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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高汀:《蒼蠅王》
William Golding:Lord of the Flies
William Golding |
http://www.people.com.cn/media/200104/03/NewsMedia_97745.JPG
198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的《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 1954),堪稱是史上最暢銷的小說之一。在經歷21家出版商的拒絕後,當英國初版隔年後(1955年)在美國地區重印時,尚且無人知曉,但平裝廉價本(一本售價美金1.25元)出版並進入校園書店之後,至今銷售量已達一千萬本以上。《蒼蠅王》被稱為「黑暗小說」,其所以半個多世紀以來歷久不衰,在於獨特的劇情與魅力,特別是高汀通過古希臘思想、基督教觀念、現代心理學等等面向,對人性之惡進行了露骨的透視與描寫。小說不僅繼承了英國「荒島文學」和「異域小說」的優秀傳統,而且還表現出高汀對人性絕對悲觀的敘事能力。高汀從「欲望原型」暗諷了西方社會的腐敗與墮落,表達了他對人性之惡無可救藥的悲嘆。
賴甫與傑克的鬥爭
這部「反救贖∕反性善」的現代寓言小說,一反聖經中「返童才得以進入天國」的神諭,認定人的原罪自逃離了伊甸園以後就永遠無法洗清,人類在世的醒悟和救贖渺不可及。「蒼蠅王」一語出自希伯萊語「別西蔔」(Baalezbub或Beelzebub),而“baal”是指居住在鄰近耶路撒冷不遠「以革倫」(Ekron)城內「非利士人」(Philistine)信奉的神。“Baal”原是古代專司生殖與生產之神,專門保佑農作物的豐收,後來墮落成為乾旱與饑荒的源頭,“Baal”便成了萬惡之首。蒼蠅王就是取意由善轉惡、由文明滑向野蠻的墮落過程。
故事假設第三次世界大戰來臨,一群年僅6到13歲的英國男孩,從一架遭到襲擊的飛機上墜落在一座荒島。無人小島是一個熱帶珊瑚礁,深藍的大海,白色的浪花,茂密的森林,滿地的香果,宛如世外天堂。在一個沒有成人禮儀、社會規束的自然世界中,以賴甫(Ralph)為首的男孩有計劃地建立了「兒童政府」,他們以「兄弟會」為情誼,以「海螺」為權力象徵,模仿成人理性化的組織生活。初來島上時,他們像一群純真無邪的天使,他們用螺號集合開會,燃起篝火,搭造窩棚,採果充饑,整個荒島充滿樂園的氣氛。身為首領的賴甫,充滿正義、善良的品格,當他心情愉快時,會當眾表演「豎蜻蜓」,以打發煩悶枯燥的時間,當他抑鬱寡歡時,他就回憶往日溫馨的生活以尋找慰藉。短小矮胖、聰慧機靈的「小豬」(Piggy),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多次向賴甫謀劃獻策,常以「我姑媽說…..」為口頭禪,狀極可愛。然而,以傑克(Jack)為首,以「獵野豬」、「迷彩臉」為權力象徵,代表非理性、革命叛變的另一派,向賴甫發動了嚴厲的挑戰。在傑克的帶領下,孩子們用污泥塗臉,以樹葉為頭巾,扮成野人模樣,跳著狂野奔放的舞蹈。傑克是欲望和野性的化身,他利用孩子們最可貴的「好奇心」,不斷誘發他們「做壞事」的欲望,導致孩子們一再的迷失與沉淪。
正不勝邪?
賴甫和傑克兩派的鬥爭,體現了西方文明自希臘以來「日神∕理智」與「酒神∕欲望」的對立,也表現了現代社會「文明.法治∕野蠻.人治」之間的鬥爭。賴甫是前者的代表,主張文明治理,講求秩序、堅持民主,他的權力象徵「海螺」就是和平法治的代表;「小豬」則介於中間,代表智慧和勇氣,是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的化身,他以眼鏡「聚焦取火」為孩子們帶來火種。傑克代表後者,主張威權統治,他放縱野性、逞兇鬥狠,他首先對於賴甫偶然拾獲海螺而成為領袖頗不以為然,繼而主張應該「狩獵積食」以維持長期的生存,他的「蠻荒法則」與主張科學主義並建議搭棚紮營等待救援的賴甫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傑克先是糾結了原先唱詩班的同伴,以物質利誘和離間中傷的手法,運用獵物崇拜和圖騰儀式,組成了「殺戮集團」,而代表民主理性的拉爾夫陣營,在短暫的團結之後就潰不成軍。傑克殺害了賴甫的同夥等人,逐漸瓦解了代表文明與理性的「賴甫體制」。小說對人性中的「誘惑」與「煽腥」描寫得淋漓盡致,正是在獵豬行動和飲血噬肉中,男孩們開始變型、瘋狂和墮落,喪失了人類天生的憐憫、誠實與信任的本性。這群「英國小紳士」逐漸變成「童面獸心」的荒野之狼,他們圍繞在黏貼於死豬身上巨大的「蠅王」起舞。最後,一場血腥奪權終於爆發,賴甫的同夥一個個成為獵殺的對象,賽門(Simon)被誤認為「怪獸」遭到殺害,「小豬」的頭顱被砸碎,從此野蠻取代了文明,民主讓位於專制,混亂吞噬了秩序,傑克一派在象徵撒旦的「蠅王」面前歡呼起舞……。最後,傑克運用最原始的生產技術:用「小豬」的眼鏡生火,縱火延燒了大片森林,試圖將賴甫徹底逐出森林,所幸巨大的煙霧引起海上英國軍艦的好奇前來營救,賴甫雖倖免於死,但「邪不勝正」的典律遭到徹底的嘲諷與顛覆,
