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30 拉爾夫.艾理森:《看不見的人》 Ralph Ellison: Invisible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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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爾夫.艾理森:《看不見的人》

Ralph Ellison: Invisible Man

 

Ralph Ellison

http://www.ket.org/pressroom/2002/06/AMMS__001507_0917.jpg

 

我意識不到自己的形體,活著就跟死了一樣。

-拉爾夫.艾理森- 

 

有人說過,只有寫過《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 1932)的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才有資格評論《看不見的人(Invisible Man, 1952),面對這部被譽為美國現代黑人生活史詩,20世紀黑人文學劃時代經典作品,往往令許多評論家感到自己的平庸、淺薄與無力,因為《看不見的人》幾乎運用了所有西方文學的創作技巧與美學形式,探討最為敏感而困難文化認同問題。作為一部「藍調小說」(Blue Novel),《看不見的人》雖是一部反映美國黑白種族問題的小說,但作品本身既超越了自理察.萊特(Richard Wright)以來「抗議文學」的傳統,也沒有停留在個人怨氣或報復的情感層次,而是上升到對人類生存困境與悲劇的深度思考。

 

文明進步的秘密在於謙卑?

 

拉爾夫.艾理森(Ralph Ellison, 1913-1994)使用 “invisible”一語,並非指不存在或非實體,而是指存在但卻視而不見,名為實體實卻有如幽靈飄乎不定。然而,刻意拿掉定冠詞 “the” ,顯然是指群體而非個人。但 “invisible” 一詞既是是多義的,也是多喻的,它既指不能被他人所看見,也包括自己看不見真實的自我。小說雖然始終聚焦於一個黑人青年,但卻深入黑白種族共同面對的生存困境,並指向一種對「跨種族交流」的期許和願望。正如艾理森在《影子與行動(Shadow and Act)一書中所言:「我的任務是通過作品去揭示人類共同面臨的議題,且其意義尚不僅於此,因為這種共性蘊藏在白人和黑人的困境之中。我試圖通過我的作品去追求一種超越種族、宗教、階級、膚色和地域障礙並尋求使人類得以進行交流的藝術形式[1]。《看不見的人》正是這種精神的體現。小說闡明瞭「自我」與「他者」-社會身份的取得取決於個人自我認同的建立-這一哲理,為解決黑人認同與生存困境打開了一條積極奮鬥的新方向。




小說以倒敘的手法,描寫一位無名無姓的黑人青年,從美國南方到紐約希望打出一片天地但卻失敗告終的故事。小說一開始,一個黑人蹲在地下室回憶往事,地下室裏一片漆黑,主人公只好用1369隻燈泡來提醒自己的存在。小說的獻詞:「你得救了:是什麼給你蒙上的陰影」,這種類似「進入地獄以獲重生」的反諷,透露出一種陰冷而濃烈的悲劇感。在這孤寂的地下室裏,傳來了路易.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的一首歌:「我作了什麼孽?為何我周身漆黑,如此憂傷……[2]

小說背景分為兩個部分:美國「後奴隸時代」的南方和「新工業時代」的北方,劇情則依主人公的自我追尋分為順從-反抗-自覺三個階段(對應於讀書、打工、參加政治運動三種生涯形態)。主人公生長在白人奴化教育下的南方小鎮,因為知道自己的膚色受到歧視,很早就學會以虛情假意、唯唯諾的姿態,去迎合白人的口味和喜好。主人公的自抑和謙遜,贏得了白人的激賞,他被邀請到鎮上向白人領袖演講,講題是「文明進步的秘密在於謙卑」。儘管演講之前他受白人指使參加一場黑人小孩的格鬥而受到傷害,但他口唇含血、帶傷出場,並因此獲得一個公事包以及白人控制的董事會所頒發的州立黑人學院一筆獎學金。

就讀黑人學院期間,主人公繼續期望自己扮演一個討白人喜歡的老實黑人而獲得贊許和成功,不幸的是,由於讓一位來自北方的白人董事諾頓(Mr. Norton)參觀校區附近一處黑奴舊居,讓白人董事聽聞一位黑人農民吉姆.特魯布拉德(Jim Trueblood)家庭亂倫的醜事(儘管這些都是在夢中發生的),白人董事因此受到驚嚇而心臟病發作,為了急救,主人公把白人董事帶往一處叫「金色年代」(Golden Day)的地方,但這地方實際上是一家妓女院。主人公因此犯了大忌:讓白人看到了不應看到的關於黑人的事,於是虛偽的黑人校長憤而將他逐出校園……

