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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42 姹紫嫣紅盡頹垣 ―李碧華 ∕《霸王別姬》

 

42

姹紫嫣紅盡頹垣

李碧華  ∕《霸王別姬》 


李碧華

霸王別姬》是香港才女作家李碧華的代表作,描寫一個京劇班子二男一女之間交雜同性與異性戀的畸情悲劇。小說經知名導演陳凱歌拍成電影後,成為一部「曲高和不寡」的經典之作。小說取名京劇戲碼「霸王別姬」,意指楚霸王項羽與愛妃虞姬生離死別的愛情故事,但書名只是一種寓意,而非主題,也不在重述歷史故事;作者寓意「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將一樁古老的英雄美女傳說,投射在梨園戲子之間「二男一女」的三角畸戀,探討情欲深處愛恨情仇的毀滅力量,描寫性別倒錯下的人生悲劇,層層反芻歷史狂亂下的人性執迷與恍失。 

李碧華1959年出生在香港,祖籍為廣東中山。雖然李碧華在香港編劇界大有名氣,可對公眾而言,她又極其神秘,很少為人所知曉。李碧華曾說:「別那麼好奇我的面貌,我是那種擺到人群里,不容易特別被認出來的樣子,沒什麼好描述的。」李碧華從來不會在任何公眾場合出現,她拒絕參加活動,拒絕參加節目和媒體採訪。她行蹤神秘,不公開自己的照片、身世和容貌等[1]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人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實際上是人生不若戲,戲也不如人生,因為臺上的戲不能「出演」台下的人生,台下的現實也無法「入戲」臺上的虛虛假假。然而,這部《霸王別姬》,這來回的出演和入戲,既演活了戲中的人生,也道盡了人生的虛幻。

小說從兩個小男孩梨園學戲為開場。男伶程蝶衣,乳名小豆子,因為家貧被母親送入京劇師父關金髮門下學戲。小豆子出生青樓,有母無父,自小就被當作女兒來養,這種卑賤的出生背景,似乎早已註定一生乖離、命運坎珂。




小豆子出生時,右手拇指邊多長了一截,人稱「六爪兒」。母親自認小孩「錯生了身子亂投胎」,「是一個異種,當個凡俗人的福份也沒有」。為了獲得師父的收容,也為了圖個練功唱戲的技藝「掙個出身,掙個前程」,母親不惜在戲班子裡為小豆子「截指」—用菜刀剁去第六指,才讓心如鐵石的師父把小豆子留在戲班子。這「一刀之剁」,小豆子像「一頭驚懼迷茫的小獸,到處覓地躲撞,覤空子就鑽,雪地上血跡斑斑」,這一具有精神分析上「去勢」象徵意義的剁指之刑,「剁開血骨,剁開一條生死之路[2],也剁開了小豆子一生的奇情異戀,埋下了小豆子情欲世界中那難以抑止的死亡本能。

這個小男孩,忍著劇痛,俯身跪地,用他滴著鮮血的小手,立下了「關書」:

 

年九歲,情願投在關金髮名下為徒,學習梨園十年為滿。言明四方生

理,任憑師父代行,十年之內,所進錢銀俱歸師父收用。倘有天災人

禍,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頑劣

不服,打死無論……[3]

 

夢裏人間?人間美夢?

 

程蝶衣是一個同性戀者,自幼在戲班子裡因受到師兄段小樓(乳名小石頭)的保護而心生依賴與尊敬。在這個全是小男孩組成的戲班子裡,繼承了中國舊時代京劇班子素有的專制、殘酷與暴力。這些小男孩只要咬音唱字稍有閃失,就是木棍齊飛、皮鞭雨下,無論喊嗓子、走圓場、壓腿、撕腿,只要稍有怠惰或癱疲,就是劈頭蓋臉的皮肉懲罰。才剛剛被母親「出賣」的小豆子,立刻就陷入陌生、恐懼、暴力的陰影中,過著血汗交織的學戲生活;小說中寫道:「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貼著牆,腿作橫一字張開,師父命兩人一組,一個給另一個的兩腿間加磚塊[4];在失親與暴力的雙重創傷之下,在戲班子「單性同儕」且封閉隔絕環境裡,在小男孩內聚和互憐的擠壓之下,程蝶衣自幼就鑄下性別認同的偏差。

