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41 珍.瑞絲:《夢迴藻海》 Jean Rhys: Wide Sargasso 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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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瑞絲:《夢迴藻海》

Jean Rhys: Wide Sargasso Sea


Jean Rh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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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仿和改寫,一直是當代後殖民文學藉以翻轉或解構帝國主義文學的書寫策略。作為一部「克里奧-反帝」(Creole-antiimperialist)文學經典,《夢迴藻海(Wide Sargasso Sea, 1966)是珍.瑞絲(Jean Rhys, 18901979)生命中的最後一篇小說,也是她名垂青史的代表作。作品反寫了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的名著《簡愛(Jane Eyre),樹立了後殖民女性文學的創作典範。然而,從文本的屬性來說,夢迴藻海》不只是一部「逆寫文本」(inverted text),它實際上超越並揭穿了《簡愛》作為一部女性文學的偽裝,解構了勃朗特作為一名白人女性複製男性霸權的不自覺意識。它通過解答一個克里奧悲情女子的生命之謎,回答了歷史之謎:帝國權力的書寫擄掠策略。 

 

處於黑白仇恨的夾縫中

 

瑞絲從不掩飾她對勃朗特的憤怒與不滿,她始終無法理解勃朗特為何非要把一個西印度女子描寫成一個瘋女,一個喑啞無語、失魂無體的怪獸。她無法忍受那種特別是經由女性複製-複寫的、對女性自身的隱蔽性壓迫,那種經由女性書寫而重新烙印在女性身上的男權傷疤。在此意義下,《夢迴藻海》不只是一種藝術的反制,一種抒情的抗議,它本身就是一部社會權力的抵抗文本,一部反對來自英國方面的權力觀點。而這種「英國觀點」,在瑞絲看來,始終是一種對西印度地區的歷史扭曲和錯誤再現。

故事坐落在19世紀的牙買加島,小說第一部描寫安托阿內特(Antoinette Cosway)少女時代在島上的生活。當時英國頒佈了「廢奴法」(1834),奴隸制度宣告結束,但殖民制度的終結並沒有給當地人帶來解放與和平,正好相反,廢奴不僅瓦解了莊園經濟,結束了當地白人的優勢地位,更激發了自殖民時期以來黑白之間的新仇舊恨。此時安托阿內特所居住的莊園正處於家道中落,隨著父親老寇司威去世,昔日的奴隸紛紛離去,家中不再出現往日賓客盈門的景像,母親在窮困潦倒、無依無靠之下,只好改嫁梅森先生(Mr. Mason)

廢奴之後久經壓抑的種族衝突開始由潛在轉向白熱化,昔日虛假的忠誠變成了公開的反叛,舊日偽裝的友誼變成了赤裸的仇恨,這種黑白衝突不僅表現在成人之間,即使孩子之間的遊戲也因種族衝突而不歡而散。安托阿內特稱她的好朋友緹雅(Tia)「黑鬼」,她則被稱為「白蟑螂」(white cockroach)。實際上,作為白人和當地混血的後代-克里奧人,安托阿內特一家人不僅得不到白人的尊重,還受到黑人的辱罵與報復。她們既被稱為「白皮膚的黑鬼」(white Nigger),也被稱為「黑皮膚的英國人」。處於黑白仇恨的夾縫中,克里奧人受到的是雙重歧視,甚至成為雙重代罪羔羊,成為黑白種族仇恨下最悲慘的犧牲品。

改嫁白人富翁梅森並沒有給這對母女帶來好運,島上的白人非但沒有接納她們,甚至還在婚宴中私下非議安托阿內特的母親。正是因為梅森是一個正宗的白人,當他想再從東印度群島引進奴隸以重振莊園之際,竟引發當地黑人的憤怒,甚至遭來火攻莊園的暴亂事件。母親因受不了沉重的打擊而精神崩潰,遭到終生囚禁。

一場大火-昔日黑奴縱火報復-把莊園燒成了灰燼,安托阿內特不僅失去了母親和弟弟,也失去了人身自由,一夕之間,她面臨了失土、失親、失身的三重創痛。在繼父安排並提供嫁粧之下,安托嫁給了一個素昧平生、遠從英國來此「尋妻騙財」的偽君子愛德華.羅徹斯特(Edward Rochester),從此悲劇就一幕幕展開。這樁婚姻是一場沒有愛情的買賣交易,不僅體現了「英國∕克里奧」之間殖民與被殖民不平等關係,也體現了一種無處不在、不可抵抗的父權體制。

 

父權體制下的買賣婚姻

 

小說第二部轉向以羅徹斯特為主述者,原來他也是奉父親之命來到牙買加,設法娶一個女子賺取賠嫁費。依據當時英國「繼承法」,只有長子才有父親遺產的繼承權,作為次子的羅徹斯特沒有法定繼承權,於是他的父親就設計了一場買賣婚姻,派他來到此地娶妻賺錢。因為英國繼承法同時規定,女子嫁至夫家之後其所擁有的全部財產悉歸丈夫所有,羅徹斯特就是為了謀奪安托阿內特3萬英鎊的陪嫁金而娶了她。

 

《夢迴藻海》中譯本,先覺出版社提供

 