 

可見與不可見:二元辯證隱喻

 

「可見(visible)∕「不可見」(invisible)」在整部小說中扮演了重要的二元敘事隱喻。蓄奴、亂倫、妓院、黑人退伍軍人的荒淫生活等等,對白人而言是「不可見的」,對黑人而言則是「不可被看見的」。這種社會視線與文化觀看的界線-「可見」和「不可見」,從本體上嚴格區分了黑白兩個不可逾越的世界。主人公出於天真,以為如此獻出「黑人之醜」或許可以取悅於白人的好奇心,但是他錯了,不僅錯在這種取悅白人的心理已到了嚴重扭曲的地步,錯在此舉已危及同樣也是仰賴白人鼻息的黑人校長布勒德索(Dr. Bledsoe)的權力地位,也錯在他不知即使黑人對自己的苦難也不得聲張,必須裝作視而不見(insensible)




黑人小孩的群毆事件不僅尖銳表露了黑白種族不平等的社會地位,「可見∕「不可見」的隱喻也發揮著雙層敘事的功能。白人命令主人公和其他黑人男孩戴上眼罩鬥毆,這實際上是把他們當作「鬥犬」供人取樂,視黑人如玩物並任意嗾使和踐踏。鬥毆勝利之後,白人又讓主人公與其他黑人孩子在通電的地毯上搶奪犒賞的金幣(實際上只是幾顆紀念幣),白人則從他們他被電擊的痛苦中狂笑取樂。隨後,黑人小孩被帶到一位金髮裸女面前,如果黑人小孩看了裸女一眼,就會遭到白人怒目獰視,如果不看一眼,也會遭到白人譏笑羞辱。無論「看」或「不看」,黑人都處於左右為難的地步。面對這個金髮裸女,主人公心中興起一種「可欲(desirable)∕不可欲(undesirable)」的矛盾情感:「我想愛撫她,同時又想毀掉她;想愛憐她,同時又想殺害她[3]。這種愛憎交織(ambivalent)的情感,象徵著主人公對自我本性和白人價值的雙重迷惘與困惑。

「眼罩」與「盲鬥」,象徵著黑人無法看清和辨視自己的處境和命運,不知道自己正在進行自毀與自殘的行為。在這裏,「可見∕不可見」具有雙重辯證的悲劇性:「可見的」的是不可見的,「不可見的」又是可見的,那就是說,黑人為了奉承白人完全看不見自己的無知與奴性,而白人在黑人可見的奴性中也看不到白人自身的卑鄙與殘暴。

「可見」與「不可見」還被用來對黑人教育「啟蒙?∕遮蔽?」的反諷與質疑。在黑人學院裏,有一座創始人的銅像,銅像本人伸開著雙手,伸向一個跪在地上的黑奴。但人們無法辨視那黑奴臉上的面罩,究竟是被掀起還是被捂罩?這具銅像具有「蒙眼受教」的反諷意味,似乎教育是白人對黑人的恩賜而不是黑人應享受的人權,它象徵所謂「黑人教育」看起來似乎為了啟蒙黑人、增加黑人的知識與技能,但實際上是在奴化、愚弄黑人,使黑人既看不見自己的歷史,也看不清未來的前途。

 

遷就主義-黑人的生存哲學

 

取悅白人可以獲得一些好處,但信任白人也可能遭到傷害,這就是主人公年輕時期的困惑與不解。這種矛盾的「他者扮演」-白人膝下乖巧的黑狗-逐漸對主人公一向抱持的生存哲學-遷就主義-產生重大的衝擊。年輕時的主人公,始終記得死去的祖父臨終前對他的教誨:「你要在險境中周旋。希望你對他們唯唯諾諾,叫他們忘乎所以;對他們笑臉相迎,叫他們喪失警惕;對他們百依百順,叫他們徹底完蛋。讓他們吞食你吧,要撐得他們嘔吐,要漲得他們爆裂[4]。然而,對黑人校長的絕對信賴,對白人慈善家的謙恭與奉承,對激進政治組織的投入與獻身,這一切卻使主人公對真正的自我一無所知。對此,主人公回憶道:

 

我一直在尋找著什麼,而且我無論走到哪裏,總有人要告訴我那是什

麼。我也接受他們的解答,儘管這些解答往往相互矛盾,甚至本身也

是矛盾的。我當時很幼稚。我明明在尋找自我,卻到處問人,唯獨不

問我自己,而這個問題只有我自己才能回答。為了尋求解答,我花了

許多時間,兜了許多痛苦的圈子,最後才瞭解到別人生來就瞭解的一

個道理:我不是別人,我是我自己。然而首先我得瞭解我是一個看不

見的人[5]

 

祖父的「牽就主義」實際上是繼承以布克.華盛頓(Booker T. Washington, 1856-1915)為代表的美國第一代黑人的生存哲學。主人公由於遵從祖父的教誨,以優異的成績和溫順的性格贏得白人贊賞,他被推舉在中學畢業典禮上致詞。這場致詞使人們聯想到1895918日,布克.華盛頓在亞特蘭大國際博覽會上的著名演講。布克.華盛頓當時擔任阿拉巴馬州的塔斯克基學院(Tuskegee Institute)的院長(這所學院也是艾理森就讀過的學校),他提出「就地汲水」的觀點,也就是黑人應改採取非抗爭的合作手段,依靠自己的堅苦努力和一技之長,在白人社會中出人頭地。他認為,智力、財產、品格是黑人獲得民權資格的三大要素,因此,黑人只要通過職業技術教育,使黑人培養勤勞、節儉、自治等良好品格,獲得知識和實用技術,從事農業、機械、手工業、家庭服務和商業,爭取成為美國社會和經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因素,並努力發財致富、購置地產和房產,重塑黑人形象,這樣就能贏得白人的尊重,白人也就會賜給黑人一切應有的政治權利。布克.華盛頓有句名言:「耕地與寫詩同樣光榮」,意指黑人應該努力工作,不要抗議和抱怨。然而,布克.華盛頓這種默認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的「恩賜主義」,在小說中遭到了否定。主人公被迫離開家鄉前往紐約,意味著黑人這種「茍活求存」的哲學已經宣告破產。

 

http://en.wikipedia.org/wiki/Image:Ralph_Ellison_photo_portrait_seated.jpg

  

主人公帶著「好心」校長的介紹信來到紐約哈林區,他以為帶著校長親筆的七封推薦信,一定可以謀得一份好的工作,但是令人納悶的是,他老是四處碰壁,所有投出的信件都毫無音訊,直到主人公送出最後一封信的時候,才從一個雇主的兒子那裏得知遲遲沒有得到回覆的原因,原來,七封推薦信都是「拒絕信」。

 

陰險的校長和善良的瑪麗

 

信的內容都是請求雇主「永不錄用」這位來自南方的黑人小夥子,目的是為了陷害主人公,讓他處於滿懷希望卻永遠達不到目的奔波之中:

 

……,不管怎樣,讓他盡可能離我們遠遠的,同時讓他繼續抱著這些

徒勞的希望而泰然自若。……我請求您,先生,讓他繼續不停地向那

個承諾所指的方向去追求,那個承諾就像地平線那樣,在滿懷希望的

旅行者的前方總是明亮地、遙遠地退去[6]

 

面對這些文情並茂但卻陰毒可恨的推薦信,主人公感到萬分的悲傷和沉痛的。如果那場白人唆使黑人小孩的鬥毆是出自於白人以金錢、性、暴力來誘使黑人犯罪,目的在瓦解或軟化黑人對白人的鬥爭意識,那麼這七封「拒絕信」就是黑人的自相殘傷的註腳,是黑人族群中令人汗顏的「賣祖求榮」的行為。主人公想起了黑人校長布勒德索博士(Dr. Bledsoe)桌上那條閃閃發光的鐵鍊,那是用來捆綁黑人祖先好讓白人順利進行黑奴交易的工具。黑人校長正是利用它,利用祖先的生命和血淚,利用自己族人的信賴和尊重,來換取他在白人社會中的地位與利益……