告別了母親,帶著斷指的傷痛,在那個充滿驚駭和恐懼的陌生世界裡,性格粗獷又仗義執言的小師兄小石子,成為了他唯一信任與依賴的保護神,小豆子對師兄的模糊情感也逐漸生根發芽。小豆子由於天生細小秀嫩,被分配扮演「虞姬」的角色,他每天重覆背誦那句臺詞:「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著棉穿羅,啊呀天哪,不由人心熱似火……[5]」,當他徹底把這句臺詞背熟的時候,小豆子「嗓音拔尖,嫋嫋糯糯,淒淒迷迷,傷心的,像一根繡花針,連著線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雲外[6]。從此,小豆子就以「女兒身」認定了自己 :

 

他推著蘭花手,繞個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欄邊上,輕輕地走圓台,一

步、一步、一步。腳跟子先試試位置,然後是腳掌,然後是腳尖。緩

緩地緩緩地半停頓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裝是花前,一下雙晃手指

點著牡丹,一下雲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挑至老遠,又似

好近。……[7]

 

一次,小師兄為了保護小豆子免受徒弟們欺負,一個對八個,與徒弟們打架,不慎跌倒撞傷了額頭,在眉宇間留下傷疤;隨後,去給清朝遺老張公公祝壽演戲,戲碼就是「霸王別姬」,小豆子始終惦記著師兄眉骨上的傷痕,戲唱完,小豆子給師兄擦油彩、擦汗,擦到了眉梢那道傷口,弄疼了師兄,「小豆子一急,捧過小石子的臉,用舌尖吸吮他傷口,輕輕緩緩地,從此不疼……[8]。一句「從此不疼」,小豆子心中暗許,要與扮演霸王的師兄段小樓終生不離、生死相隨。

    然而,段小樓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需要女人的情欲,菊仙的出現,滿足了他的欲求,但也忽略了蝶衣對他的愛。菊仙的出現,使蝶衣的愛情世界樓塌地陷,從此陷入孤立無援、妒恨攻心的境地。他痛恨菊仙,也痛恨小樓對菊仙的感情。小樓始終渾然不知,蝶衣是如何渴望成為戲中的虞姬,而小樓就是他生死相隨的霸王。

    虛幻與現實、演戲與人生、師兄與愛人、戲裡和戲外,蝶衣已經不分清、理不明。一次,蝶衣問小樓:「我們做了幾場夫妻?」,小樓胡塗弄不清,蝶衣一次不漏的說兩百三十八次!蝶衣渴望和小樓一輩子作夫妻,就像那戲中的楚王和虞姬,他要與小樓相愛一輩子。這裡的「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蝶衣渴望一輩子生活在戲裡,也甘心永遠死在戲裡。這傳頌千年的霸王與虞姬,既是一篇美人遲幕、英雄末路的故事,既是一齣名劇和戲碼,但也是蝶衣的夢裡人間、人間美夢。蝶衣入戲太深、用情太癡,以致人出不了戲,戲也成就不了人。蝶衣只願生生世世做他夢裡的美人、戲裡的虞姬,無奈現實中既無地容身,也無處可逃。




    戲子無義?婊子無情?

 

然而,現實中的小樓既不是楚王,也不是英雄,而是個凡人。他和常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有貪婪怠惰,有人性的缺陷和迷失。小樓一樣分不清戲中的霸王和自己不過是個戲子的界線,人說「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偏偏他自戀於戲子情義,迷惘於婊子多情。他先在「花滿樓」與人打架滋事,再迎娶妓女菊仙為妻,再背棄蝶衣和縫迎拍馬的小四聯袂演出「霸王別姬」,隨後又在文革中出賣了蝶衣,也背叛了菊仙。在他身上,看不見一絲英雄的毫氣與壯志,只見自私、懦弱和卑鄙。昔日那與小豆子相依為命的師兄,竟是個乞命求憐的狗熊,昔日那菊仙眼裡意氣風發的「大王」,竟是個貪生怕死、背叛婚姻的小蟲。誰說「婊子無情」?在紅衛兵威逼之下堅決不肯離婚的菊仙,最後以懸梁自盡控訴負心變節的小樓,可謂三尺白綾風中飄,一世恩情付東流……

