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0日 星期三

9 大衛.哈伯特.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 D. H. Lawrence:Women in Love

 

9 

大衛.哈伯特.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

D. H. LawrenceWomen in Love

 

D. H. Lawrence

http://www.libraries.uc.edu/libraries/arb/archives/collections/DHLawrence.html

  

勞倫斯(D. H. Lawrence, 1885-1930)20世紀最多產但也最具爭議性的小說家、詩人、戲劇家之一。有批評他的作品為無知之作、腐蝕人心,有稱頌他是最具想像力的作家。在他幾部長篇小說中,《戀愛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 1920)是一部最出色、最複雜和最富哲理的作品。小說寫於一戰期間,此刻勞倫斯正值貧病交迫、生活潦倒的低潮期,而一戰是人類第一次具規模的「機械戰爭」,死傷之數令人驚駭。冷酷的機械文明和殘酷的戰爭正在襲捲歐洲,人心處於騷動、不安與絕望之中,戰爭所及盡是屍橫遍野、斷垣殘壁,整個世界像似蒙上煙硝汙塵,呈現一幅頹廢荒蕪、昏黯無光的末日景象。

 

人類的末日黃昏

 

在世態澆薄、末日窮途的陰影下,小說通過兩對男女─傑拉爾德(Gerald)和古娟(Gudrun)、伯欽(Birkin)和厄秀拉(Ursula )─的生活與愛情,透視了現代工業社會的畸形與異化,揭露資本主義體制對人性的扭曲與摧殘。小說以精湛的、藝術化的筆法,運用心理分析、深度對話、象徵隱喻,探討了哲學、生命、情愛、腐敗、死亡與重生等等議題。勞倫斯以毀滅和死亡來定義人物的生存境況與際遇,它表現在個人與社會、欲望與理性的生死鬥爭;同時寄望於一種超越的、神秘的情愛關係,作為人們浴血重生、尋求生命出路的依託。

傑拉爾德曾是個嚮往野性生活的自然主義者,但是自從無奈地從父親手中繼承了媒礦產業,他就變形有樣。小時候他曾經殺死自己的弟弟,雖是一件偶發事故,但卻隱含著傑拉爾德對暴力、血腥和死亡的狂熱。作為一名工業巨賈,他自比礦區的霸主、機器的上帝。他對礦工毫無感情,把他們看機器的配屬或零件,對之進行無盡的剝削和壓榨;他把這群「煤人」,看成是一身汙黑、重覆勞動和生財致富的工具,他唯一的意志就是從地下掘出煤礦,毫不知足的征服自然、掠奪資源。他只相信一種原則,就是在他的個人意志與物質世界中建立一種機械的、重覆的、永恆的關係,這是一種體現個人意志與萬物能量之間永續平衡的客觀法則,而他則是這一法則的管理者、仲裁者與統治者。實際上,傑拉爾德既是佛洛依德「死亡本能」的承擔者,更是英國新興工業主義的代表。他被形容為北歐民族神話中的「尼伯龍根」(Nibelugen),在他身上散發的是汙濁、腐臭、冷血和殘暴。他是機械文明中人的悲劇的縮影,是走向毀滅敗亡的象徵,更是人性黑暗面最淋漓盡致的體現。




勞倫斯通過傑拉爾德與古娟的性愛關係來描寫這個「外強中乾」的男子,儘管傑拉爾德有一身壯碩的北歐人體格和金色頭髮,但在他冰冷而奔放的血液中,盡是死亡和毀滅的色素,他雖然有狂烈的做愛本能,但卻是情愛的陽萎者,他能鼓動粗曠的身體,卻散發不出一點愛情魅力,他雄偉的外觀包覆的是虛弱的靈魂。從他以殺死弟弟的兇手出場到最後葬身阿爾卑斯雪山,他代表的是勞倫斯對這個昏暗世局和死亡年代的詛咒和痛斥。

  

尼伯龍根的死神之女

 

然而,正是這種「汙濁之美」吸引了厄秀拉的妹妹古娟。勞倫斯把古娟塑造成西方文化墮落的象徵和垂死的理性主義的代表,她全身的熱力像似為儲存死亡列車的燃料,他的活潑動感像似死前的迴光返照。作為一個崇尚自由的藝術家,古娟正是傑拉爾德死亡本能的對象化,她不僅被傑拉爾德粗壯的肉體所吸引,但無形中也以自己的肉體為誘餌,一步步引領傑拉爾德走向死亡。然而,古娟是「兩個世界」矛盾對立的組合體,和她的姐姐相比,姐姐像似「合成性創造」( Synthetic creation),而古娟則是「毀滅性創造」(Destructive creation)。她豔麗的外表、特立獨行的個性、豐富的社會閱歷、冷靜如一的處世態度,說明瞭雖然出身貧微,但力爭上流社會也不是難事。如果外部世界像一個熱浪薰天的機械場,那她的藝術世界則是個死意盎然的冰谷荒原。她既依賴這個物欲世界以獲得晉身,但她也痛惡這個用銅板紙鈔堆積起來的「錢幣世界」,她精於性愛,但卻視婚姻如圈禁死人的地獄。她崇尚的是荒草不生的峽穀、人煙杳杳的雪地、孤伶無依的石壁,但即使走過傑拉爾德的烏黑骯髒的礦區,她也會被那滾滾煤塵引起的黑色熱浪所吸引。




