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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4日 星期五

艾略特研究(5-2):都市空心人

艾略特研究(5-2):都市空心人 

在佈滿工廠煙囪、河上髒水、街道廢物,以及勞苦僕傭、商業騙子、虛榮女子、頹廢男性的城市中,精神空虛已成為城市的日常生活方式。在艾略特早期的詩作中,「靈魂的汙穢」-無論是高貴的女性還是出賣勞力的奴僕,是艾略特城市書寫鮮明的主題。在《序曲》中,都市人的精神世界有如「汙穢的黑夜」、「地上的煤渣」;即使是艾略特熟悉或交往的女性,都不屬於「思想的範疇」而是「知識的弱者」,乃至「我們之中的異類」。在艾略特的視角下,城市已失去人類教養和精神歸屬的意義,甚至是人類道德墮落的染缸。艾略特寫道: 

/你瞌睡著,觀望著黑夜顯示出成千上萬個汙穢的意象—

這些意象構成了你的靈魂,/ 

/一條暗黑的街道的意識,急於要掌握這個世界。/ 

/用手擦一下你的嘴,然後大笑,世界旋轉著,像個古老的婦人,

在空地中揀煤渣。/

裘小龍

 

在《海倫姑姑》這一短詩中,艾略特描寫一個「未嫁過人的姑姑」和「道德墮落的僕人」。海倫養著一隻狗和一隻鸚鵡,住在一個高級地段,擁有四個僕人,在她死之前,四個僕人都很順從,虛偽而謹慎。但就在她死後,所有的人都很冷漠,顯露出平常不敢露出的邪惡本性:「那個男僕高高坐在那張餐桌上,膝蓋上把那第二號女僕摟抱得緊緊(裘小龍譯)

 

T.S. Eliot


在《窗前晨景》一詩中,艾略特以「洗盤子的吵雜聲音」,來描寫令人沮喪的城市生活,潮濕、陰暗、汙濁。艾略特寫道:

 

地下室廚房裡,她們把早餐盤子洗得乒乓響;

沿著眾人踐踏的街道邊沿,

我感到女僕們潮濕的靈魂

在地下室前的大門口沮喪地發芽。

 

一陣陣棕色波浪般的霧從街的盡頭

向我拋上一張張扭曲的臉,

又從一位穿著泥汙的裙子的行人的臉上

撕下一個空洞的微笑,微笑逗留在半空,

又沿著屋頂一線消失了。

(裘小龍譯)

 

這是一個清晨望向窗外的視角,街道上來回的都是了無意義的景象,其中,「潮濕的靈魂」、「扭曲的霧臉」、「污泥的裙子」、「空洞的微笑」,都是艾略特在這裡使用的都市生活的象徵符號。中國學者董洪川、董典也指出:「在艾略特早期詩歌裡,城市人群不再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萬物靈長』,而是已經墮落為靈魂發黴的行屍走肉(董洪川、董典,頁97);這些「都市空心人」,「他們沒有任何理想,不遵循任何道德原則。他們充滿焦慮、內心寂寞、精神虛脫、道德墮落,是詩人『荒原人』群像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艾略特早期的詩歌中,很多角色從身體到心靈都是有缺陷的。無聊、空虛和墮落是他們最顯著的共性(董洪川、董典,頁98) 

對於都市女性(貴婦、祕密情人或調情者),艾略特始終採取一種「浪漫的諷刺」、「麻木」、「自我克制與逃避」的態度,在1909年,艾略特看到掛在朋友客廳一幅馬奈(Édouard Manet, 18321883)的《女人與鸚鵡》畫像,寫下《一幅肖像》的十四行詩。艾略特把嬌美的女性比喻為「虛無形體的幻想」、「不可知的秘密」、「沒有思想的存在」。Goedon寫道:「在早年一首題為《一幅肖像》(12)的十四行詩中,艾略特把女人表現為讓人難以捉摸的異類-她們定格在畫像裡,心中充滿異國情調的秘密,卻根本沒有思想(Gordon, 28)                                  

 

愛德華.馬奈的《女人與鸚鵡》

一幅肖像(艾略特,1909)

 

在一堆稀薄的夢中,我們不得安詳的

頭腦與疲倦不堪的雙腳所熟知的夢中—

永遠趕在街頭,來來回回、急急匆匆—

房中,她獨自佇立,在薄暮的時光,

不像一尊石雕的靜穆的女神像,

而是瞬息即逝,仿佛林蔭深處人們

會遇見的一個沉思中的嬌美精靈,

人們自己的一個虛無形體的幻想。

沒有歡悅的抑或不祥的沉思

擾亂她的紅唇,激動她的纖手,

她漆黑的眼睛藏著我們不知的秘密,

在我們思想的圈子外,獨立悠悠。

木欄上的鸚鵡—一個間諜,默默無話,

以一種耐心又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裘小龍

 

都市男女之間的調情與愛慾,艾略特則視之為「陰森恐怖之事」、「百無聊賴」。對於1911年《一位夫人的畫像》一詩,Gordon的評論是:「一個年輕人發現自己置身燭光閃動的幽暗房間。他渾身不自在又無聊極了,就在腦中奏起原始而野蠻的手鼓—嗵嗵—以抵擋那女人的聲音和她可笑的調情伎倆(Gordon,28)。艾略特寫道:

 

二月的一個下午,煙霧正濃,

你讓這場景自己來安排—仿佛足以達意—

一句話:這個下午,我留下給你;

四支蠟燭燃在黯淡的房中,

朝天花板扔上了四個光束,

一片茱麗葉墳墓的陰森氣氛,

準備著讓所有的事都說,或者都不說。

 

聲音迴旋,像八月的下午的一把破提琴

走了調的,但吱吱不停的旋律;

 

就這樣我們的閒聊漸漸離題,

在微小的願望和細細捕捉的遺憾裡。

 

在小提琴的縈繞之中,

還有破銅號的

詠歎調之中,

我的大腦裡開始了一種沉悶的節奏。

荒唐地敲打出一支它自己的序曲,

任性的、單調的歌曲,

至多有一個確鑿無疑的“錯音”。

—讓我們到外面走走,吸一陣煙,

 

艾略特對女性的成見令人難以捉摸,這不是一句「性別歧視」可以解釋,而是與他宗教信仰上的禁慾觀念,乃至精神分析意義上的「閹割情結」有關。對此,Gordon寫道:

 

愛德華·馬內 (Édouard Manet)

在《一位夫人的畫像》裡,年輕人竭力保持鎮靜,以應付奔湧而來、讓他不適的情感。他的難以取悅並不說明他情欲冷淡,而是源於一種對自己的克制;這克制又源自對女性的不信任。……艾略特許多青年時期的詩歌都鞏固著成見。《獻媚的談話》(190911月)、《夜曲》(190911月)與筆記本上的《信念》(19101月)旨在展現女性貧弱的心智與空洞的談吐。……女性因此成了他詩中的附麗,象徵著浮誇的做作、虛偽的感情。她們無足輕重以至於可悲,在通往上帝之城的道路上只能避開她們」(Gordon, 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