初來荒島時,謠傳島上有一隻怪獸,為了向怪獸獻祭,孩子們組織了一場獵殺母豬的行動。這場獵豬行動,是以「性虐待」的象徵儀式來進行的,流露出這群已經「獸化」的孩子們內心最隱蔽而深沉的惡性。他們在樹叢裏發現了一群正在享受樹蔭清涼的豬群,其中最大的一頭是隻母豬,「躺在一角,沉酖在母性的歡愉中。牠黑色與淡紅相間,腹下的大奶頭擠滿了一群小豬,牠們或在睡覺,或在鑽動以及吱吱叫」。看到這種情景,孩子們非但沒有同情和憐憫,反而在傑克一聲「投槍」的口令下,「用火烘成尖端的木製矛槍,都紛紛飛擲向那頭被選中的母豬」,「那頭母豬搖搖晃晃跑在他們面前,瘋狂而且滴著血,而獵人們則窮追不捨,看到滴落下來的血好生興奮,並與牠結合在強烈的欲望之上」,「母豬被熱氣擊倒,獵人們則一湧撲上牠,這種從一個未知的世界所發出的恐怖攻擊,使得牠發狂;牠長聲尖叫、跳撞著,一時空氣中充滿了血、汗水、吵雜聲和恐怖」。最後,孩子們終於完成了獵殺行動,但依然意猶未盡的殘害和戲弄母豬的屍體。「傑克舉起豬頭來,把柔軟的喉部往下插入樹枝的尖頭,尖頭就直穿到豬嘴處。他往後站開,那豬頭掛在那裏,有一些鮮血沿樹枝滴下」[1]。
導演彼德.布魯克(Peter Brook)根據《蒼蠅王》拍攝的電影現場 |
http://lordoftheflies.org/img/life.htm
西方理性的覆滅
儘管高汀宣稱,《蒼蠅王》與現代精神分析沒有關聯,他也從未閱讀過佛洛依德的著作,但小說一方面驗證了佛洛依德「利比多∕欲望原型」的理論,並在孩以們身上體現了「生命本能」與「死亡本能」的殊死鬥爭,一方面又否定了佛洛依德的「文明壓抑論」。佛洛依德把人性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但高汀進一步把人性推向更底層,推向「獸我」的地步。「獸我」是一種人不似人、獸不像獸的狀態,其恐怖之處在於具有超越禽獸之上的人性之惡,又具有完全超越人性拘束之外的野獸本性。「獸我」是一種集人惡與獸性於一體的雙重之惡。人們於是驚訝,原本天真可愛的孩子怎麼最後竟變成兇殘邪惡、殺人嗜血的野獸呢?實際上,高汀把這種「雙重之惡」體現在這群受過教育、具有音樂訓練的英國小紳士之上,旨在反映文明的脆弱性。人類一旦脫離了社會禮儀和文明的壓抑,一種弱肉強食的野蠻法則就會占據上風,在饑餓、恐懼、求生的壓力下陷入殺戮與自毀的泥淖之中。
人類與禽獸之別在於共抵外侮、不殺同類,但這些孩子們最為墮落之處就在於殘殺患難與共的同伴。高汀在小說中刻意塑造了一個「耶穌型」的人物賽門,他是一個瘦弱但勇敢的孩子,具有一種「少年基督」的風範,為了揭開「怪獸」之謎,他獨自闖入叢林,但他發現,島上根本沒有什麼怪獸,只是一具已經腐敗的飛行員屍體和他的降落傘。但當他跑出叢林時,正好遇上正在跳祭典狂舞的傑克,傑克一夥竟把他誤認為怪獸,上前殺死了他。至於「小豬」之死,尤其令人扼腕,他不像賽門是被誤殺的,而是被蓄意謀殺的,他先被巨石擊中,再滾落懸崖,腦袋被礁石撞碎,腦漿四溢,死狀至為悲慘……。
賽門的「尋獸∕誤殺」事件,具有很強的象徵意義,究竟世間存在一個實體的怪獸,還是根本是人類自己的「心魔」?傑克利用這隻神秘的怪獸建立自己的暴力政權,不正是人類社會專制體制的翻版和寫照?尋求真理(或真相)的賽門竟被誤認為怪獸,這種對「神魔不分」的愚蠢和荒誕,不正是人類自身的諷刺和調侃?賽門之死,是整部小說的高潮,它意謂著西方理性的全盤覆滅,也表達了高汀對西方文明的徹底絕望。
1983年高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雖然贊賞高汀超越了邪惡的黑色神話,但似乎傑克的形象與作為總是後繼有人。《蒼蠅王》在西方文學史上之所以具有傳世不朽的地位,在於它不斷告訴世人:「惡」是人類永遠樂此不疲的志業。小說不斷在警惕:邪不一定勝正。人類永遠處於惡的圍攻之中。只要有血腥腐味,就會有蒼蠅飛來聚集。善良總是要為罪惡付出無法停止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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