蝶衣的癡心與怨恨,菊仙的死心與踏地,小樓的粗魯和平凡,這一場三角畸戀,在歷史的轉輪下,來來回回糾纏暗鬥了十年。一個現實中的假霸王被想像成生活中的真英雄,兩個現實中的真虞姬扮演著戲裡的癡花旦。一個情意拳拳,一個忠烈無雙,他()們爭奪著戲裡戲外的霸王。菊仙戲外的夫君,蝶衣橫刀不能奪,蝶衣戲裡的霸王,菊仙一生不能有。這支離殘破的愛,這遺憾填胸的恨,無休無止、無盡無邊。

一次,小樓因為不給日本人唱戲,被日本憲兵隊抓進牢裡。菊仙向蝶衣求情,願以離開小樓為條件,交換蝶衣向日本皇軍獻唱救出小樓。蝶衣信以為真,隻身來到敵營,救出了小樓。沒想到,小樓責怪蝶衣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劈頭就給蝶衣臉上一口啐痰。蝶衣又豈知,菊仙早已備妥黃包車,在路口以逸待勞。小樓一出,菊仙就挽著小樓揚長而去……

  蝶衣暗懷心機,菊仙預藏背叛,師弟一片癡心,師兄卻忘恩負義。那一句「哈腰,沒脊樑」,像抽掉蝶衣全身的筋骨,那啐在他臉上的涶液,像一灘火紅的燒炭,在他的臉上焚燒、蔓延、潰爛;那槍決抗日份子的槍聲,像催命的嘯聲回蕩在竹林中。蝶衣在槍聲中倉徨奔逃,深怕被這陰慘的林子所淹沒,「他瞪大了眼睛,極目不見盡頭……。驀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在月亮下跪倒了[9]。這是一計天大無比的陰謀,錐心刺骨的背叛,蝶衣碎心於絕望的深淵中……

霸王別姬》提示了一個性別認同的曲折歷程,但也隱匿著潛藏在文本背後不為人知的「男性之愛」。對這部小說的解讀,可以並存兩種矛盾的視角,一是性別倒錯,二是性別偽裝。

 

「煙鍋通喉」:性別改寫與倒錯

 

在戲班子裡,師父要蝶衣扮演「旦」角,逼迫蝶衣男扮女裝,然而,蝶衣反復將《思凡》戲曲中「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錯唱為「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這意味即使出生青樓,被當作女孩撫養,被母親斷指(象徵性閹割),乃至師父的怒罵與責打,都沒有改變蝶衣本是以「男性」作為性別認同的取向,並不斷抗拒強加在他身上的女性角色。直到蝶衣學習以小嗓發音(假音)老是不得要領,氣急敗壞的師父拿著用來抽旱煙的銅煙鍋「搗入」他的口中,想把蝶衣的聲帶一氣貫通,蝶衣先是滿口血污,再來就「童稚的心溫柔起來[10]。這一「煙鍋通喉」的劇情,正是一場性別轉換的關鍵。

從精神分析來說,這「銅煙鍋」象徵陽具,喉管象徵陰道,血污象徵處女落紅;這種具有「初夜」象徵的描寫,旨在表達蝶衣的女性認同本非自然生成,而是父性權威(師父視同父親)、身體暴力和社會壓迫所造成的結果,這種社會強制下的性別改寫,導致蝶衣終生陷於性別倒錯與同性畸戀的悲劇之中。

然而,就在戲班子徒弟小癩子自殺身亡的那個夜裡,蝶衣和小樓「擁被同眠」。由於對小癩子懸梁自盡驚嚇過度,害怕小癩子變成鬼,蝶衣在半夜裡「尿坑」(尿床),一向疼惜蝶衣的師兄小樓,二話不說「支起半身把濕淋淋的褥子抽出來,翻了過兒」,讓諜衣繼續睡,並安慰蝶衣「你抱緊我,一暖和就沒事兒,鬼怕人氣」,蝶衣於是鑽進小樓懷中,說道:「師哥,沒你我可嚇死了……。這一場深情纏綿的兄弟情誼,宛如恩愛夫妻,也意味蝶衣已經習慣且喜愛以「愛妻」角色進行自我認同,其中並無外在壓迫和社會趨使的力量,顯示蝶衣已順從女性欲望和女兒之身。

