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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日 星期六

《宋國誠專欄》 從後疫時代到新冷戰-人類還有沒有未來?

 

《宋國誠專欄》

 

從後疫時代到新冷戰

-人類還有沒有未來?

 

本文發表於《上報》,20220403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Type=2&SerialNo=141358

 

自新冠肺炎在中國武漢暴發以來,歷經近3年沒有緩解;20222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至今戰火沒有停歇。近3年來,全球充滿壞消息,生活充滿挫折感,每天都不寬心、不寧靜。這一時期,人們心理的創傷可能超過經濟的損失,對未來的迷惘可能更勝於今日的忍受。然而,疫情未了,戰爭又起,世界陷入灰暗無光的境地。人們在問,疫情與戰爭,究竟是短期的危機、一時的戰亂?還是(悲觀地說)人類末日的來臨?

 


與病毒共存-末日憂鬱的來臨

 

不知不覺中,人們已經帶了兩年多的口罩,在臉龐留下了淺淺的印痕。許多人的生涯規劃被擱置,日常作息被打亂,似乎看不到恢復常態的明日,因為科學家說,新冠病毒(SARS-CoV-2)是一部複製機,不斷劫持我們的細胞來複製自己的基因組,病毒不會停止變異,我們和病毒之間的軍備競賽才剛剛開始。 

最近,人們開始學習「與病毒共存」;共存,本意是和平共處,但因為病毒驅之不盡、趕之不絕,「病毒就在你身邊」意味著一種「風險社會」(risk society)的來臨,一種突發性災難的如影隨形;而「防疫生活」使人們原先安然穩固的人生圖像變得朦朧不清;人們已經無法天真地抱著樂觀和活力,痴痴地希望地球上不再發生瘟疫和戰爭,反而要學習一種「與惡共存」的厭世觀。這種抑鬱寡歡,這種沉重與低落,我稱之為「末日憂鬱」(melancholy of doomsday) 

末日憂鬱是「後疫時代」(post-pandemic)一種世界性情緒,一種失望性的懷疑主義:茫然、低幸福感、生命無味以及不確定性;哲學家稱之「憂煩」(Sorge),一種心靈的不安(disquiet),心理學家稱之為「萎靡(languishing),一種停滯和空虛的感覺。心理學家Adam Grant在《紐約時報》的文章“There’s a Name for the Blah You’re Feeling: It’s Called Languishing” 指出:「萎靡就像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透過霧濛濛的擋風玻璃看著自己的生活」。這是一種生活世界的無力感,一種等待末日的犬儒主義心態。

 

流動的全球化就是「病毒的全球化」

 

新冠疫情打破了全球化的神話,撕裂了全球化編織的虛幻美夢。儘管全球化帶來了資本、商品與人員流動,帶來了繁榮與便利,但病毒的傳染正是拜全球化之賜而縱貫南北、穿越東西。新冠疫情已經解構了「全球化」、「地球村」、「無國界」….等等資本主義圖騰,消解了市場自由、快速移動、國界消失、資本無障礙……等等時髦概念,只剩下一幅「全球泡沫」(globaloney)和「人類憂鬱」(human melancholy)的景象。現在,人際交往變成一種「危險關係」,自由市場成為「病毒交易所」,口罩成了「全球一體化面孔」,因為他者就是病毒,握手就是傳染,旅遊就是客死他鄉。 

人類的移動軌跡就是病毒的交通系統,快捷又便利。義大利粒子物理博士保羅.裘唐諾(Paul Giordano)在《傳染病時代的我們》一書所言:「飛行改變了病毒的命運,它們可以傳播得更廣、更遠。然而功臣不只是空中交通,還有火車、公車、汽車以及新型的電動機車,來來往往的七十五億人就是新冠病毒的交通系統」。換言之,全球化使病毒得以棲息在這個遠距飛行、不斷流動的人類樂園中,輕鬆又便利的尋找新的宿主;換言之,流動的全球化就是「病毒的全球化」。 

也許人們應該思考,全球不必那麼全球化!不須太多的流動,不須太多的聚會、旅行、和採購,不湊熱鬧、不擠景點、減少外出、減少消費、減少接觸;改變過去「加法」的增量生活,轉向「減法」的輕慢生活。換言之,「最低限度的流動」與「最低頻率的接觸」,是人類避免病毒上身的必要選擇,因為,病毒就是旅客的隨身行李,伴你飛行、周遊世界。

