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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9日 星期二

6 詹姆斯.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 James Joyce: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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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

James Joyce: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James Joyce

http://www.themodernword.com/joyce/jj_1923.html

 

 

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是愛爾蘭現代主義大文豪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早期(1916)的作品。小說雖然是虛構的、實驗性的,但卻具有「準自傳」(semi-autobiography)的性質。作品被視為喬伊斯不朽巨著《尤利西斯(Ulysses)的前篇,是進入《尤利西斯》的閱讀準備。喬伊顛覆了傳統主義單線直述、前後有序的敘事傳統,以「跳越/非連貫」的文體,運用意識流和象徵手法,描寫一個名為斯蒂芬(Stephen Daedelus)純真青年,由嬰兒誕生、痛苦而曲折的成長,最後通過藝術領悟而蛻化成熟的歷程。故事雖都以日常瑣事為素材,但表現出一個「藝術型」個人對人生、宗教、生活的反思與體驗,以及對生命最後歸屬的選擇。

 

不計死生,飛離塵世

 

主人公的名與姓:斯蒂芬(Stephen)、迪達勒斯(Daedelus)分別取意於兩個神話故事。聖.斯蒂芬(Saint Stephen)是基督教第一位殉教士,他在耶路撒冷一次關於原始基督教義的辯論中遭反對者亂石擊死,取此名意味著「為藝術而殉教」[1];而Daedelus與希臘神話中偉大的建築師迪達勒斯(Daedalus)僅有一個字母之差。相傳迪達勒斯為克裏特國王(King of Crete)建造的一座迷宮(maze),用來關押牛頭人身怪物彌諾陶洛斯(Minotaur),為了不洩露迷宮的秘密,國王下令把迪達勒斯和他的兒子伊卡羅斯(Icarus)囚禁起來。為了逃亡,迪達勒斯製作了一對「臘翼」,他用線把帶莖的羽毛縫起來,用蠟把羽毛黏在一起,與兒子一起飛離克裏特島。迪達勒斯成功的逃離,但兒子卻因飛得太近太陽,臘翼溶化而墜落愛琴海身亡。喬伊斯以“Daedelus”為主人公命名,象徵著小說本身「不計死生、飛離塵世」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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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精神辯證史

 

喬伊斯以幾近不顧劇情和不厭瑣碎的矛盾筆法,將青春小說、成長小說、心理小說等等多重文體,融合在這部以精神歸宿為最終指標的作品中。實際上,在看似平淡無奇、劇情鬆散的描述中,細心的解讀將可領會「淡中有奇」的韻味,那就是表現在斯蒂芬身上作為藝術領悟中一種「反─反諷」、「反─反叛」、「反─反常」的精神體驗與質素。所謂「反─反諷」是指在體會宗教的反諷性之後而反對之,「反─反叛」是指在認清的社會對自己的反叛之後而反對之,「反─反常」則是指領悟了社會的汙黑與墮落之後反對之。對出生於「天主教大國」愛爾蘭的喬伊斯來說,他並非單純的反宗教,而是「反對一種『反宗教』」。信仰不只是唸經和禱告,而是誠實與反省,也就是通過真正意義的宗教達到自身的超越與成長。由此來看,小說絕不只是一部反宗教、成長式的曲折故事而已,而是一部「精神辯證史」,一部反映人類在個人與社會、內在自由與外部壓制之間具有普遍意義的鬥爭與救贖。

小說分為5章,第一章描寫斯蒂芬模糊虛愰的幼年和痛苦壓抑的寄讀生活,第二章描寫斯蒂芬成長意識的萌牙和叛逆行為,第三章描寫斯蒂芬在神父的教誨下內心懺悔的歷程,第四章描寫斯蒂芬對天主教的反思與背離,第五章描寫斯蒂芬對藝術生涯的追求和選擇終生流亡為歸宿。

小說以睜開「童年之眼」和一曲「野玫瑰之歌」進入這個世界,「哦,野玫瑰如今已開放,在那片小小綠草地上[2]。小斯蒂芬自幼就具有敏感的藝術家氣質,他以「大口娃」(baby tuckoo)為乳名,以一種天真的身體直覺來感觸這個原初的世界:傾聽父親給他講故事和那首「野玫瑰之歌」,看見父親的大鬍子臉,品嘗酸溜溜的檸檬辮子糖(lemon platt);他還會觸感到尿床,先是暖烘烘而後變得冰涼涼,他聞到母親為他鋪上油紙的怪味,他聆聽母親彈奏的鋼琴舞曲……。在與丹特(Dante)舅媽嬉鬧時,他無禮的躲在桌底下,舅媽以「老鷹會來啄他的眼」來嚇他,但小斯蒂芬卻幻想他幼稚的情竇,他以天真的想像來應付這個不解的「大人世界」。

