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32 艾瑞斯.梅鐸 : 《網之下》 Iris Murdoch: Under the 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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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斯.梅鐸 : 《網之下》

Iris Murdoch: Under the Net

 

Iris Murdoch

 

被譽為「英國最聰明的女人」,一生獲獎無數的艾瑞斯.梅鐸(Iris Murdoch),堪稱是當代最有智慧的才女作家。當梅鐸於1999年因阿茲海默氏症去世時,世人皆有一種英國再也沒有一流作家的遺憾與感傷。當她的處女之作網之下(Under the Net, 1954)出版時,人們雖沒有以「大師」稱之,但卻以「哲學藝術家」的美譽投以驚訝的關注。梅鐸具有一般作家難以企及的特長,她能夠把嚴肅哲學融入小說敘事中,賦予小說豐富的道德色彩和人性省思,特別是她能夠把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語言遊戲」和「網絡思維」的哲學,具體融入小說人物的生活與對話,使一般小說擺脫乾澀與枯燥,揚溢鮮活而動感的哲學趣味。

 

網:理論之迷,愛情之盲

 

網之下》是梅鐸生平第一部哲理喜劇小說,通過主人公傑克.唐納修(Jake Donaghue)荒誕卻饒富哲理的際遇,敘述一個人從虛矯、空想、迷失到自覺醒悟,所幸最後重拾人生智慧的曲折過程。

小說取名「網之下」,具有深刻的涵意。首先,「網」是維根斯坦哲學認識論的基本概念。世界的圖像猶如一張巨大無邊的網,但是人們如果試圖以語言認識這個世界,就會像一隻蠕蟲爬行在密密麻麻的網中,即使日以繼夜穿繞在繩結之間,也無法「穿透網心」而獲得真相。在維根斯坦的哲學中,「理論」就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張巨網,它看起來環環相扣、堅實無瑕,實際上卻是迂迴纏繞、自取束縛。維根斯坦認為,抽象的理論只是臆想和空談,只有個別經驗與親身體驗才具有生活的真實性。小說中的雨果,正是維根斯坦「破網求真」觀念的體驗者,他在與傑克的對談中說道:

 

遠離理論和普遍性就是向真理靠攏。所有理論都是奔放的。我們一定

要受當時的情況所控制,而那是無以形容的特別。事實上,無論我們多

麼努力,就像在網下爬行般,那是我們永遠無法親近的事物[1]

 

「網之下」的另一涵意是指「情網」。梅鐸一方面以情網來表達愛情乃是人性不可逃離的命運,更之以形容人們在愛情之路上從「撲網-困陷-掙脫-自由」的宿命循環。在小說中,傑克所愛的是他人之所愛,他人之所愛卻是愛己之人。這種撲溯迷離的情感關係,它既非人類理性所能控制和規劃,也不是偉大理論所能推論和演繹。梅鐸實際上是藉由「網」的概念,來諷喻現代人的通病,一種自私、唯我的意志論,一種「愛己而後愛人」的愛情觀。

小說一開始,傑克從巴黎返回倫敦,一下火車就從他的室友非恩(Peter "Finn" O'Finney)口中得知,他們被瑪德蘭(Madge)趕出了公寓。顯然,自視內心複雜但條理清晰的傑克,一開始就處於破落紛亂、無情寡恩的世界中。他自語道:「我辛辛苦苦讓自己的世界歸位,重上軌道,卻突然之間一切再度煙消雲散,回復成舊時破碎的混亂狀態[2]。傑克依靠翻譯法語小說維生,他真正的願望是想成為一流作家,他自認有相當的天份,但也許是好逸惡勞、心煩不定,他始終找不到走向作家的門路,至今也沒有自己的創作出版。




對於非恩這個「跟班型」的同居室友,傑克始終以高傲的態度鄙視他,他不是把非恩看成朋友,而是聽候使喚的僕人,一個綣曲在他內心世界的「寄居蟹」。他頗為自負的認定,「也許,非恩嚮往一個內心世界,而那也正是他追隨我的緣故,因為我內心複雜且高度明晰。總之,我認為非恩寄居在我的內心世界裏,而且還意識不到他借用了我的……[3]。傑克就是這樣一個總是根據自己的臆測而妄下結論的人。非恩向傑克透露,他想回到愛爾蘭,定居在一個有宗教信仰的地方,但傑克不相信,因為只要傑克認為不可能,非恩就沒有實現自己願望的能力。

 

 

艾瑞斯.梅鐸一生的事蹟曾被拍成電影《長路將盡》(Iris),由凱特.溫斯特(Kate Winslet)和茱蒂.丹契(Judi Dench)分別飾演年輕和年老時的梅鐸。影片獲得多項國際大獎。據梅鐸的丈夫約翰.貝里(John Bayley)回憶,晚年罹患阿茲海默氏症(俗稱「老年癡呆症」)的梅鐸,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寫過26本出色的小說、幾部哲學著作、名校頒發的榮譽學位,甚至根本不記得獲封為大英帝國女爵士…… 

 

雨果:維根斯坦的化身

 

傑克於是去了朋友大衛的住處,想找一個寄宿之地。大衛是一個有著「希伯萊長者」模樣的哲學教師,他身邊總是圍著崇拜他的年輕學生,但是在傑克看來,大衛其實是在阻止年輕人進入哲學領域。結果也真是如此,年輕人在追隨大衛不久之後,也都失去了哲學的興趣。大衛向傑克建議,應該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但傑克毫不領情。實際上,這個被傑克看成既穩重又癟腳的教師,早已看出傑克的盲點和缺陷:總是想到自己的靈魂,而別人似乎只是一具肉體!