 

必須停止開發,建立「地球護理學」

 

傳染病是人與微生物之間的生存競爭,人類對環境的破壞,就是流行病泛濫橫行的起因。也許我們應該遵循發展經濟學家赫爾曼.戴利(Herman Daly)創建的「穩態經濟學」(steady-state economics)的思想。隨著人類無節制的開發和濫墾,人間淨土已經所剩不多,當前的世界已經從「淨空的世界」(an empty world)轉變成「滿載的世界」(a full world)。這就好像魚和漁船的關係,在「淨空的世界」中,河裡的魚是無限的,缺少的是漁船,但是在「滿載的世界」中,漁船已經過多,缺少的是河裡的魚。換言之,當前的經濟型態就是「竭澤而漁」。 

赫爾曼.戴利提出「零增長/穩態經濟學」理論,主張一切的增長必須限定在生態「可承載能力」之內,才能實現人類與環境之間的穩態平衡,建立一種「地球護理學」,讓地球休養生息。換言之,在後疫時代,人類必須停止開發,停止對「生態鏈」的破壞,建立一種「零剝削」(zero-exploitation)與「動態平衡」(dynamic equilibrium)的新生態倫理觀。

 

俄烏戰爭宣告國際關係理論的無效!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終於打敗了所有國際關係現實主義理論的敵人,包括(新舊)自由主義和(新舊)建構主義。當美國與北約僅僅因為烏克蘭是「非北約國家」而見死不救,就可知自由主義理論-全球化以及經濟相互依賴使戰爭不再可能-的觀點,已完全破產。換言之,戰爭與武力,始終是國家權力擴張的工具,普丁就是這個工具的執行者。自由主義主張「國家無法承受戰爭代價以致戰爭將不再發生」的觀點,也已被普丁徹底推翻。 

建構主義認為,民族、國家、主權這些概念並非一成不變,會受到觀念、文化與社會價值的轉變而被重構。然而,普丁也否定了這種「非一成不變性」,有關民族、國家、主權這些固化概念,依舊一成不變地充當普丁發動戰爭的藉口。 

國際政治理論大師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一生極力反對蘇聯,他為蘇聯的解體感到雀躍不已。他認為俄羅斯失去了烏克蘭,將不再是具有威脅的帝國。但數年之後,一個被認為「不具威脅」的俄羅斯,正試圖奪回烏克蘭,並且威脅歐洲與全世界。

 

邪惡只是換上新的面孔

 

實際上,二戰之後的美蘇冷戰並未終結,人性沒有改變,真正的「國際社會」也沒有到來,世界只是進入一個「中俄/美歐」的新冷戰框架。法國地緣政治學者Pascal Boniface在《地緣政治》一書中指出:「雖然存在一個人人共有的世界空間,但並沒有政治的意志來共解決人類所遭遇的巨大挑戰。當我們提及一個『國際社會』,經常會連帶提及其失敗之處,鮮有例外」。一場俄烏之戰,否定了至今被認真對待的國際關係理論。Joseph Nye在《理解國際衝突》一書中就認為,武力並沒有過時,但現在使用武力要比以前困難得多,也要付出更高的代價。但普丁揮軍侵略烏克蘭之前,絲毫不考慮什麼困難或代價。 

我們賴以生存、寄予希望的舊世界正在消融和瓦解,從理論到實際,莫能倖免。羅伯.卡普蘭(Robert Kaplan)在《地理的復仇》一書中指出:「我們贏得了冷戰,但沒有帶來太多民主和全球和平,……邪惡只是換上新的面孔」。希特勒換上了普丁,塔利班換上了蓋達組織,習近平換上了毛澤東。

 

世界陷入「新叢林主義」-以毀滅性武器取代拳頭和木棒

 

電視上每天出現的盡是疫情的擴散、陰森的病房、冒煙的廢墟、破碎的瓦礫、扭曲的鋼筋、街道的屍體、驚恐的難民,以及西方世界對制裁暴力的猶豫不決,對暴力屠夫的退避三分;人們世代經營的家園毀於一旦,老人、兒童與婦女無辜地死去?獨裁者台上大言不慚,百姓卻在他鄉流離失所。我們面臨的是,一個屠夫,而且僅僅是一個屠夫,就足以殘害無辜、摧毀城市、顛覆世界。 

