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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茫茫,歸彼大荒
─三毛的「飄零文學」
三毛 |
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5-06/13/content_3079063_17.htm
“在任何一個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裡呼叫的名字”
-三毛-
文學作為個體有限生命的超越性表達,並且作為精神之癌的自我療治,往往終歸失敗。因為文學如果作為一種死亡形式,藉以表達憂鬱作家的生命體驗,那就意味著,作家早已把生死看成如雲之淡、如風之輕。文學可以是一種逃離、離群和避難,但只要在起身走開、異地而居的那一刻起,世界就不再是溫柔之鄉、安身之所,而是無歸之鄉、渺渺之荒。1980年代曾經擄獲無數台灣讀者之心,最終並因輕生自盡而令無數「三毛迷」碎心暗泣的三毛,就是一個來不及風霜盡落就已遁避空門、歸彼大荒的作家。
三毛堅持寫自己,「我寫的就是我自己」,這是三毛自始至終的創作原則。強烈的自傳色彩和「私小說」─以自己的生活、情感與經歷作為創作主軸-是三毛作品的標記。她的作品只有一個敘事人稱「我-三毛」,但這個「我」不只是一個作家,也不只是個名人,而是一個飄泊的靈魂,一個自由的夢遊家。對三毛而言,文學不只是填格和塗鴉,更不是寫字和創作而已,而是探索生命存在的方式,尋求生命的美感與夢想。三毛一生尋尋覓覓、遊遊蕩蕩,都在為自己的生命尋找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並藉文學為載體,展示自己勾勒的人生境界和生存夢想。
三毛著作豐富,包括她的自傳性散文、小說、遊記、譯著、電影劇本等等。三毛原名陳(懋)平,英文名Echo,1943年生於重慶,自幼習畫,喜好詩文,五歲能讀《紅樓夢》,其中「寶玉出家」的劇情幾乎影響她一生。中學時因遭受數學老師羞辱性體罰,使三毛曾經陷入長期的自閉,13歲一度自殺,自此形成孤僻、倔強和多愁善感的性情。1964曾在文化大學選讀哲學系,1967年起在西班牙馬德里大學學習哲學,1970年返國短暫任教於文化大學德文系與哲學系,隨即再度遠遊異國,足跡踏遍數十國家。1973年與西班牙潛水工程師荷西成婚,1976年第一部文集《撒哈拉的故事》出版。不幸的是,6年後夫婿在一次潛水中滅頂,喪夫之痛對三毛打擊至深,終其一生無法釋懷,這種手捧已死的愛情而聊度殘生的痛苦,應是三毛終究無法自拔和自救的噩運。1981年三毛結束長達14年的流浪生涯,返台定居,一切強顏無法換取歡笑,再多的安慰除不去暗夜的心傷。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遠方」。這是三毛為唱遍臺灣坊間的一首民歌寫得詞。這是一種不解生來何方、不知魂歸何處的困惑感與虛無感。三毛的死,像一場飛蛾撲火,像一次斷弦音滅,這是她全部生命體驗的一部分,但也是全部。既然此生不再完美,何不提早離開,有如再一次的遠行,再一次的出發,再一次的流浪…..。
童年:沈浸書海
在稍有記憶之時,三毛就在戰亂、動蕩、遷徙與不安中度過,1960年代的台灣,在政治緊縮、經濟勃發的矛盾拉力之下,整個台灣像似一個在廢墟中趕工重建的拼裝社會,既背負神聖的而不可能的時代使命,又充滿世俗的樂觀與冒險。作為外省移民第二代,三毛面臨的是三重的異己世界,一是不能理解自己但又過度溺愛自己的父母,二是制式且無情的升學教育,一個以打罵訓戒為方法的教育體制,三是孤獨、無助與徬徨的童心世界。
1943年 ,三毛生於中國抗日首都重慶,排行老二。身為律師的父親期望這個世界沒有戰爭,為她取名「陳懋平」。但是自主性很高的三毛,無論如何都學不會這個「懋」字,於是自作主張的把中間的字去掉,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陳平」。
童年經驗,對三毛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小時候的三毛,除了有一般兒童的特性,聰明、活潑、純真之外,還有一個可以放任她到處買書、租書、看書和自由讀書的家庭。三毛的母親回憶:「三毛有她的看法和對書本的意見,所以我們儘量不去限制她,讓她自己選擇喜好,她喜歡看書,她的父親就教她被背唐詩宋詞,看古文觀止,讀英文小說;喜歡音樂,就請鋼琴老師來家裡教;愛畫畫,遍訪名師學藝,總之,我們順著三毛的性子讓她成長」[1]。在家庭生活上,三毛遠比其他作家幸運,父母給她一個自由民主的環境,還有一份呵護備至的愛。
少女時代的三毛 |
在父母的百般呵護下,形成三毛任性、叛逆、自戀的性格,雖然讀了大量的傳統書籍,卻常常做一些溢出傳統行為的舉止。據三毛的父親回憶:「在她兩歲時,我們重慶的住家有一座荒墳,別的孩子不敢過去,她卻總是去墳邊玩泥巴。對於年節時的殺羊,她最感興趣,從頭到尾盯住殺的過程,看完不動聲色,臉上有一種滿意的表情」[2]。三毛很小具有很強烈的獨立性,她不像一般小孩,總是依偎在父母的懷裡,她對什麼事都感到新鮮好奇,即使是恐怖、醜陋的事物,在她的眼裡都是趣味盎然。
童年的三毛是一個「先看書,後認字」的小書迷,這在當時的孩子們中是少見的。三毛生平看的第一本圖畫書是《三毛流浪記》,從此一心嚮往成為一隻大鵬鳥,周遊世界、四處飛翔。沈迷於書中世界的三毛什麼書都看,特別愛讀《木偶奇遇記》、《格林兄弟童話》、《安徒生童話集》等作品。這些有趣又好玩的童話故事,給了年幼的三毛一雙想像的翅膀。相對於沉重而乏味的學校教育,童話文學給她自由的空氣,灌輸她喜好文學的成長背景和超乎同儕的視野。因此,初小的國語課本對當時已經閱讀無數好書的三毛來說,實在太簡單了,她甚至跑去跟老師說:「編書的人怎麼不編深一點,把小孩子當傻瓜」[3]。
無書不讀的三毛,也看了魯迅所寫的《風箏》,對於自我意識產生很大的啟蒙。《風箏》一文中描述魯迅不准他的弟弟作風箏,後來自己長大到日本讀書才知道「遊戲是小孩的權力」,對於這件事魯迅深自懊悔,而這樣的「風箏」意象,深深也影響三毛。年幼的三毛和魯迅的弟弟十分相像,都是不被學校接受也不被父母理解的孩子。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觀念裡,兒童通常被看作「小大人」看待,必須克己、明禮、懂事,但是對於早熟的孩子來說,他們往往具有強烈的「兒童本位」意識:天然任性、不掩自我。
除了魯迅以外,影響三毛很深的還有《紅樓夢》。紅樓夢是一部集文學之美及人生哲理的經典大作,其中隱含的出世思想和虛無意識,影響了三毛一生。三毛回憶:「紅樓夢,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4],因為需要長時間細心閱讀,上課時甘冒被老師發現的危險,竟掀起裙子蓋著書,偷看《紅樓夢》。讀到賈寶玉出家後與父親道別時的情境時,竟神遊其中、渾然忘我。《紅樓夢》的一首梵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與三毛所喜歡的〈珍妮的畫像〉的歌詞內容:「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竟如此雷同,近似如出一轍。《紅樓夢》出世飄渺的色調,〈珍妮的畫像〉歌詞中虛幻如夢的認同疏離,給了年少的三毛一種早熟的世故和青春的感傷。
在讀到寶玉出家那段時,三毛回憶道: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
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裡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
癡癡的坐著、癡癡的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
是我竟沒有回答她[5]。
朱光潛先生在《文學心理學》提出了「內模仿」的概念,「美感的模仿大多隱在內面看不出來,讀書讀到一個故事,能發生『內模仿』效應,想要把理想實現於現實,如讀到海上生活的少年想當水手,讀到《少年維特煩惱》的想自殺,都是『內模仿』的例子」[6]。三毛自幼沈浸於書海,很容易把自己幻化成書中的人物、生活、環境等等錯綜複雜的形式意向,甚至化成未來人生追求目標。任性、唯美的賈寶玉,最後遁入空門、回歸自我,不正是三毛整個人生的寫照?