然而,童年之眼所映照出來的純真世界,立刻消失在嚴酷而冷血的教會學校中。斯蒂芬被送往一所天主教學校就讀,而這是他人生噩夢的開始。教會學校裏的同學完全沒有同窗之愛,由於個性害羞和怯弱,由於不肯順從學長威爾斯(Wells)換鼻煙盒的要求,他被惡意撞倒掉進臭水溝裏,害他生了一場大病。教士們野蠻的體罰讓他第一次嘗到人間的壓迫和宗教的虛偽,讓他體會到教會的生活不是啟發或開導,而是壓制、禁錮與扼殺。斯蒂芬咬緊牙關,每日倒數日子期待返家時刻的來臨。在痛苦煎熬中,他想像著返鄉的情景,全家人準備豐盛的晚餐歡迎他,他在痛苦中向母親求救,希望母親帶他回家。他甚至幻想了死亡,並且以淒美的筆調描寫自己的喪禮:

 

他的喪禮彌撒就會在禮拜堂舉行,……所有的人都會身穿黑衣出席他

的彌撒,個個都面帶愁容。……院長會在場,批著黑金兩色的法衣,

祭壇上、靈柩臺周圍,都會點起高高的黃色臘燭。人們會緩緩地把棺

材抬出禮拜堂,他會被葬在教區那小小的墓地裏,緊挨著那條種著菩

提樹的林蔭大道……[3]

 

透過斯蒂芬的寄讀生活,喬伊斯展示了斯蒂芬內心情感與理智、純真與邪惡、服從與叛逆的多重交戰,亦即通過內心對美好記憶和自由想像,和外部現實的無理與不公的強烈對比,通過溫馨虔誠的禱詞和教士殘暴體罰的強烈反差,來反諷宗教戒律和教會生活「外慈內惡」的虛偽本質。在教會學校中,多蘭神父(Father Dolan)是宗教戒律的化身,既是裁判與懲罰的中心,也是「父權/閹割體制」的代表。教會學校的生活,使斯蒂芬把宗教體驗出一種既是「反智性」又是「反藝術」的負面體制。於是,斯蒂芬開始心生懷疑和反叛,他要以一種反宗教式的墮落,來反諷「宗教異化」的弔軌與魔咒,反抗教會的壓抑與不公。

 

沈默與流亡

 

從對一個正常女子(E.C.小姐)的心儀但卻怯於表達和行動,到最後在一個妓女身上得到滿足和釋放,斯蒂芬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反叛就具有強烈的「反父權/閹割」的象徵。由於體認到宗教是一種「反成長的閹割體制」,他於是以最不能被天主教所容忍的「嫖妓」行為,試圖顛覆宗教的神聖性與權威性。隨著性意識和身體欲望的成長,斯蒂芬對異性與情欲產生了嚮往,但本能欲望和宗教清律的對立使斯蒂芬獲得的不是解放的快感,而是陷入精神的苦悶和不安。他在汙濁髒亂的都柏林街上遊盪,「他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在潛行,暗地裏發出哀鳴。他想要和另一個同類一起犯下罪孽,……好跟與她共同縱情享受罪孽[4]。然而強烈的負罪感使他痛苦難熬,於是他向街上一所教堂告解,重新獲得自信與希望,重新感到幸福和美妙,「……感覺到看不見的恩典彌漫在四周,叫他的四肢都輕鬆起來。……他懺悔了,上帝原諒了他。他的靈魂又變得美好聖潔,聖潔而幸福[5]

雖然「告解」在這裏不只對一位神父坦誠相告,也不只是懺悔或滌罪,對斯蒂芬而言是精神的成長與靈魂的充實。為了維持聖潔,為了「表述神聖的權威、仁愛和普遍存在」,斯蒂芬開始規畫禁欲苦修的生活;為了抵擋誘惑,他禁治一切的感官活動,包括視覺、聽覺、嗅覺、味覺…..。但即使是聲色不沾、非禮不視,依然無法阻擋肉體對靈魂一次又一次的糾纏。於是「告解」成了一種坦白、悔罪、寬赦、再坦白、再悔罪、再寬赦的循環,斯蒂芬發覺,他永遠不可能從罪孽中得到解放,因為燥動不安的罪惡感會與他永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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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欲苦修的生活使斯蒂芬獲選為新科教士,一個能在懺悔室裏傾聽少女吐露羞恥之事並赦免他人罪惡的人,一個在祭壇上傳佈神聖知識和秘密權力的人。但是這項神聖的指派並沒有使他的靈魂感到雀躍和歡呼,教士的循循善導並沒有讓他心喜或感動,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成為一名教士,永遠不會在聖甕面前搖動香爐:

 

他的命運是要躲避一切社會的或是教會的階層任職。教士智慧的魔力

已經不能讓他心動。他註定要遠離他人,去瞭解自己的智慧,或是獨

自一人在塵世陷阱中行走,來瞭解他人的智慧[6]

 

斯蒂芬最後選擇了自我流放(self exile),他選擇了一種離群索居、浪跡天涯的道路。這印驗了殉道者聖.史蒂芬的悲劇宿命,也呼喚著 “Daedelus” 「不計死生、遠離塵世」的心志。小說主人公走出了自己的小說,他不再相信一切以家庭、祖國、教會為名的信仰,他選擇了沈默與流亡,追求那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生命救贖……

 



[1] 李維屏,《喬伊斯的美學思想與小說藝術》,上海:外語教育,2000,頁123

[2] 詹姆斯.喬伊斯,徐曉雯譯,《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南京:譯林,2003,頁211

[3] 《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頁228-229.

[4] 同上,頁307

[5] 同上,頁353

[6] 同上,頁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