從錯唱到共眠,從強制到順從,說明了蝶衣的性別認同是曲折曖昧的,如果進一步把認同框架放置在戲裡、戲外兩個生活世界,進而呈現「虛擬—真實」的迷離狀態時,那就更加複雜。釐清這一交錯複雜的性別建構,可以從「顯文本」與「潛文本」兩個敘事模型來分析。

 

顯性文本:性別規訓

 

從「顯文本」來說,儘管無法真正確定蝶衣的性別取向究竟是一種「偽裝」—終其一生被自我掩蔽;亦或「改寫」—經由強制到順從之後的自我內化,但可以確認的是,小說通過幾次的「暴力施展」—母親的斷指、師父的打罵、具有強姦象徵的「煙鍋通喉」以及張公公對蝶衣的雞姦行為,赤裸地展示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性別建構。如果以「霸王(小樓)∕虞姬(蝶衣)」的敘事對比來說,那麼戲詞中「勸君王飲酒聽虞歌,君懮悶舞婆娑[11]的唱段,則是中國女性作為「男性陪襯物」的影射,意味著女性只是作為男性玩物,扮演勸酒、擊歌、解悶、擺舞的取悅工具,亦即作為男性之欲望的他者而存在。

如果戲詞中「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12],意指霸王窮途末路之際,虞姬也只有走向香消玉殞一途,那麼蝶衣的存在也只是一種「第二性∕他者」的存在,一種喪失了男性便無以依附的閹割狀態。換言之,蝶衣的性別認同正是一種文化閹割和暴力塑造下的產物,是中國文化「菲勒斯中心主義」(phallocentrism)的演繹結果,從而界定了蝶衣只是一個喪失菲勒斯之後的殘缺者與病態人。

茱迪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她的「性別規訓」(gender regulations)概念引用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觀點,認為作為一種權力馴服工具的性規訓,不僅對預先存在的主體起作用,而且也會制約主體的發展,換言之,主體的建構往往正是通過對性規訓的歸順與臣服而形成[13]。如果承認蝶衣的性別認同是暴力建構的產物,那麼蝶衣的女性認同正是中國男性霸權下一種性別規訓的典型例證。

在此意義下,蝶衣必須採取生理逆向和身體倒轉的方式,順從於「男扮女裝」的性別建構,她必須自我內化一個女性虞姬的角色,才能獲得一種主體形成(subject formation),而戲裡的「虞姬」就不只是一個歷史女子,也不是虛擬的絕色美女,而是蝶衣性別改寫過程的壓抑符碼和規訓權力。在這裡,虞姬既是虛擬的,也是實在的,說它是虛擬的,是指現實中的蝶衣將自身投射戲碼中成為「霸王欲望的他者」,說它是實在的,是指戲碼中的虞姬不斷將蝶衣具體化為現實中「小樓欲望的他者」。在蝶衣一生的唱戲生涯裡,通過不斷說唱與表演,虞姬的生命敘事與悲劇命運不斷增強和內化,成為一種性別規範,成為蝶衣性別認同的指向和標準;而《霸王別姬》的故事,也不只是一部膾炙人口的歷史古裝戲,也不只是一樁留傳久遠的愛情傳奇,它實際上正是以「人生如戲」的樣態,發揮性別規訓的實踐力量。

 

隱性文本:男男之愛

 

依據伊麗格瑞(Luce Irigary)「性別非一」(gender not the one)的觀點,性別並非一種「非男即女」的二元區分,性別是一種介於生物屬性與社會實踐之上的語言範疇;「別」並非「一」(男或女)或「二」(男和女)的數字的區別, 也不以陰陽之分為性別標準。如果把「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的「錯唱」視為蝶衣早已確認的性別認同,它意味蝶衣固執於男性而拒絕女性,堅持男性身份而抵抗物件化的女性身份,是他潛意識裡本能的抗拒,那麼就有可能把《霸王別姬》也視為一種「文本偽裝」,把蝶衣的女性認同視為「性別偽裝」,也就是把顯性文本標記「強制—順從」的性別建構進行「再改裝」,恢復那文本從未明說但卻是文本潛在真義之所在—男男之愛。 