當然,並非所有黑人都是自相迫害的。主人公初來紐約時,因為身體虛弱暈倒在街頭。這時,一位名叫瑪麗(Mary)的黑人婦女救了他,並收留他住在自己家裏。瑪麗雖然身在人心險惡、寡情薄義的大都市裏,但依然像個「黑人嬤嬤」保留了黑人忠厚淳樸的天性。瑪麗家裏儲存的食物都是南方黑人喜歡的紅薯、豬下水、豬耳朵、濃濃的糖漿等等。在瑪麗的感召之下,主人公一改過去對黑人事物感到自卑羞腆、一心想模仿白人以討好求生的「漂白意識」。這次被搭救的經驗,是一次重要的「自我改造」經驗,對主人公具有很高的自覺與成長的意義。從此,主人公從容不迫地在紐約街頭當眾買了紅薯,並且邊走邊吃了起來。這種「當街吃紅署」具有很高的象徵意義,它意味著黑人只能在自己的傳統中找到自我的認同和歸屬。




瑪麗總是不計得失地幫助別人,從不要求感謝與回報。當主人公身無分文又處於失業絕境之時,瑪麗從不向他催討膳宿費,每次用餐時,總是像往常一樣慷慨地給他送上熱騰騰的飯菜。瑪麗希望主人公能為族人爭光,能帶領族人向社會不公進行挑戰,並且告戒他要謙虛自持,不能為因為自己得勢就忘記自己的族人,也不應在自己脫貧致富後就不管其他底層的同胞。對於瑪麗,主人公充滿了矛盾與困惑,他一方面想要逃離,一方面又渴望一種母愛一般的溫暖,因為瑪麗的形象代表著主人公不敢正視的黑人傳統,一種自己不敢面對的血緣羞恥感。然而,主人公終於意識到,「求寵」不如「自愛」!黑人只有在認同種族的集體價值時才能建立個人的尊嚴和價值。

 

「去黑」與「增白」

 

被拒於求職門外且一貧如洗的主人公,來到一家油漆工廠打工。這是一家美國政府主要的油漆供應商,油漆廠取了一個十分諷刺的名字:「自由」!它以「飛鷹」作為商標,藉以代表一種「美國精神」-速度、力量、無情、掠奪。油漆廠號稱生產全國最潔白的油漆:「光學漆」,它在廣告上打著「自由牌油漆讓美國保持純潔!」的口號,然而「光學」正好隱含一種「視覺欺騙」,它意味著白人心中試圖保持「白色純種」和「白色優越」的自大感。主人公被指派從事一項「油漆增白」的工作,他必須把一種黑色的添加劑滴在白色的油漆中,以使油漆變得更白,這就是所謂「光學白」的秘密所在。但是主人公不慎弄錯了添加劑,他誤把去汙劑當成漂白濟,結果把油漆弄成了「不黑不白」的灰色!主人公受到懲罰,被改派去從事油漆加壓攪伴鍋爐助手的工作。但是原先的鍋爐工頭是個老黑人,他因為擔心自己的職位被取代,於是故意「誤導」主人公操作氣壓儀表的程式而導致鍋爐爆炸。主人公被強烈的熱氣沖昏過去,失去了知覺……。醒來時,他已經躺在一家白人醫院,他看見一群白人醫生和護士,正在他身上東檢西查,把他當作「人體實驗品」,以便測試各種新的醫療儀器……

「自由牌油漆」的製作過程,充滿了對美國黑白問題的反諷。原來,美國社會的純潔與白晰,是經過人工化學的合成而實現的,甚至說,這種象徵美國精神的白漆是經過一種「白吃黑」-既必須加入黑色調劑卻又把它稀釋、隱沒、化解-的過程而完成的;這既象徵黑人默默幫助白人卻被白人犧牲的命運,也反映出白人社會「吃人不吐骨頭」的欺詐與罪惡。黑人的命運就是這種隱沒自己的「黑」、讓自己無法被看見、從有形消失到無形等等「去黑化」,才能成就白人的功績偉業,黑人只能是一種工具性、功能性、輔助性的存在,一種「用畢即拋」的存在;同樣的,對白人社會來說,如果沒有「黑」的增白,白人就什麼都不是,他們自我誇耀的「光學白」,只能是證明自身的「自然盲」。實際上,主人公的「誤認」,不只是一種過失,而是一個具有高度警示意義的隱喻,它象徵了當黑白之間充滿不信任、不尊重的敵意時,兩個種族之間就會產生「一觸即發」式的衝突,反過來說,只有黑白之間相互信任與尊重-正如油漆中只能要添加10滴黑色調劑,二滴太多,半滴太少-才能真正通過「種族合成」而成就名符其實的美國精神。

