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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薩克.丁妮森《遠離非洲》
Isak Dinesen: Out of
Isak Dines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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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女人成為真實的人,並使世界向她們開放,才是女人真正的榮耀”。
“I think it
will be truly glorious when women become real people and have the whole world
open to them”.
-伊薩克.丁妮森-
從20世紀文學史的類型與敘事魅力來說,丹麥女作家伊薩克.丁妮森(Isak Dinesen, 本名Karen Von Blixen, 1885-1962)的《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 1937),可能是至今描寫非洲最壯闊唯美、最情深意濃的一部作品。作為一部「生態-自傳體」文學,這部散文式、故事化的小說,把人與自然的關係推向了最高境界-共生融合,一種從大自然中習取生命意義與倫理深度的作品。伊薩克.丁妮森數度被提名諾貝爾獎,但一生從未得獎,難怪文學大師海明威在諾貝爾獲獎典禮上曾說:「如果今天這個獎能夠頒給美麗的女作家伊薩克.丁妮森,我會更加高興」[1]。小說於1985年搬上銀幕,由曾經執導《往日情懷》(The Way We Were )和《惡意的缺席》(Absence
of Malice)的導演西尼.波洛克(Sydney Pollack)導演,電影轟動全球,並且贏得了奧斯卡多項大獎。
女性自覺與人性深化
《遠離非洲》是依據作者本人1914-1931年至非洲肯亞經營咖啡園的親身經歷寫成的。故事敘事者是一位來自丹麥的布利克森(Blixen)男爵夫人,當她來到肯亞美麗的海濱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正向當時隸屬英國殖民地的肯亞進攻。儘管男爵夫人布利克森是以一個「西方白人-經濟殖民者-瑞典貴族」的身份進入這塊黑暗大地,以一個向來被視為「異國入侵者」的姿態來到這個蠻荒野地,但在經歷了17年的非洲自然生活之後,非洲已不再是遙遠陌生的地域,也不再是一處劫取經濟利益的黃金樂園,而是布利克森生命體驗與自我實現的全部歷程。儘管個人的命運抵不過歷史的巨輪,布利克森最終失去了一切,失去她鍾愛的情人,失去她的知性密友,最後甚至破產而被迫離開非洲,但她一生體驗了人性中如日之皓、如月之潔的勇氣與品格,建立了人與自然環境、人與動物之間的互信與情感,達到了自我的最高淨化與昇華。
《遠離非洲》並不只是一部關於殖民旅行,或集田園牧歌、蠻荒狩獵與愛情冒險於一體的通俗小說,而是一部關於女性自覺與人性深化的故事。小說闡釋了一種「向自然學習」的人生態度,通過一種與自然「和諧如一」和建立超越階級隔闔的種族平等,布利克森尋回了人生的方向與意義。
故事一開始,布利克森因為豔羨布洛.布利克森(Bror Blixen)的男爵身份而下嫁於他,但是這種建立在資產階級享樂主義之上的「身份婚姻」,只有表面的光華,沒有內在真情,因而註定是暗淡無色、空洞無味的。然而,正是為了協助當地族人抵抗外敵,夫妻兩人參與了「抗德」戰爭,與肯亞土著一起對抗法西斯主義的入侵(儘管也是為了保護英國屬地)。在一種正義感的薰染之下,兩人重拾了生命的意義與活力,儘管兩人的婚姻最終還是宣告失敗。
結廬而居,溪水沐髮
首先映入眼廉的是非洲壯美俊豔的景色,青空無盡,草長無邊,布利克森在恩貢山脈(Ngong Hills)下結廬而居,溪水沐髮。白日遠眺非洲大山乞力馬札羅山,黃昏近臨金光鱗熠的綠水藍溪,這裏有觸目可見的瀑布、原野、森林、飛鳥和走獸,有高大的松柏、仙人掌與三角梅。伊薩克.丁妮森以其優美的文字和筆調,對這片未受污染的原始大地,發出一次又一次的驚羨和景仰。然而,「自然」(nature)在這裏,不只是一處沉默不語的靜物,而是一切蘊積真理的生命寶庫,一曲邀人共舞的生命樂章。在這裏,人與自然不是工具性的交易關係,而是本體上的交融與同一。
在夕陽中緩緩漫步的肯亞長頸鹿 |
