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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夫.海勒;《第22條軍規》
Joseph Heller:Catch-22
Joseph Hell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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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黑色幽默、反英雄主義,一直是約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1923-1999)作品的正字標記。《第22條軍規》(Catch-22,
1961)是海勒第一部長篇小說,自出版以來不僅風行全球,而且開創了美國文壇獨樹一格的「黑色幽默文學」。「黑色」是指荒誕不經、腐敗墮落的社會現實,它象徵一種鬼魅、邪惡與無可抗拒的噩運;「幽默」在這裏不是指機智或聰穎,而是對一切荒誕現實的嘲諷、恥笑和唾恨。「黑色幽默」是一種面對最大的恐懼和絕望而發出狂顛癡笑的痛苦反應。然而,《第22條軍規》的藝術成就尚不止於黑色幽默而已,它是一部存在主義的社會批判文本,它拓深了沙特「他者就是地獄」的哲理,並將之升高到「存在就是地獄」的沉痛境地,把當代官僚資本主義社會下人的存在處境,提升到一種神志迷茫、神鬼皆瘋的地步。
22條軍規:悖論的邏輯
小說坐落在二戰期間義大利一處名為皮亞諾薩島(Pianosa, 地中海上的小島)上,描寫駐劄在島上一支美國轟炸機中隊所發生一連串荒唐不倫的故事。全書42章中有37章以人物為名,以非線型、拼湊式的方式將散而亂荒謬的情節揉合起來,通過龐雜、細密的人際網絡形成一個像似展覽館的密室結構。小說雖然以戰爭為背景,但卻與戰爭(或反戰)無關,而是把戰爭作為一種「人性屠場」的隱喻,藉以諷喻一個「食人飲血」的社會現實。貫穿全場的主角是一名轟炸機師約瑟連(Yossarian),他敏銳而富有正義感,他原本是為了報國而從軍,沒想到在部隊裏看到一連串荒誕不經、無法置信的瘋人瘋事,最後在難抑憤怒和徹底絕望下逃離了軍隊。
小說扉頁上寫著:「只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22條軍規」(There was only one
catch and that was Catch-22),實際上,根本沒有這條軍規的存在,它只是一個悖論式的套套邏輯(totology),一種無形無影但卻無所不在的權力意志和死亡氣氛。所謂「軍規」,一般是指軍人必須服從命令,就一個飛行員而言就是必須完成飛行任務。但「第22條規」是關於一項如果面對迫在眉睫的、實實在在的危險時就可以要求「停飛」的條件:那就是如果你瘋了,你可以提出停飛的要求。這裏所謂「瘋」(insane),是指「對自身安危所表出來的關切,是大腦的理性活動的過程」[1],因此,一個飛行的人一定是個不知也不顧自身安危人,也就是勇敢的「瘋子」,但如果你提出停飛要求,那就證明你一定不是瘋子,因為有能力提出要求意味著你還具有理性的能力而且知道顧及自身的安危;既然只有瘋子才能停飛,不是瘋子就不符合停飛的條件,所以你就必須繼續飛行。換言之,無論是瘋子還是正常人,無論有沒有提出停飛要求,所有飛行員都必須飛行。所謂「第22條軍規」就是一個「關於停飛的不可能的規定」,一個不是軍規的軍規,一個不是命令的命令。然而正是這一悖論邏輯,突顯了海勒「三段式」的巧妙諷刺,一種錯綜複雜、進退維穀的體制困局:
1,因為:瘋子可以停飛;但停飛必須提出要求
2,而且:能提出要求的人必定是理性的、不是瘋子,所以不能准予停飛
3,所以:所有在空中飛行的都是瘋子!