在此意義下,蝶衣的性別建構並非始於對戲碼中虞姬身份的模擬,終至以女兒之身而欲望小樓,正好相反,蝶衣首先愛上小樓這一男人,但礙於主流性別結構的阻隔和排斥,於是偽裝戲中虞姬的身份,終於一生期望以符合社會期待的性別框架而屈從於虞姬的身份。

 

敘事偽裝下的性別戲仿

 

如果以「男男之愛」來揭露《霸王別姬》潛在的性別顛覆意義,那麼就可以把小說看作是一部旨在重建「男同性戀」之欲望世界的另類文本—以反諷式控訴來解構主流性別意識對「男男之愛」的壓抑和排斥。在小說中,蝶衣(小豆子)與小樓(小石子)是在根本還未見識過《霸王別姬》這一戲碼之前就已「情同手足」,在還沒有被師父指派擔任「旦」角之前,作為師弟的蝶衣就已對師兄小樓情痘初開、深情仰幕。如果說這種兄弟之愛尚且是孩提式的天真芻愛,不足以表達成年人的情欲之愛,那麼「煙鍋通喉」就是一場集痛苦與歡愉、集恐懼與快感的「性啟蒙」,從此開啟了蝶衣對小樓的欲望之泉和終生之愛。實際上,小說中,張公公與袁四爺對蝶衣的雞姦行為,作者寫得唯美溫柔、曼妙輕巧,完全不是一般主流意識所鄙視、唾棄的下流骯髒之事,顯示作者有意運用虛實互陳、顛鸞倒鳳的擾亂技巧,為常人所鄙視的幽暗世界—男男之愛,留一處容身之地。

表面上,蝶衣的「娘娘腔」始終是小說中性別倒錯的敘事主線,例如當蝶衣被張公公玩弄時,他露出女性的恐懼和屈從,當北洋軍閥侵入戲場時,他以女性的柔弱博取同情,當小樓愛上妓女菊仙時,他表現出歇斯底里的嫉妒和失寵後的極度落寞,當小樓與菊仙歡愛時,他又以女性窺視者的位置,表現出刺心刻骨的仇恨、與和絕望……。但這一切也可以看成是作者的「敘事偽裝」,是對主流性別意識的秘密抗爭和迂迴解構。

 

人生演戲,戲演人生

 

小說在反寫的意義上顛覆了「雌雄配對」的主流性別結構,試圖開啟一個被主流意識所遮蔽甚至被污名化的情欲空間。小說中未曾明說的,正是小說所要表達的。那是一種溢於文本之外、逾越社會律法和主流規範之外的「非禮世界」,一種通過暗示來明示,藉以表達被壓抑、被消音的「反性別實踐」。

霸王別姬》在藝術上的超越性,就在小說內藏了性別解構密碼,以反串來述說真實的欲望人生。作者有意(或者無意),或是以難以窺見的手法,默默地以「反性別改寫」的方式,把《霸王別姬》這一戲曲以及「戲如人生」的規則,翻轉成「戲演人生」的表演模式,換言之,並非蝶衣一心夢想成為虞姬,而是一種性別反串的表演,亦即蝶衣偽裝、反串、戲仿了虞姬,借虞姬的女性之軀來演繹他的男性之愛。在此意義上,儘管蝶衣以舞臺為人生,以虞姬為反串,但他卻始終堅持「男男之愛」的隱秘法則,堅持那世俗眼光看來不正常但卻是不平凡的越軌之愛。

 



[2]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13

[3] 李碧華,《霸王別姬》,北京:人民文學,1993,頁14

[4]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20

[5]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29-30

[6]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30

[7]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37-38

[8]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49

[9]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132

[10]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30

[11]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72-73

[12] 李碧華,《霸王別姬》,頁104

[13] Judith Butler, Undoing Gender, 郭劼譯,《性別消解》,上海:三聯,2009,頁4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