受地獄般苦難下,一種不可扼殺的權利。弔詭的是,離散的結果導致在經歷了「邊緣向中心」(from margin to center)的流動之後,又重新在中心國家集結成一種「中心裏的邊緣」(margin within center)。
.中國城─典型的後殖民文本
帝國都會中的「黑人區」、「印度街」、「中國城」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們以邊緣群居、同類聚集的方式,在帝國都會形成國中有異國、家中住稀客。童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伊甸園》(Paradise)中的魯比鎮(Ruby town),原本是美國黑人為了逃避種族歧視而試圖建立的離世天堂,但是卻演變成一個新地獄:母親被女兒推下樓梯、新娘的新婚密月中失蹤、越戰返回的年輕人終日酩酊大醉,修道院遭受襲擊……。莫里森反諷一個黑社區人追尋一個美麗新世界的幻滅,一個夢想中的「魯比天堂」演變成黑人自己膚色的牢籠、墮落的監獄。「中國城」是最典型的「後殖民文本」,放大來看,它有中國人文化四海的壯美,縮小來看,卻是中國人流離失所的樣本。加拿大華裔學者梁麗芳在《打破百年沉默》一文中對「中國城」作出描述,它處於都市的邊緣,是黑髮黃皮民族流連之所。在白人社會的凝視下,中國城不過是個異國風情的角隅、神秘莫測的迷宮、白人調換口味的廚房,它甚至被扭曲成黑幫出沒的暗區、毒品交易的樂園。這些主題,在後殖民作家手中,既不浪漫也不唯美,而是作家內心一種綣身角落的孤寂,一種處於邊緣他者的落寞。
.形上的困惑─遺忘和反遺忘的交戰
形上的困惑表現在「遺忘」和「反遺忘」的交戰中,這是一種辯證的無解、雙重的異化。之所以是困惑,是指「遺忘」一方面既是一種期待徹底斬斷原鄉情結的告別意志,像一場自覺的墜崖,與其不知伊於胡底,不如加速沉淪,粉身碎骨而重生。於是後殖民文學家往往傾向於努力培養對移居地的情感,就像納博科夫強調自己是以美國公民的身份進行寫作。然而,調適與歸化往往只是把自己裝扮成異文化的模擬者,一個避不開別人異樣眼光的夾縫人,於是,「反遺忘」(counter-memory)緊跟而來,因為迷失自我、遺忘家國,是最不堪的打擊,是最形上的憂鬱,正如肉體的猝死沒有疼痛,精神的癌症最難承受。對此,後殖民作家必須重建「文字的祖國」、「想像的新家」,以克服對遺忘的恐懼。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即使入籍法國的昆德拉,也終生受困於「情投巴黎、苦戀捷克」的兩難之中。因為「反遺忘」的恐懼意志不同於「遺忘」的墮落意志,如果後者是一種痛苦的美感,前者就是不醒的惡夢。這種交戰─反抗遺忘於遺忘之中,美感與惡夢的無止境碰撞,是一場形上的困惑,永恆的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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