叛逆:尋真與探我
然而,除了獨自沈浸書海的歡樂日子之外,書外的世界卻是一個扼殺式、教條化的「反共年代」。在最早的〈惑〉一文中,三毛形容自己的年少生活,「像電線桿上掛著一個斷線的風箏」[7],在迷霧的黃昏中孤獨地飄蕩。然而,這種孤獨感並非自小喜歡童書的三毛天性使然,而是台灣「戒嚴社會」到處迷漫的權威氣息所導致。五大信念、青年守則、保密防諜、光復河山……,它到處扼殺童心、壓制童愛、剝奪童年。
三毛的童年,走過的是一段沒有身份、沒路可走的黯淡時代,甚至是一個沒有志願、沒有抱負、沒有理想的年代,一種將來寧可當個「撿破爛」、「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烤蕃薯的街頭小販」的自諷的年代。三毛自承,「少女時代的我是個非常寂寞的怪物,念書在家,生活局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房子的高牆裡,很少出門,沒有朋友,唯一的真快樂,就是埋頭狂啃自己喜愛的書籍,那時候我自卑感很重,親友間的聚會大半都不肯去」[8]。正是因為被剝奪了一個原本應該自由奔放、活潑亂跳的童年,正是因為面對一個強大而不解的威權社會,三毛很小就陷入「叛逆 ∕ 自囚」的困境之中。
年幼的三毛,只能作「一隻將頭埋在書裡的駝鳥」。由於失去童心、童愛與童年,三毛很早就注下「背離人世、遠地重生」的出世意念。在無數次年長後被稱為「流浪」而在幼時被視為嚴重犯行的「逃學」中,三毛以沈迷租書店、與墓地死人為伴、一度想殺死羞辱她的數學老師、放學途中撿廢物,來表達童年伊始就被剝奪童心的反抗。於是,除了「小書迷」之外,三毛還是「墓地常客」:
那時候,我認識的墓地有北投陳濟堂先生的墓園,有陽明山公墓,有
六張黎公墓,在現在市立殯儀館一帶也有一片沒有名字的墳場。這些
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
溫柔的人[9]。
三毛不是個「文藝少女」,這種作文、投稿、表揚、牆上貼獎狀的差事,不過是制式教育下「大腦灌漿」的填鴨樣板,三毛正好相反,她是個早熟的「出世少女」。在當時的年代裡,文藝青年立志出人頭地,拯救天下萬民,三毛卻想當個拾荒者,並因此受到作文老師的責罵,這意味著年輕時的三毛就非比尋常地疼惜弱者的生命,並形成一種超出同齡者的、過度早熟的生命視角,一種「舊物戀」。「我自小走路喜歡東張西望,尤其做小學生時,放學了,書包先請走得快的同學送回家交給母親,我便一田間小徑上慢吞吞的遊盪,這一路上,總有說不出的寶藏可以拾它起來玩」[10]。
對三毛來說,拾荒是為了「發現一個還沒有完全枯萎的生命」[11],這是一種出自挽住生機、避免凋零的情感,對人類任意丟棄之精神寶物的抗議和彌補,一種靈魂的編織和生命的除污;對三毛而言,這種對「拾荒」的懷想與眷念,不僅是一種孤獨自我的形象表徵,一種對生命之多一分延長、再一次重活,儘管可能是一個未知的奇蹟的渴望,更是她日後自塑生命形式─浪跡地球邊緣─的潛意識預言。一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詩人波特萊爾身上看到的「拾荒精神」,這是一種遠離塵囂、尋覓角落、抵抗平庸的「文人志氣」。「拾荒 ∕ 文人」,以一種甘心於貧困來反諷城市欲望和物質貴族的平庸與忘恩,通過拾回過時的棄物來重組一種棄而不死、德亦不孤的新靈魂。
創傷:永久的心罰
童年或青少年時代的創傷體驗,是中國現代作家普遍存在的心理背景。不僅制約著文學題材的選擇、主題意蘊的表現與創作風格的形成,而且還成為文學家一生永不衰竭的創作資源。三毛不例外,她在青少年時期曾經遭受「體罰」與「心罰」的雙重打擊。這種創傷不僅形成三毛的「反社會」傾向,也造成了三毛「自閉 ∕ 逃離」的性格;而對這種「反社會性自閉」的遺忘與抵抗,則構成三毛一生尋求「個性化自由」的動力,成為她對逃離、流浪的欲望動力,塑造了她「無鄉之歸」的生命形象。
在〈逃學為讀書〉(代序)一文中,三毛回憶她童年學校的生活。由於數學成績不好,產生了羞恥心和罪惡感,「是對不住父母的行為」,於是三毛採取死背數學習題的方式,在一次數學小考中獲得了滿分。但是數學老師懷疑她作弊,於是另外出了一份「聽都沒聽過的方程式」的考題,結果三毛「當場吃了鴨蛋」。這位數學老師給了三毛一生難以磨滅的創傷:
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塗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
了,它們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裡去[12]。
畫完了大花臉,老師意猶未盡,她叫我去大樓的走廊上走一圈。我殭
屍般的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學先是驚叫,而後指著我大笑特笑,我,
在一剎那間,成了名人[13]。
對於這一段經歷,三毛事後回想:「有好一陣子,我一直想殺這個老師」。因為這種「遊街示眾」的體罰,不只是身體上的處罰,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心罰」。「心罰」是「心理懲罰」的簡稱,是一種並不以明顯的身體傷害為目的的懲罰方式,旨在對學生的心靈造成威懾,使他們不敢違背老師的規定。學校中的心理懲罰一般包括諷刺、挖苦、嘲笑、責駡,冷落、孤立、排斥;拒絕學生進教室聽課或學習;公開學生的個人隱私或秘密並加以宣傳、渲染;任意公佈、評說學生的考試成績等等。一般常見的的「心罰」方式,包括剝奪自由、孤立隔離、剝奪學習機會、歧視污辱、當眾出醜等等[14]。三毛所受到的心罰,屬於「當眾出醜」這一類型,這對一個成長中孩子的傷害是一種最嚴重的「心創」。
正如知名作家王安憶在《憂傷的年代》一書中也曾經描述過童年的孤獨和痛楚,認為世界上大多數小孩都是不開心的,兒童是人類中最不快樂的一部分。這裡的「不快樂」,除了成人總是隨心所欲決定孩子一切之外,更嚴重的在於「漠視童傷」-孩子們的心創。童年的三毛也是不快樂的,她無法接受刻板的、苦役般的制式教育,這種囚禁般的學校教育讓她產生逃離,而逃離的唯一路徑就是幻想長大,認為只要快快長大,便能自由快樂的生活:
毎天早晨我總不想起床,被母親喊醒的時候,發覺又得面對同樣的一
天,心裡想的就是但願自己死去。
母親總是在我含淚吃早飯的時候勸著:「忍耐這幾年,等你長大了會
是一個有用的人,媽媽會去學校送老師衣料,請她不要打你。[15]
每天面對著老師的口紅和絲襪,總使我對於成長這件事情充滿了巨大
的渴想和悲傷,長大,在那種對於是囚禁苦役的童年裡代表了以後不
必再受打而且永遠告別書本和學校的一種安全,長大是自由的象徵,
長大是一種光芒,一種極大的幸福和解脫,長大是一切的答案,長大
是所有的詮釋……而我,才只有這麼小、在那麼童稚無力的年紀裡,
能夠對於未來窺見一絲曙光的,就只有在那個使我們永遠處在驚恐狀
態下女老師的裝扮裡[16]。
在這裡,老師的身影高跟鞋,窄裙、口紅、項鍊,給三毛無限的憧憬。但這一切不是美麗的符號或崇拜,而是一種逃離,一種告別童年的欲望象徵。
「逃學」占據了三毛童年記憶的主軸。逃學表面上是為了讀自己喜歡的書,實際上卻是「逃避創傷」,逃避一個自己不屬於其中的學校生涯。「有一天,我站在總統府廣場的對面,望著學校米黃色的平頂,我一再的想,一再的問自己,我到底是在幹什麼?」……「我看一下校門,心裡嘆著,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17]。而三毛採取的逃離是一種極端的方式:跑去公墓與死者為伍。這種衝動,回應了佛洛依德「死亡本能」的概念。「在六張黎那一堆土饅頭裡,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學校生涯」[18]。這裡所説的「埋葬」,是一種象徵式的表達,意味著作家對創傷的排斥、逃離、消除,意味著作家對「精神安全感」的追求。童年的三毛,把「墓地」當作逃避壓力和獲取精神慰藉的一塊領地,這似乎只能是少數敏感而早熟的孩子才會作出的行為選擇:
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也沒有跟死人作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
都是很溫柔的人[19]。
書痴、逃學、斷箏、遊墓、拾荒、恐懼、自閉、幻想長大……,構築了三毛奇幻而悲傷的童年。這個童年,包裹著一顆燥動不安、奇思妄想的靈魂,它既有無奈的妥協,也有脫俗的倔強。一個出世少女,對生命之謎充滿困惑,她必須借助於一種離群的叛逆、超齡的早熟、脫俗的傲氣,來蓄積她「自我塑造」的動力。童年的三毛,像一艘還沒有準備好就急於揚帆的小船,像一隻羽翼未豐就想展翅高飛的芻鳥,像還未停留就想移地冒險的旅客,她還不及享受童稚的歡樂,就已提前告別自己的童年。
童年的創傷使三毛得了自閉症。三毛回憶道:「出門使我害怕,街上的人更是我害怕的東西,父母用盡一切愛心和冷耐,都找不到我自閉的癥結。當然一週一次的心理治療只有反抗更重,後來,我便不出門了」[20]。然而,在孤獨的背後,帶給三毛的卻是一個可以休養的時間和空間,讓她足以把學校所遭受的創傷逐漸癒合。
加拿大哲學教授菲力普.科克(Philip
Koch)認為:「孤獨所能帶給人的東西──自由、回歸自我、契入自然、反省的態度和創造性」[21]。在自我壓抑、自我封閉的七年中,創傷的凝聚強化了她創作的意向,她把文學創作當成宣洩心情的出口。在一次偶然的機緣裡,三毛認識了她的美術老師顧福生。顧老師是三毛生命中的恩人與轉捩點,顧老師經常拿《筆匯》雜誌給她看,還介紹幾本現代文學作品供她閱讀。在顧老師的引導下,三毛開始把年少的隱痛付諸於文字。17歲那年,顧老師把三毛的作品推薦給白先勇,也就是1962年在發表在《現代文學》的〈惑〉。初試創作的成功,驅逐了三毛童年的自卑,重新喚起她對生命的希望。
雨季不再來:一部青春文本
童年的創傷作為一生難忘的隱痛,往往成為作家試圖藉由文學創作進行精神療傷的生命資源;但文學儘管可以轉移和昇華創傷,創傷本身卻是無法磨滅的。隱痛表現為個人的欲望、理想的嚴重受挫,是個人難以釋懷和消除的,因為它是一種持久的痛苦體驗。日久之後,隱痛便成為作家的「創作潛意識」。
人們總是把三毛的早期作品《雨季不再來》視為思想不深厚、技巧不純熟的幼稚作品,甚至以「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輕視它。但實際上,《雨季不再來》是一部複雜、曲折、晦澀的「青春文本」,表現了三毛創傷文學的原型構造。
從記憶理論(theory of memory)來看,美籍猶太裔歷史學家詹姆斯.揚(James E. Young)在研究猶太屠殺的歷史記憶時,將「普通回憶」與「深層回憶」作了區分,「『普通記憶』總是提出關聯、結論和盡可能的和解態度」,而「『深層記憶』卻總是無法言語的和無法闡述的─即作為一種無法克服的精神創傷,它始終是某種永遠不能被賦予任何含義的東西」[22]。在三毛的早期作品中,經常流露出一種不知所以然的哀愁、厭倦、徬惶、無奈與死亡之感,而些這正是創傷意識在文學上的象徵性表達:
我是天生的失敗者。……我只常常感覺到那種冥冥中無所歸依的心情
,卻說不出到底是什麼。現在我似乎比較明白我的渴望了,我們不耐
的期待再來一個春天,再來一個夏天,總以為盼望的幸運遲遲不至,
其實我們不明白,我們渴求的只不過是回歸到第一個存在去,只不過
渴望著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23]。
你看我,有時我又否認一切,自己所有的感覺我全部否認。……我本
是個差勁的人[24]。
我是個天生的病人[25]。……
我要作好多不喜歡的事,那麼多刺人的感覺。厭倦的感覺日日折磨我
[26]。
我生活在一種對大小事情都過份執著的謬誤中,因此我無法在其中得
著慰藉和亮光[27]。