古娟與傑拉爾德的性關係是小說的主軸之一,兩人像是「死亡遊戲的對偶」:一方的生命熱力是另一方死亡之鐘的召喚,又像是一種「征服與反征服」的角力關係:一方的佔有欲成為另一方的控制力,同時更像是「生靈與死神」的拉鋸與拔河:一方的謀殺是另一方的解放。實際上,兩人的關係是一場魔鬼交易,玩弄著「惡魔之間才有的一種秘密儀式」。古娟深知自己的身體是瀕臨崩潰的傑拉爾德尋求安慰和解脫的場所,她也深知傑拉爾德的身體不過是沒有血色和溫度的機械骨架,她依然迷戀傑拉爾德的肉體並提供自己的肉體來控制傑拉爾德的靈魂;同樣的,在傑拉爾德駕馬撞車、與牛共舞、擊打兔子的場景中,象徵傑拉爾德意圖以男性淫威來駕馭古娟,但傑拉爾德隨即挨了古娟一記耳光,傑拉爾德欲振乏力的男性權威從此一敗塗地。

在勞倫斯筆下,古娟是死神派出的美麗使者,具有唯美的致命性。實際上,“Gudrun”之名與「尼伯龍根之歌」(Niblungs)中致尼伯龍根於死地的“Gudrun”完全相同。傑拉爾德最後意識到,古娟像似一個溫暖的子宮,但生出的卻是自己帶著血跡的死胎。古娟的存在就是他的死期,是他的最後結局。在巨大的挫折之下,傑拉爾德意圖殺死古娟,他狂奔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隱約看見一具半露在雪地上的十字架,這是前一個死者留給他的指引?還是為他預作往生的禱詞?生命的空虛和愛情的迷失使傑拉爾德全身充滿疲憊和倦意,他滑入一座雪坑,他突然感到一陣回家的溫暖,永遠棲息在這白霧緲緲的雪地裏。

 

星體平衡與消融之河

 

伯欽和厄秀拉的關係則是這個死亡陰影籠兆下的一絲光明,儘管這種兩性關係長期以來受到女性主義的批評,但它不僅是勞倫斯兩性關係上理想化的美學形式,更是理想人性模式下生命運轉的均衡法則。勞倫斯刻意塑造了厄秀拉這一能思善辯但又善解人意的女性,並且扮演著與勞倫斯生命思考的聆聽者與對話者的角色。在現實的進退應對和微妙的情欲收放之間,厄秀拉具有一種創世的、返祖的氣質,勞倫斯賦予她與伯欽成功的情愛關係一種形上的、至真的「重生意象」,一種重建「新伊甸園」的啟示與開端。

在小說中,伯欽不僅是一個預言家和救世者,更是勞倫斯化身其中藉以傾注他對痛苦人生、情愛之旅的對象。儘管伯欽的感情形式是複雜的─既試圖與傑拉爾德建立一種男性血盟,又曾經與赫米娜(Hermione)有過一種戀母之愛,最終則在厄秀拉身上找到歸宿,但這可以看成是勞倫斯對一個男性之「性維度」─同志的、戀母的、靈肉合諧的─多面性探討。在結束與赫米娜鬥爭式、支配與反支配的愛情關係之後,他轉向厄秀拉尋求一種琴瑟既分奏又合鳴、靈肉既獨立又交融的「新情欲關係」。勞倫斯把兩人的精神關係比喻為「星體平衡」(star equilibrium),一如兩顆星星各自獨立運轉又相互輝映一般,把兩人的肉體關係比喻為「消融之河」,一如兩條各有源頭的河流,由細水小泉交匯成不分妳我的生命大河。勞倫斯賦予兩人的關係高度唯美的禮贊,例如伯欽與赫米娜分手之後如釋重負,他脫光衣物,裸身在花草樹木中悠遊漫步,在「小島(An Island)一章中,伯欽把一朵雛菊丟在水中,由厄秀拉所折疊的紙船隨旁護航,船花相伴地漂向遠方。對勞倫斯來說,兩人的關係猶如重返「諾亞方舟」(North’s Ark)的磐古世紀,兩人最後離開了寒冷的冰雪世界,走向土肥泉甘、生機盎然的歐洲南部,遠離了現代社會的塵囂,游向那生命之泉的源頭。

儘管腐敗和死亡是小說的主題,但鳳凰浴血、涅盤重生才是擺脫汙穢、奮力求生的目標。藉由伯欽之口,勞倫斯道出了他的生命苦思和文學哲理:這是一個善惡並立、理智與欲望並存的世界,一如兩條河流,一條是腐敗與毀滅之河,它是黑色的瓦解之淵,汙濁的腐朽之流,愚者雖縱情嘻遊其上,但卵石暗礁終將滅人於頂;另一條是合成、創造之河,它有如銀色的靈泉,汨汨觴觴、濤濤滾滾,它幫助智者遊向光明的仙島、依歸澄明的故鄉。勞倫斯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這神秘的、超然的、靈肉合一的關係,也許這種關係從未也永不存在,但只要有希望之念,人類就不會停止對它的思索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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