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48 多麗絲.萊辛《金色筆記》 Doris Lessing: The Golden Not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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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麗絲.萊辛《金色筆記》

Doris Lessing: The Golden Notebook


Doris Les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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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文壇中,很少有人足以媲美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 1919  )如此多議題、多形式和多產量的小說家。萊辛的創作議題橫跨非洲經驗、種族隔離與殖民主義、美蘇冷戰與左翼政治、環境污染與生態批評、女性主義與兩性鬥爭、科幻想像與文明危機、青少年教育與暴力問題。除了勤寫和多產,萊辛更是多才多藝,她既能寫小說和劇本,也能寫詩歌、散文和傳記。2007年,萊辛以86歲高齡,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可謂一生懷才不遇,但終究大器晚成。

 

五本筆記-從分裂到整合

 

金色筆記(The Golden Notebook, 1962)是萊辛最成功也是爭議最大的作品,歷來的非議,來自小說的特殊佈局和女性人物的獨特性。萊辛打破了傳統上首尾一貫、章節有序的格局,刻意將《金色筆記》分解為「一本多綱」的形式,小說由一個《自由女性》的故事為框架,再搭配五本顏色各為黑、紅、黃、藍、金色的筆記本所構成。文本結構的混亂旨在反映人物內心精神錯亂和現實世界四分五裂之間的對應關係。黑色筆記記錄了女主人公安娜.沃爾夫Anna Wulf)的非洲經驗,涉及了對種族隔離與殖民主義的批判;紅色筆記記錄安娜的政治生活,描寫她對左翼政治從狂熱到失望的歷程;黃色筆記是一篇愛情故事,題為「第三者的影子(The Shadow of the Third);藍色筆記則是安娜的日記,但大部分卻是一些剪報資料,其中零星記錄了女主人公的精神危機和接受心理治療的過程,最後的金色筆記,是安娜對自己人生的總結,從精神崩潰到自我療癒的過程。

5本筆記本的文體,並非前後統一,萊辛甚至用日記、信、書評、短篇故事、電影腳本、新聞標題和剪報資料,穿插於各筆記本之間。然而,文體的分裂不只是形式與風格的變化,它實際上是對這一分裂性世界與碎片化人生的實質體驗;它實際上還打破了傳統讀者「沙發上閱讀」的舒適習慣,要求讀者以一種「症狀式閱讀」的專業素養,以收拾殘局的姿態積極介入小說的敘事重建。《金色筆記》在20世紀文學的革命性意義還在於,萊辛運用了斷裂、旁岔、切割、拼貼、蒙太奇、記憶跳接等等「後現代敘事」手法,打破傳統物理時間並運用「心理時態」,目的在經營一個處於崩潰自我和分裂世界之間的存在關係。這是一種「內心空間∕精神分裂式」的創作方法。但局部與整體之間依然存在一種「隱喻式復歸」的軌跡,一種從分裂到整和的心理復建;分而觀之,這是一種內心生活切片式、解剖式的審視策略,總合來看,則是個人從內在分裂走回自我整全的複雜歷程。

 

自我與世界-瘋癲性

 

經過讀者閱讀重建之後的故事,可以看出《金色筆記》的故事發生在1950年代,女主人公安娜年僅30多歲,曾旅居非洲,與馬克斯(Max)結婚並生有一女珍妮(Janet),後離開非洲移居倫敦(黑色筆記內容)。在與已婚男人邁克爾(Michael)維持5年的情侶關係之後宣告分手。愛情的失敗對她產生重大的打擊,使她陷入精神崩潰的邊緣。安娜是一位作家,曾寫過一本暢銷書《戰爭邊緣》,版稅的收入雖然使她暫時過著安逸的生活,但愛情的創傷-實際上是兩性之間對靈欲觀點的歧異-使她陷入創作障礙;安娜試圖以政治活動轉移心理創傷,她參加了非洲的左翼團體並加入英國共產黨,後因失望而退了黨(紅色筆記內容)1950110日起,安娜開始找馬克斯太太(Mrs. Marks)進行心理治療,但成效甚微。有一天,家中來了一個房客,一位美國作家索爾.格林(Saul Green),兩人相識且相愛,在一種全新而平等的愛情關係下,安娜通過寫作戰勝了心理病魔,從此恢復健康並重啟創作生活(金色筆記的內容)