這種「不知所以然的哀愁」不能簡單地看成是「為賦新詞」而假裝或表演的「強說愁」,也不是幼稚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不成熟之愁」,而是應該看成精神分析上的無意識表現:一種關於「自我疏離感」和「自我認同不全」的潛意識。在佛洛依德的理論中,「無意識」是一個特殊的精神領域,它聚集了受壓抑的欲望與不能表達的衝動。在〈雨季不再來〉中,三毛無意間流露了許多的精神符碼和心理象徵,例如「雨」,既是指一個灰濛濛、沈重而令人窒息的世界,又是精神焦慮無處宣洩的象徵,「四周的窗全開著,雨做了重重的窗簾,那麼灰重的掩蓋了世界」[28];「病人」則是一個脆弱的自我原型;「鞋子」則是一種逃避與隔離,但它總是抵擋不住雨水的入侵,總是因為在雨中不好好走路而全都淋溼了;「筆記本」總是掉落在尼濘的路上,它意味著逃離和擺脫的欲望;「陽光」則是一種期待性的心理治療,但它總是被隔離在雨簾的窗外,否定了人們一個個的希望。
撒哈拉:黃沙埋真情
《撒哈拉的故事》是三毛最成功的小說,儘管這是三毛在「夫唱婦隨」和並非完全情願地遠赴北非漠地,但這段沙漠之旅,卻是三毛一生最快樂、也是最痛苦的生命體驗。這次沙漠之旅,沒有特定的動機與目的,只是偶然之間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介紹撒哈拉沙漠的文章,三毛便嚮往「把自己交給那一片陌生的大地」,她辭去公職,奔向那神秘的化外之地、世界的邊緣。
通過三毛之筆,這處遠在世界邊緣的荒漠大地,顯示出無限的夢幻與遐思,表現出令人神往的荒涼魅力:
如夢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樓,連綿平滑溫柔得如同女人胴體的沙
丘,迎面如雨似的狂風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長著手臂呼喚嘶叫
的仙人掌,千萬年前枯乾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巒,深藍到凍住了的長
空,滿佈亂石的荒野,……這一切的景象使我意亂神迷,目不暇給[29]。
對三毛來說,去撒哈拉也許是一種為了填補屬於前世回憶的鄉愁,是為了會見多年夢裡的情人,或者在另一個世界尋找一種獨特的「愛的方式」。但實際上,三毛事先並不知道浪跡沙漠的孤獨與痛苦,並非常人所能忍受。她也許設想,這只是生活之路的一種脫軌,一種對蠻荒野性美感的嚮往,一種對生命驚奇的投入與單戀。在一次與沙漠友人沙伊達的談話中,三毛表達了對沙漠「既愛又恨」的孤寂之戀:
天高地闊、烈日、風暴,孤寂的生活有歡喜,有悲傷,連這些無知的
人,我對他們一樣有愛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30]。
打開臨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裡無人世界般的寒冷
,突然看見這沒有預期的淒涼景緻,我吃了一驚,癡癡的凝望著這渺
渺茫茫的無情天地,忘了身在何處[31]。
質樸與絢爛、穹蒼與細沙、高樓與荒村,本是一組對立的生命經驗,自然不古,人生無多,把一個內心充滿熱力與奇想的作家,放在天地無間、萬里一色的沙漠中,如何使質樸產出歡愉和色彩?如何使翻騰的絢爛也能歸於靜穆之美?為什麼要流浪?為什麼要到遠方?在滾滾沙漠中,在印地安部落裡……嚴酷而善變的大自然,會因旅客對它的癡情相望而顯示出它無邊的神力,而在自然的魔力下,人會脫殼、去皮、突變和演化,在一種看透與悟覺的超靈經驗中,看到自我、面視內心、抖動靈魂。
流浪當然不是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更不是為了「山澗的小溪或寬闊的草原」,那首後來被改寫並在坊間廣為傳唱的「橄欖樹」(李泰祥作曲,齊豫主唱),實際上是對三毛流浪精神的庸俗化和膚淺化。流浪不是觀光或旅行,因為生活總是在別處。對三毛而言,流浪是一場逃離和追夢的自我競逐,是不安的飛蛾向遠方不名野火的縱身飛撲,它既是自我形塑,也是自我拆解。流浪是人與自然的一抹精神界面,靈魂經此界面不斷流轉,像解不開生命之謎的「命牌」,任憑兩面翻轉也沒有謎底或答案,像永不停息的法輪,只是常轉、只是輪迴、只是虛空。
《撒哈拉的故事》描寫在「西屬撒哈拉」親身經歷的12個故事,〈白手成家〉寫的是剛到沙漠時一切因陋就簡,三毛以她從小練就的拾荒功夫,廢物利用,點石成金,終於在這人煙渺渺的世界中與荷西一起打造出一個愛情窩巢;〈沙漠中的飯店〉描寫初為少婦的三毛洗手作羹湯,但材料還是慈母遠從台灣寄去的中國料理,荷西自然不懂,把「螞蟻上樹」的一口粉絲當成白色毛線,嬌妻哄傻夫的樂趣躍然紙上;〈懸壺濟世〉寫的是非洲女人不看男醫生,三毛以15棵維他命救了一個營養不良、瀕臨死亡的少女,三毛還在自己家裡開設女子學校,教當地土著婦女認識數目和錢幣;只因為帶去一本《一個嬰兒的誕生》,當地孕婦居然要求這位「非洲巫醫」幫忙接生;〈娃娃新娘〉寫一個10歲小女孩姑卡的新婚故事,三毛為這位受害於非洲「童妻文化」的小新娘偷偷避孕;〈荒山之夜〉記錄了與荷西硬闖迷宮山的一次歷險,荷西陷入泥淖,三毛險遭性侵,兩人差點丟掉性命;〈沙漠觀浴記〉驚爆了土著婦女「洗腸子」的怪異習俗,為了一窺究竟,三毛被當成了偷看人家洗澡的女色狼。
〈愛的尋求〉惋惜一段為錢騙婚的故事;〈素人漁夫〉寫的是夫妻兩人因入不敷出,突發奇想到海邊打魚後沿途賣魚,但不幸最後卻將收款帳單連同衣褲被洗衣機一起絞爛。〈死果〉描寫三毛拾得一塊回教的小銅片掛在身上,竟然發生符咒附身而突生大病的怪事。〈芳鄰〉描寫與非洲鄰居的交往趣事,這些非洲鄰居總是派遣小孩上門借東西,有借燈泡的、借洋蔥的、借汽油的、借棉花的、借燙斗的、借釘子和電線的,也有小孩來有借錢的,有來借冰箱好儲存一隻死駱駝的,也來借紅藥水去做臉部彩繪的……這些借貸行為,在非洲鄰人看來一點都不丟臉,反而是對「出借者」的尊重與重視:
我們住在這兒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鄰居的電器修理匠、木匠
泥水工──我呢,成了代書、護士、老師、裁縫──反正都是
鄰居訓練出來的」[32]。
對出身於文明社會的三毛來說,這些洩氣的事,在烈日當空的沙漠中,只會令人感到人性的質樸與天真,只會讓人想到當年史懷哲的偉大!
