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27 傑瑞米.沙林傑:《麥田捕手》 J. D. Salinger:The Catcher in the Rye

 

27 

傑瑞米.沙林傑:《麥田捕手》

  J. D. SalingerThe Catcher in the Rye

 

Jerome David Sali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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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遠無法找到一個舒適、安靜的地方,因為它不存在。

─沙林傑─

 

麥田捕手(The Catcher of the Rye, 1941,另譯《麥田裏的守望者)是美國「孤隱」作家傑若米.沙林傑(Jerome David Salinger, 1919  )一生唯一的長篇小說。沙林傑是一位神秘的遁世作家,長期隱居在新罕布希爾州的山間小屋中,離群索居、不問世事。然而,「一書走天下」,小說出版六十多年來,一直被視為美國現代主義的經典之作。《麥田捕手》並不是普通的流浪小說,因為它與一般因為貧窮無助而四處飄流的孤兒故事無關;它也不只是一部簡單的、勵志型的「成長小說」,因為小說的主題意識是「反成人∕反社會∕反主流」的。《麥田捕手》是一部「心靈小說」,它通過一個天真叛逆的16歲男孩與成人世界進行一場精神內戰而獲得心靈的超越化與智性化。儘管出版當時被多數的評論家看輕,又因塑造一個「叛逆少年」違背了主流價值而遭到查禁,但「少年侯登」那種「鴉帽反戴、寬褲垂膝」的憤世風格,已成為今日西方青少年競效模仿的對象。 

 

反英雄的諷世主義

 

16歲的侯登(Holden Caulfield)是一個多次遭到退學的中學生,他厭倦學校的虛偽矯情,痛恨宿舍同學的粗魯無知,他把就讀的貴族中學視為「賊窩」,「裏面全是偽君子,要你幹的就是讀書、出人頭地,將來好買輛凱迪拉克;你一天到晚做的,就是談女人、酒和性[1]。由於四科不及格,他第四度遭到學校退學。因為不願意看到父母為自己被退學而生氣,他決定逃家前往紐約。表面上,侯登確實是個「壞孩子」─抽煙、喝酒、打架、滿口髒話,但是他內心質地善良,性格真誠細膩。由於缺乏雙親的關愛、師長的指引、同學的支持,他精神上非常苦悶、厭世和悲憤。他唯一的感情寄託就是對死去的弟弟艾裏(Allie)燦爛而短暫生命的回憶,對遠走好萊塢的哥哥D.B的懷念,以及他深愛的妹妹菲碧(Phoebe)。儘管他非常厭惡虛假、庸俗、齷齪的「大人世界」,但他依然戀舊於少數關愛他的老師。他心裏一直在尋找一個理想世界,尋找一處有愛、有小孩、有歡樂並可以為之終生守候的家園。但最後他終於知道,這一美麗的精神家園,從來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最後他徹底的絕望,以致精神崩潰……

在紐約遊盪的幾天裏,侯登住在一家廉價旅館,出入公園、酒吧、博物館,親身目睹了成人世界的欺妄狡詐、驕奢浮華與道德沉淪。他首先看到的是穿戴女裝的男人和一對男女在玩「含水互噴」的無聊遊戲。「我痛恨住在紐約這地方。計程車,還有公共汽車,那些司機總是衝著你大聲吆喝[2];在公園裏,「除了狗屎、老人吐的痰和仍的雪茄煙頭以外,好像什麼都沒有。[3]。在這個16歲天真少年的眼中,成人世界是一個「假性世界」(phony world),到處充滿假情假意、假言假語、假腔假調、假模假樣。在這個「深夜裏總有人在街上大笑」的城市裏,連音樂和戲劇都是虛假造作的。例如在夜總會演奏的鋼琴師歐尼,「他賣弄技巧,把那些高音符彈得像流水一樣,還有其他許多油腔滑調的鬼把戲,我聽了真是厭惡極了。可是,你真該看看聽眾的反應,他們全瘋了!完全像電影裏那些白癡,見了一些不可笑的東西卻笑得像魔鬼一樣[4]




三天的紐約之旅,雖然短促,但對侯登而言,卻是精神上永恆的覺醒和體悟。本來,逃離,從來就不是真正離開或消失,而是尋求深層的理解和釋放。但是對侯登而言,逃往紐約既是「反英雄主義」的,也是終極幻滅的。當他遊走於寒風刺骨的紐約街頭時,追尋之心、理解之意、悲憫之情,全部淹沒在這燈紅酒綠的現代荒原之中,葬身在這欲望橫流的煉獄之都。侯登是作為一個學校的失敗者、同學拳下的逃難者、父母雙親的遺棄者而潛往紐約的,儘管侯登希望把逃難轉變為救贖,但世界不會聽你說話,一如匆忙攢錢的司機不會關心冰湖上那群水鴨的命運一樣。一場「都市傷祭」徹底擊敗了一個末路英雄,埋葬了一個真實的童貞之軀。另一方面,如果向紐約的逃離是一種反叛,那麼這種反叛也是悖論的、嘲諷的。侯登一方面痛恨這個醜惡的世界,一方面又保持一顆同情憐憫之心,一方面討厭庸俗虛榮的女人,又情不自禁地被女色所惑,在想盡辦法與女友約會之後,又暗自嘲笑女友,他堅持某種性道德以致年滿16歲依然是童男之身,但又糊裏糊塗地召來妓女,不僅沒有完成交易,甚至只因少付5元美金而遭到毆打。侯登既改變不了社會,也拯救不了自己,在此意義上,《麥田捕手》的主題意識是「反英雄∕諷世主義」的,對侯登這個「垮掉一代」的卑微人物而言,只能以嘲諷、咒罵、恥笑來尋求自保和反抗。

 

現代方舟,何處是岸 ?