 

地窖裏的沉思

 

復原之後,主人公加入了一個激進的政治團體「兄弟會」。由於他具備演講的才華,於是受雇成了為這個政治團體宣傳造勢的職業演說家。起初,主人公深受這個團體的革命理想所激勵,以為從此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正如在演講中他說道:「我突然感到我現在變得更加像個人了。……在經歷了一次又漫長又令人絕望又是非同尋常的盲目旅途之後,我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園……[7],但實際上,這種天真的想法很快就破滅。

在第一次演講時,主人公看到了一幅雙目失明的黑人拳擊師的照片,這位黑人拳擊師從一個原本默默無名的黑小鬼,歷經多次爭戰之後成為職業拳擊賽的冠軍,但他的眼睛卻在一次不公正的比賽中受到重創,最後死於盲人醫院。這個場景是在諷刺1950年代白人誘騙黑人拳擊手進行賭博的那段歲月,而黑人的失明與慘死,則在暗諷黑人因為短視、無知與貪財,而喪命在白人「賭金」之下的命運。主人公隨後發覺,這個標榜視黑人為兄弟的「兄弟會」,不過是利用黑人的悲慘故事來為自己爭權奪利,而他自己也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正如傑克(Jack)兄弟所言:「這些群眾只是我們的原料而已,是為了適應我們的綱領而需要加工的各種原料中的一種[8]。在一次爭辯中,傑克兄弟的一隻眼球掉了下來,原來傑克兄弟的一隻眼睛是假的!這隻假眼說明瞭「兄弟會」這些政客看待事物、觀察問題的方式都是虛假的,他們的革命理想也都是騙人的。主人公終於理解到,這是一場骯髒的騙局,「他們所關心的只是我們這些名字可以塗在假選票上,在他們方便的時候就能用上,用不著了就往哪兒一塞」;他們只是利用群眾在舉行遊行示威時能展出多少實力罷了。主人公暗自深思,這些白人「個個個企圖把自己對現實的理解強加於我,卻屁也不管我是如何看這周圍世界的」,主人公終於也體認到,「我現在認清了我是看不見的人[9]


 


主人公因為參加兄弟會遭到了黑人民族主義者拉斯(Ras)的追殺,他不得不帶上墨鏡和草帽以掩人耳目,結果竟被誤認為「無賴漢」賴因.哈特(Rine Hart)一個不斷變換身份、混水摸魚而獲得生存利益的黑人原型。主人公透過鏡片,像似將自己抽離於世界之外並站在幕後,他看到各種流動變幻的形狀、如夢似真的色彩和意象,主人公不禁自問:「如果一副墨鏡,一頂草帽就能一下子藏起我的真面目,那麼誰究竟是誰呢[10]?顯然,草帽象徵偽裝,墨鏡代表面具,這既是黑人身份認同隱形化與模糊化的比喻,更是黑人經由「自我疏離」(self alienation)以求取生存的法寶。「假我」與「真我」難以區別,「我究竟是誰」已經難以考辨,偽裝似乎不是罪惡,而是改變現實與命運的手段,「誤認」也不是錯誤,而是尋求自我保護的方法。「一個本質、多重表像」說明瞭人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樣態,己不識人,亦如人不識己……。在躲避追殺時,主人公一不小心跌落地窖裏,他把自己閉鎖在這陰濕黑暗的地底裏,陷入了永遠得不到答案的沉思之中……

 



[1] Ralph Ellison, “Introduction” to Shadow and Act, New York: Vintage, 1995

[2] 拉爾夫.艾裏森,《看不見的人》,任紹曾等譯,北京:外國文學,1984,頁7

[3] 拉爾夫.艾裏森,《看不見的人》,任紹曾等譯,北京:外國文學,1984,頁19

[4] 《看不見的人》,頁17

[5] 《看不見的人》,頁16-17

[6] 拉爾夫.艾裏森,《看不見的人》,任紹曾等譯,北京:外國文學,1984,頁16

[7] 《看不見的人》,頁352

[8] 《看不見的人》,頁478

[9] 《看不見的人》,頁516

[10] 《看不見的人》,頁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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