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23 保羅.柏爾斯:《遮蔽的天空》 Paul Bowles:The Sheltering Sky

 

23 

 保羅.柏爾斯:《遮蔽的天空》

Paul BowlesThe Sheltering Sky

 

Paul Bowles

 

保羅.柏爾斯(Paul Bowles, 1910-1999)向來被視為美國具經典地位的虛無主義作家,才華揚溢、性格沉靜。在從事小說創作前是一位傑出的作曲家、配樂家和翻譯家,曾為美國知名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設計舞臺音樂,並翻譯法國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的劇本。柏爾斯算是一位「半流亡」作家,在結束音樂生涯之後,其餘大半生都居住在北非摩洛哥的坦吉爾(Tangier),以宣示對美國物質文明的遠離和抗拒。成名作《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 1949)是柏爾斯第一部長篇小說,通過一對美籍夫婦的沙漠之旅及其最後的不幸遭遇,不厭細膩地描寫了現代人內心的空虛無助、精神的無依無靠。許多評論家把柏爾斯的作品定位在「存在主義文學」,作品人物的性格多屬迷惘、飄忽、孤獨、落漠的失意者。實際上,小說人物的塑型是柏爾斯憎惡現代文明、熱愛自然生活的投影。一種沒有悲歡的無昧人生,一種無神無教的信仰,一種沒有方位與重量的生活,構成了柏爾斯作品特有的風格與韻味。

 

一場挽救愛情的沙漠之旅

 

一對結婚10年但感情已經疏遠淡化的美國夫婦波特(Port)和琪(Kit),為了挽救他們瀕臨危機的婚姻,在戰後從紐約前往撒哈拉沙漠旅行。顯然,出自於一種失去愛情的焦慮和恐懼,也出自於對信任與寬容這一人性之本的最後希望,男主人公波特試圖借助異地的風情、長途的冒險和新鮮的驚奇,來醫治他奄奄一息的愛情與婚姻。計劃擬定之後,波特邀請友人特納(Tunner)一起隨行。這種與「第三者」結伴同遊「愛情∕探險三人組」,一開始就顯得詭異和不尋常,果然,特納成了這趟沙漠之旅最後悲劇的禍因,為人性的脆弱作了有力的見證,也再次驗證沙特「他者就是地獄」的存在主義名言。

 

他構思過這次探險帶著琪從紐約到一個未知的地方,就在最後一分鐘

,特納受邀跟著他們,或許這也是出於潛意識,但是他的動機恐怕源

自恐懼。雖然他亟欲建立更融洽的關係,他知道他害怕要負情感上的

責任。但是現在,待在這裏與世隔絕,渴望與她有更緊密的關係竟比

恐懼還要強烈[1]

 

然而,一個早已蛻色的愛情已無法挽回,夫妻兩人在沙漠中依然意見相左、異床且異夢。波特的妻子原是一個膚淺、庸俗的女子,黃沙遍地、萬裏一色的沙漠景觀只能讓這位「文明驕女」感到厭惡、不奈和焦燥,她之所以願意和波特同行,與其說是為了挽救與波特的婚姻,不如說是想證明對波特是否還有愛情的存在。而如影隨行的特納,像似一隻緊貼肉皮的水蛭,更像是一隻縈繞在駱駝屍體上的黑頭蒼蠅,他另有圖謀,實際上更是波特與琪兩人婚姻的趁火打劫者。他俊秀的外表和高人一等的諂媚工夫,就像設阱獵物的暗坑,好讓情場失意者落坑喪命。天真又空虛的波特,被沙漠中的奇風異俗深深吸引,一時之間似乎忘卻現代文明人無法根除的複雜欲望、詭譎動機和私心作亂。事實證明,原始粗曠的欲望無法挽回以寬容和信任為本質的愛情,儘管直到他死後,愛情的可貴才開始向他降臨。




在飯店裏,波特遇上一位旅遊作家和她的兒子埃瑞克,母子邀波特夫婦同車前往伯西福,但琪因為討厭那個寫作的女人,為此波特與琪再度發生爭吵。琪睹氣之餘,決定棄波特於不顧,與特納一起搭火車。在火車上,特納發揮的一流的獵愛工夫,他事先暗地準備了許多香檳美酒,就在酒酣耳熱之下,琪與特納有了曖昧的關係。
   
在長途的沙漠跋涉,波特意外感染了傷寒,在醫藥不足和心靈已死的雙重絕境下,他的健康持續惡化。在一場嚴酷的沙漠風暴之後,波特黯然死在沙漠一所軍營裏。失去依靠的琪帶著一個皮箱,獨自一人在沙漠中盲目地行走,途中遇上了一群駱駝商隊,商隊中的一名男子貝爾卡辛覬覦她的美色,搭救並收容了琪,但琪也因此成為商人頭目的一名小妾。在駱駝旅行中,儘管琪在粗曠的貝爾卡辛身上體驗到她與波特之間無法擁有的性愛滿足,但返回貝爾卡辛擁有多妻數妾的家族之後,他的阿拉伯妻妾們忌妒這名撿來的白人女子,於是趁貝爾卡辛再次外出時,將她趕出了家門。逢頭垢面、衣不蔽體的琪流落街頭,她飽受欺淩和歧視,此刻的琪已經精神錯亂,她試圖向任何一個人尋求救援。但是當她拿出千元法郎付錢買食物時,人們以為她拿的是假鈔。而及時搭救的人,先是假裝善意,最後竟偷取了她背袋裏所有的法郎。醒來時,琪被發現躺在教會醫院裏,美國大使館派人將她安置在原來進駐的那家高級旅館。一場挽救愛情的沙漠之旅又重回原點,景觀雖然依舊,但人生的體悟已經蒼涼斑剝……

