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9日 星期二

5 盧亞德.吉卜齡:《金姆》 Rudyard Kipling:K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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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亞德.吉卜齡:《金姆》

Rudyard KiplingKim

 

Joseph Rudyard Kip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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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姆(Kim, 1901)是出生於印度孟買、英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07)、具有「帝國詩人」之稱的盧亞德.吉卜齡(Joseph Rudyard Kipling, 1865-1936)最後一部印度題材的小說。吉卜齡把自己的這部小說稱為「流浪漢小說」,但小說在純樸廣袤的印度大地展開,橫跨英、印兩國不同文化與民情之間,內含嚴肅與溫馨、冒險和幽默、政治與人性,堪稱是「每頁都充滿神秘魔力」的經典之作。

 

大遊戲與尋聖河

 

百年來人們以不同的視角解讀這部作品,從學術批評出發,人們把它視為旨在塑造英國帝國主義仁慈與威望,通過殖民視角書寫異國風情的「帝國文本」(imperial text);從文學賞析來看,有人把它讀成一部旨在鼓勵東西文化交融和種族對話的「男兒歷險記」。然而,小說本是時代精神與思想的反映,但時代亦匡限小說的視野與格局,這之間並無一尊之定,端視讀者的接受與反應。

    小說充滿印度優美綺麗的田野風光,自然純樸的村風民情,老少之間禪味十足的對話,以及英俄之間地緣政治與戰略利益的諜報大戰。故事描寫一位愛爾蘭士兵的後裔,年僅13歲、身上掛著一條護身符的小男孩金姆(Kim),由於身份不明,沒人管教,終日在街上遊盪。金姆以坐在一座大砲上俯視街上的人群出場,他具有一種樂天知命、四海兄弟的性格,撇開他的血統和膚色不談,他具有一種「東方小喇嘛」的資質與慧根。偶然間,金姆遇見一位從西藏翻山越嶺而來的老喇嘛,這位高僧要去尋找一處聖河─箭河。小男孩對這位高僧先是好奇,再是崇拜,而後忠誠皈依。於是金姆決定與他一起遊歷整個印度,尋找高僧心中那條靈魂之泉。




高僧與小孩,一老一少,老的木訥虔誠,小的機智多謀,兩人構成了一種忘年式、雜文化的奇妙組合。途中,小男孩的白人身份被識破,由於「白人男孩怎可在街上遊盪」,他被迫接受教育,並且被訓練成一名間諜,為英國統治者蒐集俄國人意圖染指印度的情報。這項任務稱為「大遊戲」(Great Game),由英國駐印度民政部的一組情報隊計劃和執行,一位心地善良的殖民官兼人類學家克瑞頓上校(Colonel Creighton)負責領導。「大遊戲」與「尋聖河」構成了既不搭調但又扣人心弦的兩條劇情。在歷經冒險、追殺、受傷、復原等曲折過程之後,高僧尋獲了那條滌除罪惡的聖河,金姆完成了破壞俄國人陰謀的任務,故事圓滿告終。

 


東西融合論

 

金姆與老喇嘛之間流亡式的「禪緣」是故事的主軸,兩人分別代表「金童」與「智老」兩種超越性的人格典範。金姆雖然身處異國,但是他樂在其中、沒有隔閡。所有與他相處過的人,包括英國情報員、退休老兵,庫路的寡婦(Widow of Kulu)、妓女、菜商,都對金姆充滿好感。金姆始終追隨這位西藏聖者,儘管他因為擔任「大遊戲」任務而使他成為英國殖民大人(Sahib),但仍然對這位上師懷有很高的敬意。金姆身上隨時帶著一個護身符以證明他的出身,一如老喇嘛口袋中那張尋找聖河的圖表;兩個具有象徵意義的信物,代表著不同的出身、信仰和生命價值,但它們彼此共存,互不衝突,兩人之間超齡化、田園式的情感,既是「異族同化」的表徵,更是世俗世界、云云眾生中一種相互救贖的高貴表現。


這位西藏高僧是一位「啟蒙者」,他引領金姆由一個「白人野小孩」發展到一個成熟睿智的「大人」。老喇嘛不僅為金姆籌措學費,能與博物館裏的英國學者暢談哲理與人生,還為金姆心中諸多世俗之欲、現實之困進行傳道與解惑。他還用《本生經》中大象、小象的故事─被鎖上腳鐐的大象出於仁慈保護小象,而小象正是幫助解除鐐銬之苦的至尊佛祖─來啟迪金姆的仁愛之心。他向金姆說道:「對修道的人來說,沒有黑人白人之分,沒有印度人和普提耶爾人之分,我們都是尋求解脫的靈魂[1]。當一老一少與俄國陰謀者遭遇時,金姆為了反擊一群毆打老喇嘛的俄國人導致自己受傷,老喇嘛的圖表被撕毀導致尋找聖河的線索中斷,老少兩人帶著痛苦和疾病在山林中流亡。但老喇嘛運用宗教感召並結合「印度大地」這一自然撫慰的力量,以一種「超越輪迴、世尊永生」的信念,藉由因為不畏死反而獲得求生意志的神秘療效,使金姆不僅倖免於死,更獲得永生的超越:

 