 

然而,在這個寒冷而孤寂的城市裏,在這場有如「盲馬瞎跑」的精神之旅中,侯登的天真與憨厚,依然表露無遺。他為了維護女友琴.迦拉格(Jane Gallagher)的清白,與室友大打一架。他自稱對琴的瞭解「像一本書那麼透徹」,而所謂「透徹」就是對琴這一小女孩的童貞與稚氣的憐愛,因為在與她下棋時,「她總是不肯把那些國王從後排拿出來用」;當他在火車上遇到同學摩羅的母親時,他編造了一個關於她兒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的善意謊言,以便安慰這位善良的慈母,其實摩羅是一個洗澡後愛用毛巾抽人屁股的傢夥;在他自己非常拮倨的情況下,還捐了十塊錢給一起吃早餐的兩位修女,等她們走後,他還很後悔只捐了十塊錢給她們。在前往夜總會的計程車上,侯登的內心和車外的街道儼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想起中央公園南邊淺水湖上的一群鴨子,他詢問那俗不可耐的司機:「在湖水冰凍緊實以後,你可知道這些鴨子都上哪兒去了?」但是他從那粗魯司機口中得到的回答竟是:「我他媽的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像這樣的傻事?[5]

由於想念家中摯愛的妹妹菲碧,決定在徹底遠走之前與妹妹告別,侯登在一次深夜裏潛回家中。在與妹妹的對話中,侯登說出了他的理想和願望:

 

不管怎樣,我老是在想像,有那麼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裏做遊戲

。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大人─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懸

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裏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

把他捉住,不讓他掉下去。我要做一名麥田捕手,我真正喜歡的就是

這個……[6]

 

童貞的守望人

 

麥田捕手》是一部不以劇情掛帥但卻具有多重主題意識的作品,在時空意義上,它反映了戰後美國青年精神世界的徬徨與茫然,在人物性格上,它濃縮了一個寓意多重的精神尋覓之旅,展現出一個人站在行將崩塌的世界面前,究竟應該採取「永恆拒絕」還是「暫時妥協」的掙紮。對於沒有悟性和感應的「現代寄居蟹」來說,沒有什麼痛苦和困惑可言,但對於執著於靈性之美與尋求生命之悟的人來說,空乏的生命、無望的茍活是一刻也難以忍受的。




侯登的年齡正好介於孩童和成人的邊界上,究竟應該「卑賤的茍活」還是「英雄的死去」,反映的是個人與世界之間最基本的形上思索。在歷經紐約流浪生活之後,侯登決定遠走西部,做一個裝聾作啞、與世隔絕的局外人,這反映的是退縮與避世的思想。然而,就在暗夜返家時,妹妹菲碧的愛感動了他,使他決定不再棄世流亡,願意重新忍受這個灰黑世界並與之妥協和解。當他在紐約遭到小妓女桑妮(sunny)羞辱之後,侯登心情極度沮喪,但是他開始跟死去的艾裏大聲說起話來,因此舒緩了他試圖一死了之的絕望。生活依舊是美好的,他想起弟弟艾裏用綠色墨水把詩詞寫在棒球手套上,以便在外野沒有對手進攻時可以吟詩自娛,他羨慕弟弟在擁有完全的童貞時提早死去,他想念妹妹菲碧盤腿坐在床上的樣子。當侯登摸黑回家時,菲碧為他的命運極度擔憂,當菲碧把自己僅餘的零用錢─865分─全部給了他,當菲碧得知侯登準備再度離家出走,她孩子氣十足地拖著一隻大箱子堅持要跟他一起走時,他感動得難以自持。兒童的天真與友愛溶化了侯登的憤世嫉俗。就在這一刻,這位準備遠離塵世、棄絕人生的叛逆小子,竟在嬌弱可愛又善解人意的小菲碧面前,潸然淚下……

在沙林傑筆下,成人世界已經無藥可救,只有純真的「童貞世界」才是人間潔淨無瑕、真情流露的最後淨土。《麥田捕手》的主題就是「留住童貞、雖死無憾」。在妹妹純真之愛的感悟之下,侯登擔心兒童純真的心靈會遭到成人世界的污染,他強烈希望能夠小心呵護這些孩子們,拯救這些盲目亂闖的孩子。最後,他在做一個「童貞的守望人」這一體悟上,找到了精神出路,儘管這一理想家園是想像的、願望的,但除此之外,人間哪裏可棲息?世上何處是兒家?

 



[1] 沙林傑,《麥田捕手》,黃莉、廖炳文編譯,臺北:大步,1999,頁102

[2] 《麥田捕手》,頁101

[3] 《麥田捕手》,頁92

[4] 《麥田捕手》,頁68

[5] 《麥田捕手》,頁66-67

[6] 《麥田捕手》,頁128-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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