在三毛筆下,撒哈拉沙漠不再是人們所想像的那種荒涼貧瘠、草木不生的景象,而是純樸又生動、粗獷又柔和、顢頇又可愛的新天地。沙漠,無非充滿落伍、暴力、野蠻、骯髒、愚昧與無知,但三毛用一種愛與包容,用一種禮貌和寬恕,來化解文化差異可能造成的誤解和磨擦,用一種自我考驗的毅力來調和文明與落後之間的尷尬與困惑。三毛以她的性格之美、女性之纖,溶化了沙漠的單調與無情,以她的憨厚和圓融,統一了不同語言和種族人民的成見和孤陋。
對於當地土著,三毛沒有文明人的驕傲和貴氣,沒有對當地迷信和陋習─例如童妻和偷竊,又如對沙伊達這位異教女子、對名叫「啞奴」的黑奴的歧視─提出譴責和批判,因為,在這地球的邊緣地帶,沒有高貴與低俗的計較,沒有物質享受和權力爭奪,沒有擁擠和排斥,它甚至沒有自尊和堅持,只有對自然的適應和大地的敬畏:
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地滋長著,它,
並不是掙扎著在生存,對於沙漠的居民而言,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
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的近
乎優雅起來[33]。
然而,三毛自知,她是一個生命的飄移者,驚鴻一瞥也好,長立凝思也好,世界不會為她駐足而停下,自己也不會為一時的安適而停止飄泊。沙漠中的三毛,是一個體驗與感受的三毛,不是輕視與干涉的三毛,她超越了感情層次上的親疏之分,消去了生活上舒適與簡陋之別。在這裡,三毛既體現了中國人樂天知命的涵養,也表達了三毛特有的美學風格。
沙漠:駱駝也哭泣
由於荷西的死亡,這原本風情萬種、愛灑千里的沙漠,竟成為三毛日後的傷痛與惡夢,甚至成了死亡的悲劇象徵。《哭泣的駱駝》像似《撒哈拉的故事》的續篇,但寫的是沙漠裡更深入、更親近的經歷,在居住沙漠的後期,當地的日子開始變得不平靜。
作為一個有著濃烈本地情感的外地人,一個親身目睹和參與當地悲劇的旁觀者,面對沙漠中因為種族、宗教、政治所導致的衝突,三毛有一種既激動卻無法介入的無奈,既同情又無法理解的忿恨。〈沙巴軍曹〉寫一個關於西班牙沙漠軍團軍官和當地沙哈拉威人之間的仇恨。16年前,為了爭奪水源,當地人殺死了從西班牙進駐而來的一營軍隊,僅剩下一個後來在墓碑上才知道姓名的沙巴軍曹。起初,三毛與荷西救了這位爛醉如泥的軍官,後來得知這位終日滿臉嚴肅的軍官是16年前那次突襲軍營事件唯一的生還者,而他的弟弟也在那次大屠殺中死去,沙巴從此極度痛恨沙哈拉威人,他總是充滿忿恨地怒視著從他身邊走過的沙哈拉威人。然而,在一次三毛返家的路上,前頭一陣轟然巨響,原來是一群當地小孩手拿著一個盒子,那是沙哈拉威游擊隊製作的炸彈,盒子上還插著游擊隊的小布旗,沙巴為了搶救這群無知的孩子,撲向這群孩子欲奪下盒子炸彈,孩子們因恐懼這位向來兄兇惡的軍官,拔出了旗子,將沙巴炸成了碎片……。
「一個被仇恨啃囓了十六年的人,卻在最危急的時候,用自己的生命撲向死亡,去換取這幾個他一向視作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為什麼?……[34]」你可以說,孩子是無辜的,也可以說,這是人性本善的體現,但被屠殺的弟弟的性命誰來償還?如果人性本善,那當地土著為何如此殘忍?也許這個疑問永遠不會有答案,因為人是有愛也有恨的動物,人既可以因恨而對他人極度殘酷,也可以因愛而犧牲自己。既然人間沒有永久不變的愛,就不會有不可化解的恨。人都只是愛與恨的奴隸,不是愛恨的主人。人們也許每天都在愛恨之間輕易且率性的選擇,但也許從來不知為何而愛,為何而恨。
〈哭泣的駱駝〉則是一個關於種族、宗教、愛情、領土與政治的複雜悲劇。摩洛哥與茅利塔尼亞意圖瓜分西屬撒哈拉,兩國在國際法庭打了幾年的官司,最後裁定西屬撒哈拉人民依「民族自決」原則決定自己的前途。西班牙對此問題態度曖昧,最後竟撤手不管,於是撒哈拉人自組武裝游擊隊尋求國家獨立。然而就在「民族自決」的判定宣佈之後,摩洛哥宣佈對該地「和平進軍」,亦即不是揮兵入侵,而是由摩洛哥國王率領一群敲鑼打鼓的群眾,從距離不到
被三毛稱為「可愛沙漠女子」的沙伊達─一個父母早逝的孤女,在醫院擔任助產士,因為信奉天主教,成為撒哈拉族群千夫所指、欲置於死的邪女妖婦。原來,族內權貴阿吉比想要奪取這位美麗女子,但實際上,沙伊達早已有夫,就是主張獨立因而成為各方追緝的游擊隊領袖巴西里。不幸的是,由於游擊對內鬨,巴西里遭到自己人屠殺。族人謠傳是沙伊達出賣了自己的丈夫,但謠言顯然阿吉比捏造並意圖陷害沙伊達。公審會開始了,阿吉比宣佈要先強暴沙伊達再與處死,因為沙伊達是異教徒,強暴她是不犯罪的。沙伊達在慘遭7、8個男人強暴之後,竟也只能要求此時前來營救的小叔奧菲魯阿用槍打死自己,以求解脫……。
她近乎全裸的身體在沙地上打著滾,幾個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
腳硬按下去,拉開來,這時沙伊達慘叫的哭聲像野獸似的傳來……
[36]。
在這有時平靜得像白雪覆地,狂風來襲時有如暴龍騰空的沙漠世界,隱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世俗之爭、無知之惡、人性之悲。文明世界早已廢除的蓄奴制度,在這裡依然盛行,違反人道的童妻文化,在這裡依然保留,一夫一妻制度在這裡被視為男子的無能和懦弱。人們信仰著連神都會憤怒的宗教,人們習慣於一種「無政府式的共產制度」,別人掛在天台上曝曬的內褲信手拿來穿,讓奴人在40度以上的高溫下整天勞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罪惡,世上沒有永久安身之處,即使在這「吃駱駝」的荒煙之地。曾是夢裡情人、前世鄉愁的地方,如今成為三毛的死亡記憶,像凌空飛揚的沙粒,終有一日要落地為安:
是的,總是死了,真是死了,無論是短短的幾日,長長的一生,哭、
笑、愛、憎,夢裡夢外,顛顛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潔白如雪
的沙地上,看不見死去的人影,就連夜晚的風,都沒有送來他們的嘆
息[37]。
鄉愁:風中的塵埃
對三毛而言,似曾相識,宛若前世再臨,是她一生流浪書寫的潛在意識,這既是文學創作的動力,又是生命追求的誘因。遠方總是熟悉得有如故里的一草一木,因為異地像似本地的真實重演,但本地的一磚一瓦又總是陌生又疏離,因為本地像似異地的前世投影。對三毛而言,「此處─遠方」構築了一種循環與飄移,這一隱形的生命框架,潺流的靈魂內力,既像是命定,又是個未知,既是不安,又是慰藉。
然而,這種循環與飄移,又不是落定或歸宿,因為無數的遠方從未捆綁她的腳步,從未安慰她流動的靈魂。四處留戀卻又無處久留,停停走走之後又是走走停停,這種生命的飄移性,看似捉摸不定,實際上是對一種不可知的形上理念─精神之家的追問和苦尋。一如幼年的拾荒,一種「多留一點生命」的內在籲求,成為三毛日後「多走一些地方」的動力。但拾荒是守舊,為的是留住他人丟棄曾經活過的棄物,但流浪則是尋覓,它必須付出自己所有未知的生命。
在〈逍遙七島遊〉中,三毛把迦納利群島想像成被六個侍女守護、內藏希臘神話中金蘋果的仙居之島。當她來到了這個盛產芭蕉和女巫的拉巴瑪島時,三毛說出:「如有一日,能夠選擇一個終老的故鄉,拉巴瑪將是我考慮的一個好地方」[38]。數年之後,在旅行至厄瓜多爾的安地斯山脈時,刺骨的寒風將沈睡中的三毛凍醒,感覺像似被蒼茫的大草原所覆蓋,被雨後明鏡如洗的黃昏所擁抱,於是「鄉愁就在這裡」的驚嘆油然而生,夢裡故園的悸動怦然而起。「眼前的景色,該是夢中來過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歸,鄉愁般的心境啊,怎麼竟是這兒![39]」。 在旅行至「散塔那」時,眼見一片大森林,居民種著一畦畦的蔬菜,牛羊低頭吃草,面對這天蒼地茫的景象,三毛恨自己只是個遊客,只能停留幾十分鐘,不能久居,不能像當地居民在在這個天人不分的地方住上千年萬世。對三毛來說,這一山間小鎮,一眼望去就是鄉愁滿地,一念之間就是終老故鄉。三毛深嘆,為何我的夢鄉總是在他鄉遠地,而遠地的居民為何總能常住我的夢鄉:
現實與理想總沒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並不是富貴如雲
,我只求一間農舍,幾畦菜園,這麼平淡的夢,為什麼一樣的
辛苦難求呢[40]?
