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24 格雷安.葛林:《事物的核心》 Graham Greene:The Heart of the Ma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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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安.葛林:《事物的核心》

 Graham GreeneThe Heart of the Matter

 

Graham Gre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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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被視為英國現代史上重要的「天主教作家」,但這一稱謂是對葛林浮面化、簡單化的定位。實際上,恰巧信奉天主教或寫了許多天主教議題,未必就是「天主教作家」。葛林的作品遠遠超出了宗教(教會宗教)的深度與視野,甚至總是通過人性與信仰的矛盾和糾葛,形成對宗教一種「現實主義的懷疑論」。他擅於將驚悚歷險、明暗對立、恐怖陰森的情節與嚴肅的道德問題結合起來。但這種結合不是靜態的黏合,而是一種敲碎形上理念堅硬的外殼,質疑生命本體內在困惑的懷疑主義。《事物的核心(The Heart of the Matter, 1948)是一部感人至深的小說,人性與宗教的激烈纏鬥、善與惡的無奈糾結,一種在亂世與噩運交相逼迫下,一步步陷入生命火坑而無人救援的悲愴之感籠罩了全書。葛林自稱這是一部「走向煉獄的小說」,但閱畢全書,不禁令人感嘆作家何其殘忍,上帝何其失職,致令一個善良之人身陷萬丈深淵,無一手之援可攀附,無一念之轉可復生。

 

一步一步走向地獄

 

故事座落在西非英屬殖民地,主人公斯高比(Scobie)是派駐在此地的英國警察局副局長。斯高比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為人忠誠、清廉、友善。在這個溼熱、骯髒、醜陋的西非屬地,風中吹來的是蟑螂與死狗的腐臭味,人們口語相談的盡是謠言或髒話,這裏的敘利亞人,若不是靠謊言與訛詐吃飯,就是靠黑市走私而發財圖利。被局長稱為「正直的斯高比」在此地任職了15年,但他的善心和美德,既沒有為他博得應有報酬,甚至到了遴選新局長的時刻,斯高比無緣升官,反而面臨命令退休的命運。更不幸的是,他的獨生女兒三年前死於英格蘭本土,他原先美麗白皙如今卻醜態畢露的妻子路易絲(Louise),因受不了久居蠻荒的精神痛苦,執意前往南非渡假。但是一筆2百英磅的船費不是斯高比所能負擔。然而,斯高比自認對因為戰亂而回不了英國的妻子負有同情、憐憫和責任。為了籌措旅費,他被迫向從事黑市交易的敘利亞奸商尤塞夫(Yusuf)借貸。就在這一念之間,斯高比踏出了邁向地獄和死亡的第一步。因為這一不可公開的秘密借貸,他被迫包庇尤塞夫的犯罪勾當,甚至縱容尤塞夫打死跟隨他多年的忠僕阿裏(Ali)

二戰方酣,依據當時的戰時航行法,來往於殖民地的船隻不得與外地通信。在一次查驗登陸的商船上,斯高比接獲密報並搜查到船長一封給女兒的信。對船長來說,私藏密信是一件嚴重的違法事件,一旦斯高比將這樁違法事件上報殖民政府,船長的下場不難得知:他將失去航海執照,遭到船公司解雇並從此得不到任用,最後只能在岸上挨餓要飯。但是斯高比知道船長是一個深愛女兒的父親,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深愛著自己死去女兒的父親。船長的慈父之情,引起斯高比的喪女之痛的內疚感。在上報之前,斯高比偷偷地拆開了信件(這也是執法上一件危險的舉動),信中寫滿了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深情與疼愛:「親愛的小喜蜘蛛,愛妳甚於世上一切的父親,這次要想辦法給妳寄一點錢,我知道妳的日子並不好過,我的心都快碎了;……像我這樣又肥又蠢的父親怎能生出妳這樣一個美麗、嬌小的女兒?……[1]。基於憐憫,以及一種同病相憐的慈父之愛,斯高比偷偷銷毀了所有準備上報的信件與資料,他放過了這個「愛女兒超過愛自己生命的父親」。




在一次船難中,斯高比邂遘了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海倫(Helen),再一次出於同情與憐憫,斯高比愛上了這個孤苦伶叮、走頭無路的年輕寡婦,顯然,這又嚴重地觸犯了天主教的教規。無意間,斯高比一封給寫給海倫的情書落在奸商手裏,為了贖回情書,斯高比被迫協助奸商走私鑽石,這又背棄了他一生堅守的德行和操守。此刻的斯高比,已經來到地獄的邊緣。妻子渡假返回後,斯高比的痛苦更趨嚴重,他不願意選擇這一方而傷害另一方。他前往教堂告解並懺悔,但無能的神父和冷漠的上帝對這個可憐蟲竟是愛莫能助。斯高比自知無法再欺騙上帝,他感覺到現實的痛苦要勝於地獄的恐怖,最後他選擇了唯一可以解脫的方式─自殺。然而,為了能讓妻子領取保險金,他製造了最後一個謊言:更改自己的日記,編造了自己的心藏病史:「十一月三日。昨天我告訴局長,已診斷出心絞痛,一俟物色到接任人選,我決意立刻退休……[2]。斯高比隨後服下大量的抗心絞痛的藥物,就這樣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久違了,上帝!