我毋寧相信世界已陷入一種「新叢林主義」,它的特徵就是以毀滅性武器取代拳頭和木棒。這是一種由「文明呆滯化」和「野蠻再進化」所組成的「無國際社會」,一種無限代價與非人道的野蠻狀態。它既瓦解了國際制度、國際條約、國際法律,也瓦解了一切信任與道德的基礎。它比「無政府狀態」更加無序,比霍布斯的「自然狀態/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更加失控與殘暴。普丁,一個戰爭販子,已把這種「新叢林法則」帶到了世人的面前。 

即使俄烏戰爭結束,人們也沒有立刻獲得解脫,還必須忍受「戰爭後遺症」:通貨膨脹、糧食短缺、供應斷鏈、難民安置等等困難與危機。

 

這個世界需要深思與重建

 

從新冠疫情到俄烏戰爭,人們經歷了21世紀最黑暗的時刻,不禁要問:人類還有沒有未來?地球還有沒有希望?但可以確定的是,失望,不會改變世界。然而,這個世界需要深思與重建,從觀念到制度,從常識到哲學,從個人日常生活到全球安全機制。這很困難,因為人類生活具有因襲舊習和制度鎖定的慣性,必須改變的事物太多、太深、太廣,但唯有如此,人類才能走出末日憂鬱、擺脫憂傷,重現天邊的彩虹,看見未來的曙光。


2022年2月25日 星期五

《宋國誠專欄》 俄烏戰爭-美國無能?還是普丁改寫世界格局?

 《宋國誠專欄》

 俄烏戰爭

-美國無能?還是普丁改寫世界格局?

 

本文刊載於《上報》,20220226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Type=2&SerialNo=138577

 

即使俄羅斯小規模入侵鳥東,但也以飛彈攻擊烏克蘭首都基輔,並採取三面包圍的態勢;在外交努力失敗之後,除非烏克蘭宣布投降,俄烏全面戰爭已經開始。俄烏之間的恩怨情仇暫且先置入歷史括弧中,目前的俄烏之戰是否將改寫世界政治格局,進而影響台海安全,這是台灣及21世紀戒慎恐懼的重大問題。 



美國不能只當「廉價的世界老大」?

首先,關鍵在美國。 

也許,美國如果要繼續維持世界的領導地位,就不能再繼續維持這種「白吃午餐的霸權」或「廉價的世界老大」。目前,拜登已表示不出兵,在此情況,北約也不會出兵。美歐都想用便宜低價的非戰策略,試圖遏止普丁的野心,那麼普丁在看破西方國家的手腳之後,就有可能大步奔向「重建俄羅斯榮光」之路。 

至今為止,美國在口頭上一再嚴厲警告,如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及目前已成事實的入侵行動,普丁將面臨西方國家沉重的制裁,俄羅斯將付出極大的代價。實際上,美國及歐盟已宣布全面凍結俄羅斯在美歐的資金,並禁止俄羅斯進入美歐金融市場,隨後也可能陸續祭出更嚴厲的制裁,但是,在國際政治上,「口頭警告」經常無濟於事,「經濟制裁」也緩不濟急,只有「拳頭飛舞」才能立竿見影。普丁雖然並非毫不畏懼,西方的制裁確實將使俄羅斯經濟陷入危機;但邪惡無人能比的普丁早已料凖,制裁遠遠趕不上飛彈的速度;當西方的制裁才開始生效之時,俄羅斯早已實現它的戰略目標。套用邱吉爾的一句名言:當制裁還在穿鞋時,飛彈已經跑遍整個城市!

美國的領導地位受到挑戰?

從美國的角度來說,烏克蘭既非北約成員,也非美國盟友,也不是美國重要的經濟夥伴,要派出美國大兵前往該地與一個核子大國進行殊死之戰,理由何在?即使以「人道支援」為理由,其所必然造成的重大死傷與全球經濟災難,別說美國政府本身投鼠忌器,美國人民也未必支持。然而,要做一個國際老大,算盤就不是如此打法,其中還應包括對自由民主、國際和平等等抽象價值的保護。換言之,處於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社會,就像一個「黑社會」,美國憑什麼當老大?國際社會為何以美國馬首是瞻?那就是美國除了具備「全球長臂管轄」的能力,還要有訴諸「價值領導」和「行動表率」的意志與決心。美國如果只想運用「低成本」的制裁手段迫使普丁鬆手,不想「出兵捍衛普世價值」,那麼普丁的野心就會繼續擴大,美國的領導地位就會一落千丈! 