大地母親和老夫人一樣忠心耿耿。她朝他吹氣,讓他恢復長時間因躺

在帆布床上與地隔離而丟失的精神平衡。他的頭無力的靠在她胸脯上

,展開的雙手屈服於她的力量[2]

 

金姆與老喇嘛本是在文化、身份、階級上截然有別的人物,但吉卜齡把兩人之間真情相交、患難與共的情感,昇華至一種「禪悟/救贖」的最高境界,表現了吉卜齡在東、西方「異文異種」之間尋求對話交融的可能性。金姆與老喇嘛,各自在對方身上彌補了自身之缺,並以自己之長幫助對方成功和圓夢:金姆幫助老喇嘛完成聖河之旅,老喇嘛幫助金姆完成「大遊戲」任務,在這裏,人性的高尚情操─互助─獲得了最徹底的體現。

 

帝國美學論

 

「大遊戲」是貫穿故事的另一個主軸,它是一場反間諜戰。由於英國擔心俄國在中亞地區擴張勢力,恐將危及英國對印度的統治,英國覺得需要控制西藏做為緩衝,於是兩個強權在中亞地區爾虞我詐、暗自角力。如果從「大遊戲」這一劇情線索來閱讀,那麼《金姆》就是一部關於英國殖民印度以及英、俄之間為爭奪印度控制權而展開的政治暗鬥。在此意義下,《金姆》就不僅是一部少年勵志小說,而是一部混合了單純樂趣與政治之嚴肅性,以殖民歷險作為帝國文學審美享樂的浪漫故事,和吉卜齡早期的印度作品一樣,故事展開於一個國外冒險和個人超凡魅力的世界之間,並可以歸類在「冒險式帝國主義文體」(genre of adventure-imperialism)之列。例如在後殖民理論家薩依德(Edward Said)看來,《金姆》足以和康拉德的《黑暗之心》齊名,是一部典型的「東方主義論述」(Orientalist discourse),它對大英帝國全盛時期英國與印度的關係進行了某種定位,它豐富的想像和極富人性風味的故事情節,為帝國形像塑造了極具美學修飾與生命省思的韻味。




確實,在《金姆》之中,充滿著吉卜齡對印度異國風情的浪漫式書寫,也充滿了對印度這一殖民地負面、刻板的想像。在吉卜齡筆下,與公正、善良、高效率、技術化的英國相比,印度是一個散漫、懶惰、落伍、迷信的國度,像是一團沒有形狀的迷霧。在吉卜齡筆下,印度人粗俗、狡詐、愛撒謊,印度人是沒有時間觀念的,一天24小時,每一小時都一樣!儘管吉卜齡後來修改了原稿,部分改變了他對「東方/印度」的態度,但並沒有改變「印度人/土著」的刻板形像,也沒有改變印度永遠接受英國統治將是一種「生活長河,此處獨好」的定論。

問題就在於,吉卜齡對印度這個化外之地、鄙國之民,不是挑剃、責備、輕視,而是包容、同情與諒解,因而顯露出一種殖民寬容和帝國仁慈的統治藝術。吉卜齡從來不認為印度臣服於英國的統治是令人不舒服的,因此,英國與印度之間、西方與東方之間根本沒有任何衝突,這可以從吉卜齡對18575月「印度兵變」(Mutiny)的輕描淡寫、巧妙迴避看出破綻。然而,薩依德認為,不能忽視小說的歷史脈絡,真正的問題不在於解決這些衝突的可能方案,而是對吉卜齡而言,正如對珍.奧斯汀(Jane Austen)和康拉德一樣,他()們根本找不出任何替代帝國主義的方案,他()們只能是這個帝國劇場中的表演者,只能從帝國的世界觀與價值觀來看待這個世界。對吉卜齡而言,唯一真實的只能是他所假想的印度,一個始終包含在帝國趣味之內的印度,一個從未滲入對英國永久統治之任何「反對雜質」的印度;而吉卜齡所努力超越的是,把英國和印度的關係推向一個史前的童貞狀態,「以便如同使小孩恢復與其母親的那種前意識的、不受污染的、非性愛的關係[3]。從這個歷史視角來說,治癒了金姆的既不是神學式的自我超渡,也不是無能的逆來順受,而是一種政治判斷,一種對「英國性」(Englishness)的溯本和歸航。

如果從「薩依德/東方主義式」的批評來推論,吉卜齡和他同一時代的帝國作家一樣,繼承了所有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只不過是他運用卓越的藝術才華,將庸俗的帝國理念自然化、美學化。這些帝國理念包括有色人種缺乏自治與革新的能力,必須施以嚴厲乃至無限期的統治;對軍事將領的人格崇拜(例如博學多聞的克瑞頓上校)、歐洲人與白人男性的優越感、東方人的野蠻其及所有不可能的能力等等。在此意義下,金姆和老喇嘛之間牧歌式的友誼關係,將翻轉成一種英國對印度殖民統治的審美關係,印度將成為一個「殖民極樂世界」,生活在(英國統治下而不是原始的)印度,將激勵人們永遠立足於這個殖民恩澤下芬芳的國土,日夜冥想這個處在完美靈魂之內的世界。

 



[1] 吉卜林著,黃若容等譯,《基姆》,瀋陽:遼寧教育,1998,頁229

[2] 《基姆》,頁305

[3] Edward Said, Culture and Imperialism, New York: Vintage, 1994, p.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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