在大衛表達不願借住之後,傑克轉而向舊日女友安娜(Anna Quentin)求住。在這場舊日情人的相會中,依然顯示兩人對愛情各有己見的態度,傑克的愛情觀總是建立在女人的外型、體態、魅力的感性享受之上,對他而言,沒有滿足的佔有,愛情是無法想像的。傑克一方面認為自己怎麼能活了那麼長一段沒有安娜日子,一方面卻認為安娜把人生看得太認真、太強烈,是一種「愚惷的人生觀」;安娜則認為愛情是一種理解性的溝通行動,一種心靈的交流與默契,只有實現了完全信任與諒解之後即使欲望無法滿足時依然有愛,才是名符其實的真愛。然而傑克無法懂得,那種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女人身上的情感並非真愛。安娜知道,久違的傑克此刻不是為了重歸舊好而來,而是要求棲身之所,她無法替傑克撐開他自我蒙蔽的雙眼,也無法改變他自以為是的偏執性格,於是她決定把傑克推給當紅的明星妹妹莎黛(Sadie Quentin)

在一處感冒疫苗的人體實驗場中,傑克認識了雨果(Hugo Belfounder),對傑克而言,與雨果這位理性主義實踐家的對話和交往,像似進入一種不曾相識的「另類世界」,像似經歷一種脫胎換骨式的精神復健治療。雨果是維根斯坦哲學的實驗者,他推崇經驗,反對理論,他對生活從不抱持恆定不變的本質論,也不拘溺於統括一切的總體論,他始終踐行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哲學」,一種只能在各種遊戲中體驗不同規則,而不是以一套不變的理論去描述遊戲規則的態度。雨果將這種生活態度稱為「沈默哲學」(philosophy of silence),因為他不相信語言是通往真相(或真理)的必經之路,他相信「語言就是不會讓你真正呈現它的原貌」,「語言就是製造假相的機器[4]。對於一向堅持以自我中心來看待世界的傑克來說,他感到既無法被說服,又無法抵禦雨果的驚人魅力。但實際上,傑克把他和雨果的對話收集起來,捏造了一個叫塔馬瑞和另一個叫阿南丁的對話,集結成一本名為「沈默的人」的書。傑克明知這是瓢竊雨果的思想,但因為太想成為作家,他還是昧著良心把書出版了。然而,由於承受不了內心的罪惡感,就在新書上市之際,他緊急逃往法國,他自以為因此可以逃避雨果的不滿和追究,實際上卻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

  傑克就是這樣沉緬在自我臆想的世界中,生活對他而言只是一種私人秘密,除了自己,他者不過是路人或過客:

 

於我,生活的本質就是跟我自己進行私密對話,這對話一旦轉變成人

與人之間的談話,結果都等於自我毀滅。我需要的同伴是那種在酒館

裏、咖啡店裏找得到的人。我從不期望有心靈伴侶。向自己坦白真相

就已經夠困難的了[5]

 

最後的醒悟

 

二次返回倫敦時,傑克在一家醫院當起了清潔工,巧的是,雨果剛好受傷住院。傑克以為雨果一定會趁機報復,沒有想到雨果非但沒有責怪傑克「偷竊」他的思想,甚至稱贊書的內容層次很高,具有原創性。從雨果的口中,傑克得知安娜愛的人其實是雨果,雨果愛的人是莎黛,而莎黛愛的人卻是自己。原來,傑克所假設和猜測的一切事物,都是主觀的胡思亂想,他所認識的世界完全是錯誤的;在這場糾纏不清的情網之中,傑克只是作繭自縛、自絕網羅。最後,傑克收到非恩寄來一封信,信中寫著非恩已經回到了愛爾蘭,這位被傑克視為「沒有自己內心世界」的人,終於實現了他的夢想。

傑克終於體認到,他自我封閉、自以為是的世界觀,完全與這個真實世界不相符合,自始至終,由於自己顛倒的世界觀使自己活在一個顛倒的世界裏,活在自己的臆想和專斷之中。由於無法承認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他者」這一獨立個體,由於自己的偏執,使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只是無數次的相反和意外,他就像陷落在一個以「NO」的文字所書寫的欺騙之網中,自憐自艾、自悔自恨。

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傑克終於獲得了醒悟。他最後來到廷克寒夫人(Mrs. Tinck)的小店,這是他每逢挫折便來此尋求安慰的地方。他翻閱曾經寫下的舊稿,雖然都是一些二流的東西,但他相信可以把這些文稿變得更好。傑克決心做一位作家,決心重新迎向新的自我與人生。

 

 



[1] Iris Murdoch, 阮叔梅譯,《網之下》,臺北:木馬文化,2006,頁103

[2] 《網之下》,頁19

[3] 《網之下》,頁20

[4] 《網之下》,頁7879

[5] 《網之下》,頁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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