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33 詹姆斯.鍾斯 : 《亂世忠魂》 James Jones: From Here to Eter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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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鍾斯 : 《亂世忠魂》

James Jones: From Here to Eternity

 

James Jo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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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 1951)公認是美國20世紀最優秀的戰爭小說之一,是作者詹姆斯.鍾斯(James Jones, 1921-1977)依據個人參軍經驗改寫而成,也是作者戰爭文學三部曲的第一部(另兩部是《細紅線》[The Thin Red Line]、《城堡》[Whistle],分別對應戰前、戰時、戰後三個階段)。小說雖屬虛構,但作者以寫實主義的細膩筆法,生動地描寫了二戰之時期美國軍旅和下層士兵的日常生活和體驗。小說雖以戰爭為背景,但卻沒有煙硝和戰火、沒有武器和敵軍,而是一部「官兵恩仇錄」,其中充滿對軍事體制、軍隊官僚、士兵命運的譏諷與反叛,揭露了美軍這一戰爭機器內部的專橫與腐敗,彰顯了士兵之間患難與共的同袍之愛,因而應將作品歸位元元於「人道主義-反戰」之列。

 

軍隊不是殺人機器!

 

故事坐落在美軍參與二戰之前夏威夷島上一個名為斯科菲爾德的傭兵營(Schofield Barracks)裏,主人公羅伯.普魯伊特(Robert E. Lee Prewitt)自願加入軍隊擔任軍號手,他曾經是一位拳擊手,但因為在一次拳賽中把對方打傷,導致雙目失明,他一直耿耿於懷、心存愧疚。這是因為一向反對他成為拳擊手的母親,在臨終前一再告誡他,除非萬不得已絕不可以出拳傷人。但普魯伊特竟失手毀了自己的承諾,沒有恪遵一個運動家應有的道德準則,他決定從此告別拳套,不再參加任何比賽,沒想到部隊連長霍姆斯(Capt Holmes)極力要求普魯伊特出賽,因為如果普魯伊特能夠贏得連隊冠軍,霍姆斯就可以晉升少校。霍姆斯的如意算盤遭到普魯伊特拒絕,為此,有綽號「炸藥包」的霍姆斯十分憤怒,決心運用長官職權好好教訓普魯伊特這位「刁兵叛卒」。

連長霍姆斯暗中指使士官長華頓(Milton Warden)對普魯伊特施加各種懲罰,例如對他進行虐待性的訓練、派他到廚房做最骯髒的工作、讓他背負重物跑步好幾英里,但普魯伊特就是不肯就範。在這裏,通過一種「命令-服從」的劇情,突顯出關於「承諾」的兩難性辯證,普魯伊特一方面謹記對逝去母親的承諾,不再參加拳賽,這是他的親情承諾,也是一種道德承諾,但身為軍人,他又肩負著「組織承諾」,也就是服從命令和達成集體任務的職責。但顯然普魯伊特認定,軍人的組織承諾應該是一種「公益價值」,一種為國家與人民犧牲奉獻的責任和勇氣,而是出自長官個人意志和私心的承諾,則是一個「非價值性」的承諾,它與憲法義務或國家目標顯然不能同日而語。

歷來,發動戰爭的政府往往在撲天蓋地的愛國宣傳和仇敵教育中,以集體權威壓制個人自主,以外部敵人來掩飾內部鬥爭,忽視了戰爭和軍事體制對具體個人所造成的精神壓力和創傷。作者通過普魯伊特的抗命和犯上行為,糾正了軍隊倫理中混淆不清的現象,區分了長官意志與組織目標的差異。具有實際參軍經驗的詹姆斯.鍾斯,通過將「長官-部署」關係轉化為「暴虐-反抗」關係,催迫人們思考軍隊不應是一部殺人機器,更不是官僚命令組織,而是人的組合,它依然需要人性的理解與關懷。




士官長華頓是一位世故而老練的模範軍人,然而他那種「適者生存」的軍隊哲學,恰恰是一種表裏不一、精神分裂人格類型的表現。華頓表面上對連長霍姆斯言聽計從,暗地裏卻和連長的妻子凱倫(Karen Holmes)私通有染,他表面上對普魯伊特處處刁難,內心裏卻對普魯伊特桀驁不馴的性格心儀暗賞。換言之,華頓的英雄氣概實際上是一種陽奉陰違、不可告人的偽裝和閃躲。然而,華頓在關鍵時刻隱報了普魯伊特殺人潛逃的行為,顯示他最終選擇了同袍情誼和人道立場,甚至把「軍令如山」的戒律拋之九宵之外。

 

小說曾在1953年拍成電影,由佛烈.辛尼曼(Fred Zinnemann)執導,獲得8項奧斯卡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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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好男不當兵」來形容二戰期間美軍士兵的處境並不為過。實際上,居於軍隊體制底層的美國士兵,大都來自少數族裔和弱勢家庭的失意青年,他們或者苦無出路,或者無法在其他領域一展身手。他們儘管未必忠勇愛國,但大都期待藉由加入軍隊來改善自己的生活與地位。從軍隊作為特殊的社會組織-軍事社會學-來說,軍隊基本上具有一種「剛性組織∕弱者組合」的脆弱性,但它也同樣負有社會保障的承諾,並經由承諾的實踐達成個人認同與集體奉獻的平衡。然而,小說中普魯伊特的好朋友馬吉歐(Angelo Maggio)因忍受不了上司的虐待,選擇了逃亡,但因行動失敗而遭到處決,這一結果不僅完全擊垮了普魯伊特對軍隊的信心與認同,也撕毀了國家對青年士兵的社會承諾。鍾斯之所以毫不客氣地戳破「美國大兵」的英雄主義假像,毫無掩飾地揭露美國軍隊中荒淫好色、酗酒狂歡、殘暴不仁的真相,正是因為軍隊體制沒有踐行自身的組織承諾和人性要求,甚至暴露自身「欺矇毀諾、自我相殘」的本質。