 

仁慈、正直、寬厚,不都是上帝贊賞的美德嗎?為何如此標準的上帝之子非旦不能獲得眷顧和賞賜,反而因為同情憐憫的美德使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困境?如果上帝全能全知,又何以讓一個虔誠的信徒,僅僅為了一筆2百磅的船費,從背叛妻子、包庇走私、縱容謀殺,一路走向不見天日的深淵?斯高比深愛上帝,他在世上的一切行為像似一個「人化的基督」,儘管他犯下了無數的過錯,但難道不都是出自善良的動機?難道不都是出自與基督眷愛世人那種相同的情感?斯高比之所以自殺,是因為不願傷害命運已經十分淒苦的海倫,是因為他的妻子因此獲得一筆保險金以便離開這塊傷心之地返回祖國,是因為他不願意欺騙和傷害上帝。然而,斯高比以自認最虔誠、最聖潔的方式─自殺,來親近上帝,祈求天父的寬恕和原諒,殊不知,自殺是天主教徒最大的禁忌,是對上帝最大的不敬!

通過斯高比的自殺,葛林表達了一種深沉的「宗教懷疑論」:正直的人得不到寬恕和救贖,惡人繼續在上帝的腳下狂歡作樂。一個使妻子和情人都能獲得幸福的願望,在天主教裏竟是萬惡不赦的罪行。斯高比那種讓無數罪犯獲得開釋的天真信仰,絲毫沒有給自己獲得信任和安寧;反而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乃至最後只好以死滌罪、以死求諒!我們不禁要問,如果自殺對斯高比而言,是使上帝不再為他蒙羞的唯一選擇,是他唯一接近上帝的方式並獲得救贖,那自殺的力量和勇氣,究竟來自人性上善的力量?還是教規上惡的力量?




然而,斯高比的自殺,還具有更為深沉的涵意。如果斯高比的一切行為只是出自簡單的憐憫和平凡的同情心,那麼斯高比不過是個弱者或懦夫,不足為惜。然而,借助於蘭克神父(Father Rank)之口,葛林說出了「教會什麼規矩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一個人心裏想的是什麼?[3]」確實,教會的「告解」制度,不是等著人們來此高談他們的善行和美德,而是等著傾聽人們的犯行和罪惡,神父束耳傾聽的,不是你的智慧或良知,而是你對上帝的冒犯與無知。確實,斯高比的所有善行都指向對教規的冒犯,但斯高比之所以甘冒大不諱並徹底犧牲自己,卻是出自對上帝的不滿,一種對上帝坐視不管人間苦難和教會冷漠無能的反叛!當他看見一個孩子在海難中飄浮四十多天,被救上岸時已經奄奄一息時,他抱怨上帝何以讓她經受如此殘酷的遭遇?為什麼他所信仰的上帝如此漠視人間?實際上,斯高比的心中早已有「兩個上帝」,一是坐在教會中供人膜拜但始終視若無睹、不發一語的上帝,一個是以自己的憐憫為見證、並試圖以自身德行取而代之的上帝。原來,世間的一切都是罪,世上的凡夫俗子都是罪人,吃苦受罪本來就是人類的天職,而上帝只是在人類洗盡一切罪惡之後,才會在遠處的天國給你祈福和永生。實際上,當斯高比殺死自己時,也殺死了自己心中的上帝,因為他知道死後的他不是前往天國而是下放地獄。在最後一次告解之後,斯高比覺得上帝的王國已成廢墟,教會的聖殿已變成荒土:

 

當斯高比從告解室裏走出來的時候,他覺得有生以來他的腳步第一次

走上看不到希望的路途。不論目光轉向什麼地方─十字架上的上帝、

聖母聖像,或是那些描繪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跡的粗俗的耶穌受

難圖,沒有任何一處有希望。他覺得他剛才前往探勘的只是一處絕望

之土[4]

 

葛林的小說向來充滿個性化色彩,人們後來以「格林蘭文體」(Greeneland)這一文學術語,來概括葛林小說的特殊風格。在葛林筆下,人們生存的世界總是一種陰森詭譎、愛恨交纏、焦慮不安、絕望無助的世界,人類生活像是一種無從選擇、不由自主的僵局,像似一輪沒有線頭的線圈,一捲沒有線尾的棉球。斯高比的最大悲劇在於,他終究得不到寬恕、救贖和原諒,因為宗教本質已不是個人信仰,而是關於人類永恆之罪的詞典和教條。上帝救不了世人,一如人類喚不醒久違的上帝。 

 



[1] Graham Green, The Heart of the Matter, 《事物的核心》,傅惟慈譯,臺北:臉譜,2001,頁96

[2] 《事物的核心》,頁392

[3] 《事物的核心》,頁409

[4] 《事物的核心》,頁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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