處處是鄉愁,但何處是歸鄉?滿山是故園,但家在那一方?三毛自知,驛動的身軀不會因歧路不平而歇腳,流浪的血液不會因天寒而凝固。然而,三毛從來不知,一間農舍,何其不易!幾畦菜園,何其困難!精神之家不是一塊門牌、一串地址、一處沙地、一座高原。精神之家不是歸宿,不是老家,不是墓園,它是一個「空」,一種空戀,一種痴愛,它神秘誘人,但永不立定和顯出。
三毛在飛往尼泊爾的飛機上(1987)(本書作者珍藏) |
三毛在尼泊爾的旅行(1987年)(本書作者珍藏) |
三毛在尼泊爾鄉間的客車上(1987)(本書作者珍藏) |
三毛攝於尼泊爾一間古屋前(1987)(本書作者珍藏) |
流浪:形上的飄泊
對三毛而言,人生是一種「真誠的遊玩」。她在〈我的寫作生活〉(一次臺北耕莘文教院的演講) 中說道:「寫作只是我的遊戲之一。……我是遊戲人生。來到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來玩的,孔子就說『游於藝』,……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人生就是一個遊戲,但要把它當真的來玩,是很有趣的」[41]。但實際上,「玩」與「戲」,只是三毛一種追求自由與灑脫的人生態度,這裡的「遊戲」不是玩世不恭,也不是放浪形骸,而是指「真戲」,把人生當作一場「真誠的遊戲」並嚴肅對待和把握的態度。實際上,與其用「玩」來表達三毛的人生態度,不如以「飛」來形容,一種無牽無掛的自由飛翔,一種無所羈絆的四處流浪。三毛說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釋裡,就是精神的文明」[42],換言之,遊戲人生是一種精神的野放、心靈的狂奔、藝術的尋奇和生命的覺悟。正如中國學者葉雲佳指出的:
三毛的遊戲人生不是一種閒看庭前花開花落的散漫,更不是無知無識
地遊走人間的懵懂,而是掃除牽絆以自由的心態玩味人生,把生活的
點滴當作藝術欣賞來體會,是一種追逐「詩化」的人生境界,她的「
遊戲人生」不僅不等同於尋常意義的「玩」,而且正體現了三毛對待
人生的認真執著和堅持生命不是苟且庸俗而是詩意崇高的信念[43]。
對於三毛來說,玩、遊戲人生,最極端而徹底的形式,也是最徹底而唯美的形式,就是浪跡天涯、自由翱翔──流浪,一種在空間地域上的自我放逐和生活方式的另類追求。所以三毛無法久居世俗化、市儈化的城市,所以她放棄了台灣、柏林、馬德里這些現代都會,選擇了荒僻的撒哈拉沙漠和迦納利群島。在從沙漠回來之後,三毛很難適應臺北的生活:「過去長久的沙漠生活,已使我成了極度享受孤獨的悠閒鄉下人,而今趕場式的吃飯和約會,就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昏頭轉向,意亂情迷」[44]。因為三毛說過:「我的半生,飄流過很多國家。高度文明的社會,我住過,看透,也嘗過了……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將我的心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45]。這是一種反文明、避世俗的原始審美情感,也是對生存方式「無居式」的選擇。黃沙、樹林、落日、繁星,青山、藍海、綠溪……,千山萬水是豪邁,紅花綠樹是寄情,古剎老廟是冥想,寒夜孤星是知己,魂斷異鄉是壯烈。這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憧憬的詩意居所,即使有限的生命無法久留,但靈魂可以永遠託付。
三毛的思想與作品,毫無疑問充滿了現代意識,是個人的、直觀的、叛逆的、解放的,但她自己對生存方式的選擇卻是反都市、反文明的,是反複雜、反擁擠、反包裝、反物質、反社會的;三毛嚮往的是一個遠離塵囂、恬靜優雅的牧歌田園,一個古老、原始、質樸的原生世界,一個可以不須穿戴衣飾而與陽光雨水渾然一體的快意世界,一個可以不須選擇言辭、不計別人感受而隨意舒放的語言世界。 但是三毛嚮往的,正是現代社會所遺忘和丟棄的,三毛厭惡的,正是所有現代人緊追不放之世俗經驗的全部。於是,對於三毛而言,「自我意識」-及其對於自由和意義的追求-和「在世性」-人生來即處於其中的現實性,形成了一種斷裂,一種使自我無法敞開和澄清的「憂煩」狀態。在此意義上,流浪就不是四處遊玩的附庸風雅,也不是走馬看花的觀光遊覽,而是一種對「自我∕非我」的選擇,一種對「此在」的逃離和對「他世」的追求。這是一種以痛苦換取快樂的生存辯證,但也是一種以飄泊換取安室的幻覺歷程。
依據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觀點,生存是一個自我領會、自我澄明、自我敞開、自我彰顯的過程,但這一過程的實現,不是自動生效、從天而降的實現,它必然要經歷自我從混沌、迷失、憂煩的掙扎和洗練,才能進入澄明自若的境界。這種實現是通過對生存形式的選擇、體驗與領會來完成的,也就是通過對「自我∕非我」的區分與辨別來實現的。海德格說:「此在(Dasein)總是就它的生存而領會自己,總是就它是自己或者不是自己的可能性來領會自己」[46],這裡所謂「此在」,是一種通過生存形式的選擇並通過自己來證明自己、取回自己、擁有自己的思想與行動。海德格說:「生存總是取決於每一個此在在自己可能挑選的抓緊或者延誤的生存方式。生存問題總是只能通過生存活動本身來澄清」[47]。
對生存之「延誤─挑選」的自覺與焦慮,是藝術家─自覺的自我,一次又一次的領會存在並通過否定外在以證明自我的精神活動。三毛在荷西遇難之後,告別了親人與友人,拒絕了親情與友情,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迦納利群島的海邊。她不是模仿尼采,也不是逃避現實,而是對生存的領會;她面對變幻如夢的海洋,凝視夕陽下悠然漫步的老人,她手植小花和幼樹,她冥想這與世隔絕的孤獨,這也許是對世界暫時的、反抗式的遺忘,但卻是對自我的深切召喚:
這兒有我深愛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風,撒哈拉就在對面,荷西的墳
在鄰島,小鎮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裡滿滿的書籍和盆景,雖是
一個人,其實它是我的家[48]。
然而,三毛自己說過,沒有人喜歡終生流浪,「誰喜歡做一個永遠飄泊的旅人呢?如果手裡有一天捏著屬於自己的泥土,看見青禾在晴空下微風裡緩緩生長,算計著一年的收獲,那份踏實的心情,對我,便是餘生最好的答案了」[49]。三毛也說過,她並不是刻意流浪,也不願意終生流浪,她希望有一天能夠在另一種形式的生活中安定下來。但是「延誤──挑選」的自我證明,不會因為幾次的「流浪-安居」的往返而結束,因為,自我的澄清只能是「流浪中的安居」或「安居中的流浪」;身體會因疲倦而歇腳,旅程會因遙遠而放棄,但精神的安居只能是流浪中無止境的尋覓、沒有盡頭的輪迴。換言之,「自我∕非我」的辯證既然是一種生存中的自我領會,此在的「無現可能性」就不會使自我僅僅在「另一種形式的生活」中安定下來。三毛不知,自我的領會總是選擇之下的「可能性」,而不是某種過程的「終結性」。
親情:不忍與不捨
在結束所有的流浪旅程之後,三毛終究回到了臺北,回到家中,回到她深愛的父母身邊。然而,她死意已決。儘管心中的牽掛與不捨令三毛痛苦不堪,因為深怕自己的離去而留給深愛自己的父母無盡的折磨,但對一個遠在天國盡頭的靈魂的想念──荷西,三毛無法活著忍受這種天人兩隔的憂傷,無法經受那種不能向你飛奔的狂念。暫時的活著,還要多久?等待所愛之人「先走」而讓自己承擔「後留」之苦,還有多長?