「22條軍規」不只是一種循環悖論,從存在主義的哲理來說,它還指對一切存在之荒謬的不可逃離性,世界有如一張餔天蓋地的網,人有如觸網纏身的飛蠅,愈扭愈黏、愈逃愈陷,終致力竭身亡。在小說中,它更指對抹平和模糊一切是非、真假、正邪之別的顛覆性邏輯,並成為超越一切價值之上的「絕對意志」。實際上,這支飛行中隊並不是什麼戰鬥隊伍,而是一部殺人機器和營利體制(profiteering system),軍中的長官也不是英明的領導者,而是戴著軍徽、盜竊國家的偽君子。在這部戰爭機器中,所謂「軍規」實際上是一種「痞子邏輯」,它完全視長官的意志而搖擺和轉移,並且隨著情況而任意改寫和定義,它既可以把蠻橫說成正義,把私心說成公益,也可以把斂財說成愛國。例如中隊裏每架飛機都塗滿勇敢、忠誠、愛國等標誌,但整個中隊人人都自私自利,甚至藉機撈錢,大發戰爭財,沒有一個稱得上是獻身報國的志士或英雄。軍人最高的信條是「榮譽」,但這一神聖信條卻完全可以轉化為長官虐待士兵或超時訓練以換取自己升官晉階的藉口;又如,既是戰爭,應是以敵方戰鬥人員為對象,但攻擊羅馬城內手無寸鐵的妓女院,也可以冒充戰功一筆。實際上,「22條軍規」還指稱一種漫無邊際、如影隨行的「權力禁律」,一種藉以影射集個人獨裁與專制暴力於一體現代官僚政治。
軍事跨國企業
中隊司令官卡思卡特上校(Colonel
Cathcart)就是「22條軍規」的化身與體現者。“Cathcart”含有“Catcher”(獵捕者)和“Cat Cart”(貓籠)的雙關意思,暗指一個「被關在籠子裏的野貓」,魂不守舍、寢食難安。他是個「英勇的機會主義者」,一個「狂暴、兇猛、欺軟怕硬的惡棍」。他那患得患失、斤斤計較的性格,以及為了升遷向上級獻媚邀寵、為了升官不顧下屬生命任意增加飛行次數等等,說明瞭軍隊體制對他的扭曲和污染。「他時時刻刻都在極度的痛苦與極度的歡樂之間徘徊,一會兒將勝利的輝煌業績誇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一會兒又把失敗的嚴重性誇大到慘絕人寰的地步」[2]。為了增加戰績,他甚至動用宗教的力量,他規定士兵必須在出勤務前進行禱告,於是他找來上尉牧師,希望牧師提供「戰前禱詞」,不料牧師只能提供「基督是我的牧羊人」、「啊,上帝,拯救我;洪水漫進了」等等苦調子,卡思卡特上校一陣怒斥之後,竟要求牧師在每次飛行任務前帶領弟兄做有「密集投彈」字眼的祈禱。
更荒誕的是少尉沙伊斯科普夫(Scheisskopf)的一項軍事傑作。為了在閱兵比賽中獲勝,這名少尉居然想到用鎳合金釘子敲進每個飛行員的股骨,然後用三寸長的銅絲把釘子和手腕固定起來,這樣一來,士兵在行進時就可以因為「不擺手」而達到整齊畫一的效果,即使士兵暈厥了,也不會以不標準的姿勢倒下[3]。沙伊斯科普夫因為這項「創意」而被視為真正的軍事天才,並且立刻由少尉破格晉升中尉!
腐敗的事還表現在伙食管理員米洛.明德賓德(Milo
Minderbinder)利用戰爭在敵我雙方「兩頭賺」的行徑。米洛組了一個「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把政府官員和軍隊長官拉進來入股,他甚至把卡思卡特上校拉進來擔任公司副總裁。他利用軍機作為運輸工具,穿梭在歐洲幾個國家,像是經營「跨國公司」一般大發戰爭財。他和美軍簽訂合約,以「轟炸成本」的6%的利潤,由他負責去轟炸德軍的陸橋;但他同時又與德軍簽約,由他負責替德軍守橋,也就是利用德軍的高射砲來對付自己為美軍所策劃的炸橋任務,但是因為後者的任務比較複雜,所以米洛在相同的利潤之外額外,加收每擊落一架美軍軍機一千美元的獎金。對於這些戰爭生意,米洛把它視為「公平交易」,因為體現了美國保護資本主義私有企業的立國精神:
這些交易的圓滿成功標誌著私有企業的重大勝利,因為兩國的軍隊都
是社會化的團體。這兩個合同一經簽訂,無論是炸橋還是守橋,似乎
都無需讓辛迪加聯合體破費一文,因為雙方的政府有的是現成的人力
和物力來從事這些事情,更何況雙方都非常情願將其投入進去。結果
,米洛通過他的雙邊謀劃實現了巨額利潤,而他所做的僅僅是簽了兩
次名而已[4]。
《第22條軍規》1970年拍成電影,由Filmways Productions製作,Mike Nichols執導, Alan Arkin飾演主角約瑟連。 |
現代社會的「活死人」
除了荒誕與腐拜,小說還充滿著恐懼和死亡的陰影。然而,海勒對於恐懼與死亡的描寫,採取了黑色幽默的折射手法,讓死亡在一種爆笑式的無奈中顯示出強烈的戲劇感。亨格利.喬(Hungary
Joe)因為等不到回國命令而陷入痛苦的折磨,他每晚做噩夢,弄得其他隊友也一起做噩夢,「每天晚上,他們便從中隊各個不同角落把各種尖厲的下流話土入空中,在黑夜裏迴響著,……彷彿發情的鳥交尾時的歡叫」[5],可憐的喬最後竟死在自己的噩夢中。軍醫丹尼卡(Doctor
Daneeka)沒有搭上墜落的軍機,儘管他明明還活著,但因為名字還留在死亡名單上,他變成了一個「活死人」,他甚至不敢宣稱自己還活著,因為這樣會影響他的「亡妻」因他的殉職而領取的撫恤金。
《第22條規》被視為20世紀最經典的後現代小說之一。海勒藉用荒誕的劇情、乖離的人物、靈巧的語言和絕望的心境,表達了二戰之後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光怪、醜惡與腐朽。在海勒的小說中,現實猶如一張巨網,為惡者坐以進食,善良者坐以待斃。在這個慘白、背離的世界中,崇高與低賤、忠誠與褻瀆、正直與投機,完全失去的界線,既無高低之差,也無輕重之別。個人尊嚴被抹平,生命價值被摧毀,們唯一的選擇只有逃離,逃離那以國家為名義的欺詐,以神話以編織的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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