《遠離非洲》一向被視為自然書寫的經典之作,但是在伊薩克.丁妮森筆下,自然之美不只是感官上的賞心悅目而已,更不是男性視角下提供打獸獵鳥的場所而已,而是一處具有心靈淨化與精神療治的生命本體。在原野生活的浸沐之下,布利克森擺脫了一個貴族女子虛矯脆弱的習性,她變成了一個精明能幹但又樂善好施的「白人土著」。她不是把農場當作壓榨土著的斂財工具,反而是人道和慈善的投資,她把農場當作公益事業,在農場上開辦學校,教導族人(庫優族人[Kikuyu])讀書識字,甚至提供醫藥,為當地人民提供醫療服務。儘管這種佈施與行善是白人殖民者一貫的友誼模式,但不同的是,布利克森出自於真誠與平等,很快地,布利克森融化自身於這片山野叢林之中,與當地土著建立了平等互助的友誼,並且贏得部落族人的愛戴。
在小說中,伊薩克.丁妮森描寫了Kikuyu族青少年準備唱歌起舞的儀式 |
生命同化、人物齊一
實際上,自然之美就在於它的神秘而粗曠的解放力量,在一種欲望解禁的趨力之下,布利克森無視於偷情的禁忌,不顧背叛婚姻的責難,她與流浪獵人丹尼斯(Denys Finch Hatton)墜入愛河。然而小說不像電影那樣,並沒有對情愛之歡極盡描寫(因為它不是出自肉體的欲望而是自由的欲望),反而以一種寄情山水、風中飛絮的筆法款款細訴,使這場冒險式的原野愛情,在輕描淡染中更見魅力。實際上,在偉大的自然本體之前,貴族與土著之間的分野顯得何其渺小,膚色與文化的差別更是不足為意,因為「自然」不只是人類避難或逃世的場所,「自然的真理」就在於自由與平等,這是一種最簡單、最平易但又不在其中不能體會的真理,這是一種把封閉孤傲的自我融入自然本體之中的體驗,一種生命同化、人物齊一的精神進化。布利克森與丹尼斯的相愛就是這種「自然主義愛情」的體現:他(她)們草原上細訴傾談,在飛翔中驚呼大叫,在狩獵中出生入死,在失去彼此時忍淚暗傷…..。
丹尼斯與伯克利(
人獸關係的重建
人與動物的關係,是小說的敘事重點,作者通過布利克森的原野生活,表現了一種「人道主義的人獸關係」。幾場獵獅情節,固然充滿血腥和殘忍,但這種狩獵在本質上卻是人獸關係的重建過程。為了獵獅,人們必須懂得獅子的生活與習性,關鍵就在於這種學習究竟出自征服和獵取?還是反思與體驗?實際上,「獅子的生涯」-從幼獅的脆弱到成為萬獸之王,從弱小的生命到經歷風霜與危險,再到離家出走、獨立生存-不正是人類生活考驗的寫照?特別是母獅的堅忍和負責,身兼育幼和獵食的雙重任務,從中顯示的不正是女性自立堅強的本質。公獅在幼獅成長後便離家飄泊,牠必須以「英雄不孤」的氣概,歷經磨難與挑戰,才能成就森林之王的地位。聖經有言,「你必須以眉目間流下的汗水換取溫飽」,獅子性格中的神秘、堅定與勇敢,不正是人類品格中難得成就的氣質與美德嗎?
布利克森養了一隻羚羊,名為璐璐(LuLu),牠雖是一隻野生動物,但備受主人的尊重與寵愛。牠不僅可以自由進出主人的居所,儼然像一位君臨大地的女公主。實際上,璐璐正是布利克森自己的化身,她把自己的女性特質賦予這頭風情萬種、惠質蘭心的母羚羊。實際上,人羊關係正是作者對一個理想世界的期望與投射,是人類對生靈、土地乃至造物主所賜一切的熱愛與呵護。如果人獅關係是一種陽剛之氣,象徵獨立與勇敢,人羊之間就是一種陰柔之美,象徵信任與互助。陽剛與陰柔的協調與共生,正是生命倫理的最高體現。
安然一生,泰然離世
布利克森的咖啡園事業並不順利,不僅入不敷出,而且飽受洪水、乾旱、蝗蟲與價格暴跌之害,一場莫名的大火將咖啡豆倉庫燒得精光,最後,布利克森破產了,17年的流浪生涯該是揮手告別的時刻了。然而,就在遠離非洲之前,布利克森還極力替庫優族人爭取生存土地。她向當地的英國行政長官呼籲,甚至下跪懇求,應該歸還當地族人安身立命的土地與農產,因為這一切,都是白人殖民者從他們手中奪過來的,如今歸還,既是補償,也是贖罪……。
對布利克森而言,一場非洲之旅,不只是對生命意義的回答,更是對生命的重新省思與提問:即使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陷落與沉淪,即使這個世界充滿虛偽與謊言,即使千壑在前,萬谷在下,即使一步採空就是粉身碎骨,我也依然要站在堅若磐石的土地上,昂然自立,凌空飛翔;即使我一身是傷、滿眼是淚,我也要安然一生,泰然離世。
[1] "I would have been happy - happier - today if the prize had
gone to that beautiful writer Isak Dinesen (Karen Von Blixen)…" —
Ernest Hemmingway, upon winning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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