然而,小說的劇情還不是如此簡單。萊辛的創作意圖不僅在挑戰讀者的閱讀習性,她還採用「讓小說結構自己來敘說小說自身」的手法,通過讀者重建之後使讀者「捲入」小說的敘事空間而難以逃脫。萊辛通過虛擬與真實的曖昧模糊,運用幻覺與現實、時間與記憶的盤根錯節,來表達自我與世界的失調症狀,並使每個讀者不再扮演事不關己的閱讀者,而是親臨其中的反思者。這種多層敘事結構,是指作為小說的女主人公在小說中也進行創作-《第三者的影子》,亦即通過「小說中有小說」、「故事中有故事」的間接性折射,來表達內心複雜的情感深度。作為小說中的小說-《第三者的影子》-講述了女主人公艾拉(Ella)和她的情人保羅(Paul)的愛情故事。實際上,安娜(Anna)發音與艾拉(Ella)十分相似,艾拉的情人保羅(Paul)與她後來的情人索爾(Saul)也是發音相似,顯示艾拉失敗的愛情,是安娜和她情人邁克爾愛情失敗的翻版;但在另一方面,儘管五本筆記中,出現了同名人物,例如黑色筆記中也有一個保羅,但顯然與艾拉的情人保羅並無任何關係。

小說的結構與自我和世界之間,是一種精神官能式-瘋癲-的關係,而不是真實對照式-行動-的關係。五本筆記的設計-互相獨立但又穿插含涉,並且展開於回憶懷舊、愛情創傷、戰爭陰影、政治失望、精神治療等等界面之間-是對這個精神失常、官能失調之外部世界的形態描述;「小說中有小說」的佈局,則是女主人公內心破碎世界的複雜拼貼,是女主人公主體失位、心靈失溫的描寫。實際上,小說家(萊辛)寫小說-小說中的作家(安娜)也寫小說,小說中的小說不僅是小說女主人公的心路歷程,也是小說家本人(萊辛)生活體驗的反映和再現。而連接這一複雜脈絡的則是「瘋癲性」,它既作為一種現世處境,也是個人的生命不可抵禦的際遇,在無可逃脫與排解之下,「瘋癲」在這裏就不是一種疾病現象,而是一種「病體」-20世紀人類生存世界的病態肌體。另一方面,5本筆記本也不只是日誌式的生活記錄,而是通過自我複寫以追求自我療治的過程,更是一種女性言說主體的建構歷程;記錄在最後一本金色筆記中的是一種精神秩序重整的自救活動,它以一種「隱身亂世」的精神形式,既是告別也是重生,對這個不可救藥的世界作出最後的回答。

 

超女性主義文本

 

儘管萊辛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女性主義者,也不同意人們把《金色筆記》列入女性主義作品,但毫無疑問,金色筆記不僅是一部開拓性的女性主義小說,甚至是一部「超女性主義」的經典文本。萊辛一向認為,始終把女性問題僅僅放在「兩性」框架上的女性主義是狹隘的,也是沒有出路的,因為女性經驗就是人類經驗,只有把女性經驗不再視為「男性∕二次經驗」而是女性自身出場言說的真實經驗,把女性經驗放在寬闊的人類價值與尊嚴的框架之上,才能對女性經驗作出超越世俗並進入哲學與審美判斷的境界。

如果從探索安娜精神崩潰的成因來看,這一崩潰實際上是女性受壓抑處境之社會反抗形式。安娜精神疾病來源表面上是因對好友莫利(Molly Jocobs)兒子托米(Tommy)的失明感到內疚,但真正的原因不外有二:一是男友邁克爾對她的始亂終棄。男友始終把安娜看成一個「女體」而不是「女人」,一具欲望興起便以之為渲洩對象、欲望熄滅便棄之如蔽屣的欲望客體,而安娜對此卻不惜代價予以斷絕。萊辛對女性自我生命中最隱秘經驗進行了身體書寫,例如對安娜、摩莉身體的描寫,以諸多自慰、性愛、行經等場景探討了女性的情欲經驗與愛情觀,並且大膽地通過安娜和她的朋友莫利的兩性經驗,探討了女性的「性困境」-一種渴望靈肉合一、平等互享但卻不可得的性愛關係。實際上,萊辛還通過安娜和莫利的「複數戀」的性愛關係,露骨地揭露男性的「性-沙文主義」,對男性偏狹的性愛觀-諸如男性把自己無法勃起的原因歸罪於女性的魅力不夠、將女性僅僅看成「某一部位」的存在等等-這些都為後來的女性主義關於「欲望主體」的論述,作了理論前導的作用。

安娜精神疾病來源的第二個原因,來自對戰後世局的恐懼與不安。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史達林肅反運動、南非種族隔離、第三世界國家的動亂以及戰後歐洲重建的艱苦與絕望,這一分崩離析、四分五裂的世界,正是「男性暴力世界」產物。在小說中,出現了許多來自安娜內心恐懼的「怪夢」,例如在一次處決場景中,行刑者突然莫明的轉變成被槍決者,似乎意味著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復活回來報復人間的存活者,這些都顯示以暴力主義為統治原則的男性世界,對女性內心的侵害與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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