 

電影中由老牌演員歐尼斯.鮑寧(Ernest Borgnine)飾演的「肥仔」賈德森

http://www2.una.edu/library/borgnine/port12.htm


 虐待文化:軍隊人格的扭曲

 

普魯伊特因為一樁鬥毆事件被送上軍事法庭,判處監禁三個月。在普魯伊特還未入監之前,看守所的「硬漢」們就已經磨拳擦掌、躍躍欲試,指明要在普魯伊特這個「驕兵」身上大顯身手。在監禁中,普魯伊特親眼目睹了軍隊自身的殘暴,看見了一向以「同志」相稱的隊友,實際上個個都是密室屠夫、黑獄牢頭。普魯伊特決心向「敵人」開戰,但這裏的敵人不是穿著不同制服、操著不同語言的「外敵」,而是自己隊伍中同食共飲的「兄弟」。對身處底層的士兵來說,生命的威脅不是來自遠方的敵人,而是不斷施展階級暴行的上級軍官。在百般忍辱之後,普魯伊特獲得釋放,不料卻在一家酒館中巧遇看守所計程車官長賈德森(Sgt. James Judson),其噬血成性的殘暴影像立刻浮現在普魯伊特的腦海中,在怒火攻心之下,普魯伊特當場把賈德森打死,但也因此變成了暴行犯上的兇手。

這場格鬥,是小說中真正的戰爭場面,但它不是敵我之戰,而是一場同室操戈的內戰。一如美國歷史上「戰爭∕反戰」小說的傳統,美國軍隊中的「虐待文化」在小說徹底的現形和暴露出來,人們看到的不是軍旗和號角的雄壯,而是一幅「軍中刑場」的黑暗圖景。在小說中,詹姆斯.鍾斯把「虐待文化」聚焦於一群惡質軍官,以及軍中用來懲誡士兵的看守所。連長霍姆斯就是這種依賴等級特權而為所欲為的惡質軍官,他的無知表現在自己的妻子與部署通姦卻毫不知情,對自己部隊中老兵欺壓新兵的醜事充耳不聞。這種身穿迷彩軍裝實際上卻是頭戴綠帽的處境,正是作者對美軍刻意諷刺的表現。另一方面,馬吉歐遭到綽號「肥仔」(Fatso)計程車官長賈德森淩虐致死,則是軍隊中無數變態行徑的案例之一,這些類似的軍中冤案,經常被隔離在軍營厚高的圍牆之外,外界往往不得而知,但「虐兵文化」正是軍隊私刑的產物,是軍隊對個體人格扭曲的結果,它使人們看到軍隊如何把個體人性溶解在集體暴力之中,最後成為紅眼黑心、無動於衷的殺人機器。

殺死長官的普魯伊特已無法回到自己的部隊,他只好躲在女友洛倫(Lorene)的住所養傷。洛倫是一名軍妓,因為貧困而淪落軍中,但她有一顆純真善良的心,只是來到軍中賺錢以換取來日過個好日子。不幸的是,她被迫捲入軍隊的官兵內鬥之中,最後也失去自己所愛的人。就在此刻,日軍發動偷襲珍珠港事件,太平洋戰爭爆發,普魯伊特感到作為一名軍人應該返回部隊為國效命,他不理會洛倫的苦苦勸阻,在深夜中潛回部隊,但不幸被連隊的巡邏兵發現,遭到誤殺而身亡。壯志未酬身先死,一個軍人的最大悲哀就在於「非戰而死」,而死於同袍槍口之下更是悲哀中的悲哀。這一記誤殺,不僅結束了一個愛國小兵的命運,也擊斃了美國自以為傲的軍心與軍魂。

 

一將功成萬骨枯

 

在小說的扉頁上,詹姆斯.鍾斯引述了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如下的一段話:

 

我吃了你們的麵包和食鹽,

我喝了你們水和酒,

眼見你們在身旁紛紛倒下,

你們的命運操之在我。

I have eaten your bread and salt,

I have drunk your water and wine,

The death ye died I have watched beside,

And the lives ye led were mine[1].

 

「為何而戰」?「為誰而戰?」,上述引句的涵意與中國古語「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意思十分接近,旨在諷刺軍隊愚兵送死、人肉下酒的本質。實際上,一旦剝除了愛國神話和英雄自戀之後,世上一切戰爭、軍隊、士兵的荒謬性,就會如河清石現、瞭然畢現。作為一部人道反戰小說,詹姆斯.鍾斯不僅不願附和美國「西點軍魂」的國家神話,甚至揭穿了美國軍事自戀主義的病態本質。對於無役不與、好戰成性的美國來說,這部小說值得細讀與深思。

 



[1] James Jones, From Here to Eternity, New York: Dell Publishing,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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