起初,三毛想死,但又堅定地認為不能死。在一次深夜裡,三毛突然向母親透露,如果她選擇自殺,對她自己而言,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然而,深愛她的父親卻以錐心刺骨的話語說道:
妳講這樣無情的話,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獄裡,因為妳今天既然已經
說了出來,使我,這個做父親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懼裡,不曉得哪一
天,我會突然失去我的女兒。如果妳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生命的事情
,那麼妳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與妳為仇,我世世代代要與妳
為仇,因為是──妳,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50]。
聽了父親的話,三毛感到萬分的虧欠與懊悔。自小,在這個虔誠的基督教家庭中,三毛就是個令人頭痛、擔憂、心碎的人物,「少年的我,是這樣的倔強
剛烈,自己不好受不說,整個家庭都因為這個出軌的孩子,弄得愁雲慘霧」[51]。長大以後,「小燕離巢,任憑自己飄飄跌跌,各國亂飛,卻沒想過,做父母的眼淚,要流到什麼時候方有盡頭」,「那幾年,父母
的心碎過幾次,我沒算過,他們大概也算不清了」[52]。三毛有個深愛她的父親,一個一生奉公守法、開明慈愛的律師。在一次臺北的午後,三毛的父親提早下班,陪著女兒一起逃學、逛街,三毛回憶著:「雨仍是不停的下著。一生沒有擋雨的習慣,那時候卻有一個人在我身邊替我張開了一把傘。那個給我生命的人」[53]。三毛小時逃學又拒學、自閉又自戀,只好由父母承擔教育責任,父親為三毛請來鋼琴家教,「每日練琴,再累的父親,還是坐在一旁打拍子大聲跟著哼,練完了,五塊錢獎賞是不會少的[54]」。三毛也有一位疼愛她的母親,一個懂得她的作品、關心她的創作的母親:
我每晚祈禱,求神拭一拭那位主編的眼睛,能使他看中我們三毛的文
章,真的,那天早晨在聯副上看到你第一篇文章《中國飯店》(《沙漠
中的飯店》),我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起來,爭閱你的故事,大家都非
常高興。家中沒有香檳,只好買豆漿代替慶祝,心中十分感激那位主
編先生……[55]。
然而,作為一隻不死鳥,只是暫時的。三毛無法忘記她心中的日夜浮現的呼喚:「荷西,你答應過的,你要在那邊等我,有你這一句承諾,我便還有一個盼望了」[56]。三毛最後還是做了對世間父母最殘酷的事,她親手殺了她父親最鍾愛的女兒。但也可知,三毛的選擇,承受了極大、極大的壓力……。然而,萬般的親情,留不住三毛的生命,因為既知無法承受一生的痛,死亡的恐懼就會輕如斷落的羽毛,既知天國的盡頭有個人在苦苦等待,來生的嚮往就會穿透一切的現世的情恩。此時,尋覓天國之路,只是唯一的選擇:
我經歷過一個全心全意相愛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長大許多許多,從那
時候起,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麼淡,當時當然很傷痛,但事
後想起來,這個離別又有什麼了不起。甚至我不再期望將來有一個天
國讓我們重聚,我覺得那不需要了。我的人生觀因為這人的死亡有了
很大的改變,我在他身上看穿了我一生中沒法看穿的問題[57]。
平反三毛,告慰亡靈
長期以來,臺灣學術界一向把三毛看成通俗作家,把三毛的作品看成非嚴肅的文學作品,以致長期忽略對三毛的研究。在三毛生前,李敖就曾經撰文抨擊三毛,甚至把三毛與「金庸的偽善」相提並論,這對三毛造成了很大的打擊。除了沈君山先生以外,學術界對三毛的歧視,長期存在。
2001年,一本稱為《三毛真相》的書,震撼了華人世界。作者是一位與三毛毫無瓜葛的美籍大陸人馬中欣,自稱職業旅行家,據說花了5年時間,追尋三毛生前遊蹤,遍訪三毛的親友至交鄰里,認為三毛本人性格乖張,是一個自戀、神經質的女人,對荷西死纏爛打、動輒就罵等等,並指證歷歷,說三毛與的愛情純屬虛構,說三毛作品中關於沙哈拉威人的風俗習慣,完全出於捏造。這位馬中欣,在書中說道:
三毛的偽善天才不僅表現在寫撒哈拉、寫荷西、寫她自己、甚至他在
寫給任何一個人的信,都會讓你覺得,三毛這個女好可愛、好偉大,
但骨子裡全不是那麼回事,她把她的多重的陰揚性格,潛移默化在現
實生活裡去應付包括他父母在內的所有的人[58]。
然而,
根據本書作者所珍藏的三毛寫給本書作者友人(今已出家為尼)的親筆書信,可以確信荷西確有其人。各種資料顯示,荷西是一位專業潛水員,西班牙19個潛水最高資格證書的持有人之一,
三毛給本書作者的友人的信寫道:
10月7日
麗玉:
這幾天又是中秋節,8年前荷西走的那年,恰好農曆中秋前後,這個節日對我來說,一直是很痛的一個日子。
……….
