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雜思筆記(154):一本我不再閱讀的書
大三那年,我曾經與現為中研院院士的朱雲漢有過一面之緣,我在我的《新生代的吶喊》一書中,曾經對當時就讀台大政治研究所的朱雲漢做個一次專訪,我記得當時專訪的議題是「民主與自由主義」問題(朱學長當時宣稱他是一個自由主義的信奉者)。後來,可能出於各種原因而疏於聯絡。但至今依然對這位當年的「偶像學長」保持敬意。
現在我手上有一本朱院士的著作《全球化的裂解與再融合:中國模式與西方模式誰將勝出?》,我看到《導言》提出「全球經濟與人類社會正面臨五個巨大的不確定性」中的第三個不確定性:「中美關係前景高度不確定性」,朱院士寫道:
「川普身邊的鷹派智囊正在逐步推升與中國(以及俄羅斯)的戰略對抗,試圖在美國社會掀起一場全面對抗中國威脅論的麥卡錫主義式風潮,甚至擺出不惜對中國發動一場新冷戰的決心,最近為了掩飾川普抗疫不力而企圖嫁禍中國。這讓國際關係學者高度擔憂,因為如果中美之間戰略磨擦與對抗快速升級,雙邊關係將陷入傳統國際政治霸權爭鬥的零和遊戲,不但會嚴重衝擊全球與區域的和平與穩定,也會將世界經濟推向全面裂解的深淵。這就是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前院長艾利森(Graham Allison)所提醒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的歷史悲劇可能重演」(頁28-29)。
朱院士在提到「最近為了掩飾川普抗疫不力而企圖嫁禍中國」時,整個段落對於中國是否隱瞞疫情、延遲通報、壓制吹哨人、控制WHO等等,卻隻字未提(或不提)。
中美關係,乃至任何作為一種「雙邊的」(bilateral)兩國之間的關係,是「雙方之間互為因果的關係」,絕不是「一邊施加於一邊的關係」,也就是說,中美關係絕不是「美國一邊施加於中國一邊」的關係;至於國際關係,作為一種「多邊的」(multilateral)的多國之間的關係,更是「多邊之間綜合因果的關係」,其狀態將更為複雜。朱院士將中美關係的前景說成是「美國對中國的麥卡錫風潮」、「對中國發動一場新冷戰」、「嫁禍中國」….等等「後果」,卻不論美國何以祭出這些作為的「前因」,也就是美國面對來自中國的因素或挑戰,這就不叫「中美關係」,而是朱院士「對美國對中政策的個人譴責」。這部著作,正是犯了此一嚴重的錯誤。
若要深入解析,既冗長又耗神。許多國際關係和中國研究學者,往往依據中共官方的宣傳文件或統計資料進行分析或推論,這些文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造假的、粉飾的、灌水的、誇大的;即使進行數十次以上的「訪問研究」(visiting research),也是通過官方組織和安排的,研究者只能看到或聽到「允許被看到」的事物;即使下鄉調研,包括研究地點、訪談對象和研究主題,也是經過安排和包裝的。除非作為一個「常住的旅遊者」,進行沒有「幹部陪伴」的獨立研究,才有可能看到真實的中國。在中國研究學界,這已是「常識(共識)」,而非秘密。
我無意給朱院士這部大作貼上標籤,但,正如巴赫丁(Bakhtin)所言:「每一個字總挾著其脈絡而來,在諸多的脈絡之中,字詞有了其社會性的生活」,一如語言人類學(Linguistic Anthropology)的基本主張:語言總是挾帶其背後的社會文化脈絡(Laura M. Ahearn),我自創一個名詞:「文本人類學」(Text Anthropology),意指一本著作也反映出其背後的政治文化脈絡。朱院士的著作,反映的是一種以「中國情結」(China Complex)為前提與結論的「專業感情主義」,也就是「學術的擁中派」。這種心中充滿中國情結的學者很多,在新加坡有鄭永年,在加拿大有Amitav Acharya(《美國世界的終結》),在英國有Martin Jacques(《當中國統治世界》),在美國也是不計其數。這群學術菁英,在國際上我稱之為「中國幻想派」,在台灣,我稱之為「自作多情的擁中派」。
我也曾經是一個和朱院士一樣的「親中學者」,但當我認清了中國如何以「國安」之名暴虐香港、撕毀「一國兩制」,如何以反恐和再教育之名關押新疆維吾爾人、實施種族滅絕,如何以「反分裂」之名宣稱「武統」台灣、留島不留人,我再也無法掩蓋自己的良知,繼續充當一個「自作多情的擁中派」。
我大致翻閱了全書,像似在閱讀《人民日報社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之感。這本書與中國的「愛國御用學者」的著作沒有兩樣,也是一本處處為中國辯護、脫罪的書。我不禁在想,今天出生在台灣卻主張統一的人(無論是外省第二代或本土台灣人),一生享用的是台灣的國民利益,生病時拿的是健保卡,退休時拿的是中華民國政府的退休金。台灣在被中國(武力)統一之後,這些都還有嗎?如果沒有,還統什麼統?
看到這裡,我把書本輕輕合上,不再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