婚後不久,一個聲稱安托阿內特同父異母兄弟的人送給羅徹斯特一封告密信,信中寫著寇司威家族(Cosway Family)的秘密醜聞,說這一家人都是邪惡可鄙的奴隸主,說這一家人都帶有「瘋狂的因數」,說安托阿內特的母親是一個「野瘋子」,幾次試圖謀殺自己的丈夫梅森(Richard Mason),說安托阿內特身上「流著來自父母雙親的壞血,實非良配[1]。此後,安托阿內特與羅徹斯特關係開始惡化,安托阿內特甚至陷入一種「婚內遺棄」的境況。可憐的安托阿內特為了挽回羅徹斯特的愛情,不惜要求奶媽克瑞斯多芬(Christophine)為她施展「奧比巫術」,讓羅徹斯特喝下放有魔藥的酒。但羅徹斯特不僅沒有回心轉意,甚至在隔壁房間與黑人女僕艾梅麗尋歡茍合,導致安托阿內特精神崩潰。隨後,羅徹斯特以治療為名,將安托阿內特帶回英國。和《簡愛》中的「瘋女-柏莎」一樣,安托阿內特被關進了桑菲爾德莊園,最後,故事結束於一場火燒莊園的噩夢中

 

重建「克里奧認同」

 

對照於《簡愛》中的瘋女柏莎.梅森,瑞絲完全翻轉了這位「瘋女」的地位。在《簡愛》中,這位來自西印度群島的瘋女是由羅徹斯特-桑菲爾德莊主-來敘述的,通過一種「控制性-反塑敘事」,羅徹斯特把「瘋女」描寫成一個半人半獸的幽靈,一個身上帶有遺傳性瘋癲、縱欲、酗酒、殘暴的女人,進而把自己「正塑」成一個優雅、文明的資產階級紳士。然而,這一切不過是羅徹斯特男性沙文主義的片面之詞,是羅徹斯特對這位「失語-瘋女」的缺席審判,是勃朗特這位白人女性作家內心已早已「複製-內刻」之女奴意識的扭曲性再現。然而,那個出自勃朗特帝國偏見而被關押、禁語的瘋女,卻在《夢迴藻海》中重新取得發言權和自述權。她不再是被羅徹斯特汙名化、醜惡化的「再現客體」(the other represented),而是一個具有述說自己身世和悲劇之源的「言說主體」(the speaking subject)。瑞絲拔除了掛在柏莎.梅森身上的瘋女標籤,洗去她血液中的種族原罪,消除了她內心被植入的帝國病毒,重新刻劃了安托阿內特這位克里奧女子的「本真性」(authenticity),讓「瘋女」(柏莎.梅森∕安托阿內特)從閣樓步下、從莊園走出,回到她的原鄉和故土,讓自己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述說自己的故事。通過對帝國敘事所遮蔽之「生命之謎」的解答,瑞絲拆解了勃朗特帝國論述所欲掩飾的帝國罪愆,實現了「克里奧認同」的正名與重建。


 

從邊緣逆寫中心

 

    在《夢迴藻海》中,瑞絲並沒有剝奪羅徹斯特的敘事權,實際上,瑞絲依然把大部分的敘事交到他手裏,通過他的自我剖白來透視帝國男子虛榮又脆弱的本質。儘管羅徹斯特的「尋妻」之旅,意味著帝國男子一場「獵豔-佔有」的愛情殖民,但是羅徹斯特依然是父權體制下的受害者,他與安托阿內特之間「有欲無愛」的婚姻,不過是他父兄精心策劃下的交易騙局,而他不過是這場騙局下任由擺佈的棋子。一場失敗的婚姻,不會有單獨獲勝的一方,一個殖民優勢者,永遠面臨自責和反叛。在瑞絲筆下,這位英國紳士沒有名字,沒有臉譜,也沒有真正的自我和尊嚴。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是惶恐、陌生、自欺與孤獨。他如此輕信那封「密告信」,證明自己不過是「血統等級」觀念下的迷失者,他自以為贏得了安托阿內特,把她視為戰利品,但這一戰利品不過是個「瘋妻」,一個影子,一樁罪孽。在一場「森林迷路」中,讀者可以感受到羅徹斯特那種被「真相」所矇蔽的茫然、迷失與敵意:

 

我走過樹木稀梳的咖啡園,又經過寥落的芭樂叢,邊走邊想起我的

父親,他的薄唇,我哥哥帶著傲氣的圓眼。他們知情,……他們都知

情。沒人會告訴我真相。……我木然站著,深信有人在監視我,回頭

望去,卻只見樹木及樹下的綠光,其他一無所見。……我在充滿敵意

的樹木中迷了路,徨恐不安,覺得必有危險,因此當我聽到腳步聲及

叫喊聲時竟不敢答腔……[2]

 

藻海茫茫》在西方文學史上的意義和貢獻至今難以低估和輕忽。通過揭露勃朗特「浪漫帝國主義」的虛假面莎,通過展示安托阿內特這一克里奧女子堅強不屈的抵抗,瑞絲完成了一種「從邊緣逆寫中心」的文學革命。儘管安托阿內特最後葬身於象徵性的「火祭」之中,但她卻因此釋放了那被囚禁的「女鬼」,燒毀了帝國的霸權與壓迫,尋回了自我的認同與自尊。

 



[1] Jean Rhys, 鄭至慧譯,《夢迴藻海》,臺北:先覺,2002,頁94-98

[2] 《夢迴藻海》,頁1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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