今天小弟四歲的女兒對我說“小姑,我媽媽講,來我長大了,要特別對妳好,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一家的,只有妳,不是一家,妳沒有先生”。我聽時,臉上笑笑的,晚飯就去喝酒,喝了一點點,肝不好,易醉,又吐,便去躺下了,這時妳的電話來,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每一次荷西的忌日我都很不正常,前塵往事很少去想,閉上眼睛就是他躺在棺材裡的那個樣子。我但願當年不曾見他的死,我但願沒有看,可是我看了一個夠,而今洗也洗不掉那一幕。
過了幾天好了再跟妳講電話,對不起。
三毛
三毛的親筆手跡如下:
三毛寫給本書作者友人的書信( |
死亡:沒有掌聲的散場
無論馬中欣的《三毛真相》具有多少真實性,已經不再重要,對於一位已經遠離我們的優秀作家進行「死後鞭屍」,也已毫無意義。三毛一生沒有仇人、債主、情敵,她不會死於他殺或謀殺(自殺的疑點不能轉作謀殺的證據)。但可以確信的是,三毛正是死於馬中欣之類的謠言與中傷。在三毛寫給本書作者友人的信中,可以看到這道明顯的傷痕,一個令三毛「含冤自縊」的證據:
信封寫著:寄自:臺北市○○路162-3號14樓,陳。
麗玉:給妳打完電話,我收到另一個朋友的電話,她居然在電話中又問我“荷西死了沒有?”。我這數日來,好似永遠為這一樁傷人致死的謠言所中傷。今天的朋友說,她不相信,可是傳給她聽的一位作家,說“掌握證據,絕對是事實,荷西沒死”。我沒有那麼刀槍不入,我最恨最恨的事情就是受冤枉,而且是別人故意冤枉我的。這樣一次一次的傷害我,我受不了。
麗玉,這兩個月以來(自
麗玉,人說“一了百了”,人死了,再也沒有任何痛苦。愛我的人,在我死後哭一陣也算了,而我這些負荷,都可以放下。
平日活著,心裡不是媽媽就是爸爸,不是星宏,就是另外有待幫助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就不講給妳聽,只講了星宏),每日每日為他人背十字架,每日愁錢不夠去幫助人,每日深夜給那些自閉的、休學的、自殺過的、獄牢中的、白痴兒子母親的、鋸腳的……這些人寫信、寄信、鼓勵、打氣,而我只有對妳,對妳不好。我把所有的重負都請妳分擔,這是我的不該。
麗玉,想死也是一種快樂,我不會去做,我只會想,這已經很奢侈了。
妳的親戚怕妳以後對我失望,麗玉,他們看走了眼,如果我也是一個虛假的人,那在世界上再沒有了真人。
這幾天,看見媽媽一下子輕了九公斤,我心裡很疼很疼。這星期五她又要再回醫院去照鈷六十。可是她失血太多,醫生要她先輸血再照。所以星期五(
麗玉,妳自己好好保重,小毛小病不斷的妳,卻替我分擔心事,我無以回報妳,卻當妳是我自己妹妹一般的不客氣。好久沒有寫信了。隨便寫的。對不起。
祝
健康快樂
三毛
三毛寫給本書作者友人的書信( |
三毛寫給本書作者友人的書信( |
《滾滾紅塵》是三毛留在人間的最後一部劇本。劇中一對情投意合的戀人沈韶華與章能才,兩人生逢亂世的生離死別,正是三毛一生的寫照。三毛對於這部後來拍成電影的《滾滾紅塵》,感覺「我驚見自己的影子」,劇本主角沈韶華,一生所追求的只有兩件事,一是是情感的歸依,二是自我表現生命的展現[60]。世事如夢,真愛如煙。《滾滾紅塵》既是三毛一生波折的寫照,也是她揮別人生的手勢。正如生命中每一次的出發,帶著祝福,遠走高飛,又如每一次的返家,帶回憂傷,不再受難。
夜來了,我拉上窗簾,將自己鎖在屋內,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
裡滿天的繁星了,因為我知道,在任何一個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裡
呼叫的名字[61]。
令人懷念的三毛 |
今生不美,就去來世。
[1] 繆進蘭,〈我的女兒,大家的三毛〉,《送你一匹馬》(三毛全集之12),台北:皇冠,1991,頁3
[2] 陳嗣慶,〈我家老二-三小姐〉,《鬧學記》(三毛全集之21),頁12
[3]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8
[4]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14
[5]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13
[6] 朱光潛,《文藝心理學》,臺北:漢京文化,1984,頁70-72
[7] 三毛,〈惑〉,《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16
[8] 三毛,〈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97
[9]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21
[10] 三毛,〈拾荒夢〉,《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39
[11] 三毛,〈拾荒夢〉,《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41
[12]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19-20
[13]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20
[14] 吳秀珍,〈淺談心罰的表現及危害〉,《山東教育》(濟南),1998年第Z3期,頁23
[15] 三毛,〈蝴蝶的顏色〉,《傾城》(三毛全集之14),頁80
[16] 三毛,〈蝴蝶的顏色〉,《傾城》(三毛全集之14),頁81
[17]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20
[18]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21
[19] 三毛,〈逃學為讀書〉(代序),《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21
[20] 三毛,〈驀然回首〉,《送你一匹馬》(三毛全集之12),頁16
[21] Philip Koch, Solitude: A Philosophical Encounter, 梁永安譯,《孤獨》,臺北:立緒文化,頁292
[22] Harald Winzer (ed.) 季斌等譯(2007),《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北京:北京大學,2007,頁20
[23] 三毛,〈極樂鳥〉,《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51
[24] 三毛,〈極樂鳥〉,《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53
[25] 三毛,〈極樂鳥〉,《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54
[26] 三毛,〈極樂鳥〉,《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54
[27] 三毛,〈雨季不再來〉,《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61
[28] 三毛,〈雨季不再來〉,《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59
[29] 三毛,〈收魂記〉,《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19
[30] 三毛,〈哭泣的駱駝〉,《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97
[31] 三毛,〈哭泣的駱駝〉,《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84
[32] 三毛,〈哭泣的駱駝〉,《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1),頁121-122
[33] 三毛,〈白手成家〉,《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全集之1),頁198
[34] 三毛,〈沙巴軍曹〉,《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52-53
[35] 三毛,〈駱駝為什麼要哭泣〉,《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頁179
[36] 三毛,〈哭泣的駱駝〉,《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139
[37] 三毛,〈哭泣的駱駝〉,《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84
[38] 三毛,〈逍遙七島遊〉,《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165
[39] 三毛〈銀湖之濱─今生[厄瓜多爾紀行之二]〉,《萬水千山走遍》(三毛全集之10),頁116
[40] 三毛,〈瑪黛拉遊記〉,《溫柔的夜》(三毛全集之5),頁157
[41] 三毛,〈我的寫作生活〉,《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頁153-154
[42] 三毛,〈白手成家〉,《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全集之1),頁198
[43] 葉雲佳,〈擁抱愛和自由的生命追尋-感悟三毛的人生及其「私」寫作〉,《康定民族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第15卷第6期,2006年12月,頁39
[44] 三毛,〈回鄉小戔〉(四版代序),《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全集之1),頁9
[45] 三毛,〈白手成家〉,《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全集之1),頁194
[46] 海德格爾,郜元寶譯,《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上海:遠東,2004,頁5
[47] 同上
[48] 三毛,〈歸〉,《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頁59
[49] 三毛,〈中美洲的花園:哥斯大黎加紀行〉,《千山萬水走遍》(三毛全集之10),頁68
[50] 三毛,〈不死鳥〉,《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頁9
[51] 三毛,〈塵緣〉(代序),《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10
[52] 三毛,〈塵緣〉(代序),《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11
[53] 三毛,〈雨禪台北〉,《背影》(三毛全集之8),頁218
[54] 三毛,〈塵緣〉(代序),《哭泣的駱駝》(三毛全集之4),頁10
[55] 〈媽媽的一封信〉,《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全集之1),頁6
[56] 三毛,〈不死鳥〉,《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頁12
[57] 心岱,〈訪三毛,寫三毛〉,《雨季不再來》(三毛全集之2),頁,215
[58] 馬中欣,《三毛真相》,臺北:集思書城,2001,頁144
[59] 《東方網》(上海),〈馬中欣再曝三毛死因內幕〉,<http://61.129.65.8:82/gate/big5/enjoy.eastday.com/eastday/node7209/node7248/node7363/userobject1ai172463.html>
[60] 三毛,《滾滾紅塵》(三毛全集之23),頁10
[61] 三毛,〈明日又天涯〉,《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頁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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