美國是否應該覺悟?面對俄羅斯這種對手,只要亮劍,就只有開槍。 

普丁的「全能搏擊」策略 

2008年武力入侵喬治亞到2014年併吞克里米亞,普丁早已經驗老道、食髓知味。美國前國會戰略顧問大衛.溫斯頓(David Winston)早在2000年就在《胡佛文摘》(Hoover Digest)撰文描寫剛剛崛起的普丁,將他形容為「非常渴望走回專制與大國主義的傳統老路,必須透過軍事與征服的傳統角度觀察俄羅斯的命運與他的統治」。用今日的話語來說,普丁就是利用「侵略」來實現他的「俄羅斯帝國大夢」。 

人稱俄羅斯為「戰鬥民族」,但「戰鬥」不只是「逞凶鬥狠」,而是「全能搏擊」。陰狠程度無人出其之右的普丁,絕不是「單純侵略」而已,而是「混和征服」。普丁早知西方一定會祭出制裁,特別是在能源與金融方面,所以普丁早先一步,先和中國簽訂超過15項涉及天然氣和金融領域的協議,並簽署具有戰略合作意向的聯合聲明,目的就是預先將可能被切斷的「北溪2號」天然氣市場,轉移至中國,甚至準備建立「盧布-人民幣」貨幣區,以對抗西方對俄羅斯的金融制裁。這就是「未雨綢繆」。 

俄羅斯「混和戰略」暫時奏效 

其次,普丁先和白俄羅斯聯合軍演「秀肌肉」,提出北約東擴和烏克蘭準備加盟北約對俄羅斯的安全威脅,要求西方做出「拒納烏克蘭」的承諾,在遭到拒絕之後,普丁就取得轉趨強硬的籌碼,這就是「先禮後兵」的策略;然後再以「演習結束後撤兵」噴出煙幕彈,拆解西方的心防,實則暗中增兵,以幾近飽和攻擊的軍力部署將烏克蘭團團包圍,這就是「欺敵之術」。然後在先後接見抱有「外交解決」幻想的歐洲領袖,以外交談判上演拖延戰術,甚至公開撒謊沒有入侵烏克蘭的計畫,以換取軍事部署的時間,這就是「邊談邊打」策略;最後再以承認烏東的頓內次克、盧甘斯克兩國的獨立地位,指控烏克蘭對這兩國進行「種族屠殺」的滔天罪名,在取得「維和」名義之後,揮兵入侵烏克蘭,這叫做「師出有名」,總合起來,整個「侵烏計畫」正是俄羅斯最擅長的「混和戰略」的運用。換言之,普丁深知歐盟「利益本位主義」的弱點,也洞悉拜登「色厲內荏」的本質,在完成了「分散制裁風險」和「全方位兵力部署」之後,目前看來,普丁的侵烏計畫已暫時奏效。 

美中俄「三角競爭」的世界格局 

然而,美國並非不懂普丁的詭計,普丁的野心能否得逞也在未定之天。但問題在於美國的全球戰略重心已經由歐洲轉向印太,北約防務的重要性已讓位於印太戰略框架。換言之,在美國在無法確定是否能夠同時開打「兩個戰場」之下,美國的頭號敵人已不是俄羅斯,而是中共。為了提防中共,為了確保「第一島鏈」的戰略地位,美國在戰略評估之後對烏克蘭按兵不動,節約兵力、重兵亞太以對付中國,確實事出有因,其理在此。 

人們也許關心,「俄中聯盟」是否將改寫世界政治格局,這要看中俄之間是一種「利益結合」還是「價值同盟」?實際上,中俄尚不足以形成一個「集團」,無法與西方經濟完全脫鉤,既難以承受西方長期的集體制裁,也缺乏類似「北約」的安全機制,只要美國沒有衰落,西方的戰略步調團結一致,做出「北約協防歐洲、美國保衛印太」的戰略分工,未來的世界格局基本上還是維持美中俄「三角競爭」的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