 

等待絕望的黎明

 

酷熱、溼黏、昏睡、閒逛…..,在這沒有時間刻度的沙漠世界中,在這虛實難分的夢幻空間裏,承諾與信任就像那風中無地著落的碎砂,飄忽不定;愛情和友誼就像藏匿石洞的毒蠍,一觸斷魂。波特是一個悲觀厭世的人,他排斥文明,否定生活,在這個意義空闕、麻木不仁的世界中,他感到徹底的灰心和絕望。他以為通過放逐和獨處,在這人煙渺茫的化外世界,可以重拾退色的愛情,撫慰垂危的人性。事實不然,歷經兩次戰亂,人類的精神世界已經崩落。對波特來說,生命只是單調的重覆、乏味的折磨,每一天,他總是戴著落日的憂傷等待絕望的黎明:

 

如果要我看每一天的結束─任何一天─我總覺得這是整個新紀元的結

束。秋天也一樣!秋天同樣也是一切事物的結束[2]

 

如今他所唯一寄望的,就是恢復曾經有過的愛情和有如斷線風箏的婚姻。然而他不瞭解他的妻子,一如他不瞭解自己,他對朋友的盲目信任,一如他對沙漠隱藏危險的無知和輕率。他的妻子,整天厭惡這個,抱怨那個,她要的是香檳,不是哲學,她可以因為5瓶香檳而讓波特的一切希望破滅。儘管她知道「波特唯一的愛就是對她的愛」,琪也希望變成波特所喜愛的人,也就是變成波特自己,但是她做不到。「因為他們生命中有各自的目標,而它們幾乎完全相反[3]。直到波特感染惡疾臨死前的那段日子,琪才真正體會波特對她的意義,以及體驗到自己始終深愛著波特。

而特納這一角色,是現代文明投機者和食利者的典型代表。他就像沙漠中來回盤旋的禿鷹,緊盯著腳下匍伏潛行的遊人,在你失意和垂危之際,向你撲來,向你索討。在小說中,柏爾斯從未交待特納的來歷和去向,但他總是形影不離,總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令人困惑的是,波特和琪何以對這個無賴既痛恨又信任,既把他視為愚蠢的英國人,又把他當成好友。從象徵的意義來說,特納是波特和琪共同的恐懼根源,因為特納代表現代文明的虛偽、狡詐,一個滿險微笑的敵人,一個死亡信號的追逐者。特納還代表一種文明的糾纏和重壓,波特一生都在逃離這種糾纏,琪則把它視為命中的噩運,但直到波特斷氣的那一刻,特納還是在旁邊冷眼注視……

 

 

現代「空心人」

 

當死亡來臨之時,人們才會知道生命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臨死的痛苦,不是死亡本身的恐怖,而是對枉來一遭、虛擲歲月的哀慟。我們雖然活著,但並沒有生活過,我們都只是懸在事物表面,沒有進入事物的核心。因為活著人通常不知死亡為何物,但正如波特死前向琪所說的:「死亡總是在路上,但事實是你不知道它何時會來帶走這個有限的生命。我們恨它如此精確地可怕。但是因為無知,使得我們認為生命是永不枯竭的井。然而,所有的事情只會發生幾次,而且次數實在很少。你會記得多少次你童年中的午後,深入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午後?」沒有對死亡之無限的體驗,就不會對生命之有限的珍惜!

通過一場既未溶入也無法脫離的沙漠之旅,柏爾斯塑造了一個失重、迷航的世界,以及在這一世界中流離空轉的旅客,一群失去生活意義且苦無精神出路的「現代空心人」。對於這群處在西方文明衰敗之末、飽受機械文明重壓、過著皮表生活的人來說,自我已變成分裂性的精神病體,世界已經失去意義領航和價值導引的力量。就像波特這種現代知識分子,他陷入「自我與世界的分裂」中,他無法從自身的存在證明與這個世界的情感聯繫,因為現代世界已經失去為之投入與獻身的意義。最終,他向危險的沙漠內陸走去,走向神秘與荒誕的最深處,尋求一種原始而質樸的殉身,一種微弱無聲的解脫。

 



[1] Pual Bowles, 《遮蔽的天空》,羅若蘋譯,臺北:時報文化,1998,頁111

[2] 《遮蔽的天空》,頁105

[3] 《遮蔽的天空》,頁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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