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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26 拉迪米‧納博科夫:《洛莉塔》 Vladimir Nabokov:Lolita

 

26 

拉迪米‧納博科夫:《洛莉塔》

  Vladimir NabokovLolita

Vladimir Nabok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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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莉塔(Lolita, 1955)是美籍俄裔作家拉迪米‧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1899 - 1977)最重要的作品,也是20世紀最具爭議性的小說之一。爭議的焦點在於劇情描寫一位40歲的鰥夫愛上自己第二任妻子12歲的女兒,其在世俗眼光裏是一部「準亂倫」的畸戀故事,因而被冠上「淫穢」的惡名;另一個爭議在於,小說出自於一個即將被處決的殺人犯的獄中自白,從嚴肅教育的角度來看,這位患有精神偏執的小說主角,他一生奇幻如夢的「戀童癖」傾向,對青少年存有不健康的影響。基於這些因素,小說初期被判定為一本禁書。確實,如果以道德為立場出發,這部小說將不堪一擊!但有趣的是,初讀小說之際,讀者總有一種尷尬難為之情,但一旦進入五彩炫目的劇情:陰險的父愛、天真的挑逗、荒誕的私奔、激烈的打鬥、絕望的重逢、最後的懺悔,人們很快就放棄那擾人的道德立場,甚至自然而然的同情小說中的瑕疵人物,無不忘情沉醉於這部「奇幻如謎」的小說。 

 

生命之光,欲望之火

 

實際上,《洛莉塔》是作為「實驗小說家」的納博科夫最嚴肅的小說之一,人們不僅沒有在小說中找到煽情或低俗的文字,也沒有不堪入目的性事描寫,倒是人們對於小說的「意義之謎」和「象徵之美」的討論,至今沒有中斷。小說的情節非常簡單,男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Humbert Humbert)原是法國一位大學教授,因為繼承去世的叔叔在美國的遺產,與妻子離異後來到了美國,由於精神問題,幾次進出醫院,經友人介紹認識一位黑茲夫人(Mrs. Haze),她有一個早熟、性感、迷人的12歲女兒多洛蕾絲(Dolores Haze),也就是小說的女主人公洛莉塔(Lolita)。亨伯特一見到這位小女孩就瘋狂地愛上她,一股征服與佔有的欲望從此未曾停歇。為了接近洛莉塔,亨伯特甚至與黑茲夫人結婚。婚後黑茲夫人在亨伯特日記中得知丈夫對女兒的邪念,勃然大怒,想把醜事公諸於友人之間,但卻在出門寄信時被車撞死。亨伯特匆匆辦完妻子後事後,便趕往正在夏令營渡假的洛莉塔,隱瞞著洛莉塔母親去世的事實,駕車帶著洛莉塔周遊四處。在一家旅館中,亨伯特終於佔有了洛莉塔嬌嫩欲滴的身體。隨後,亨伯特和洛莉塔就像一對末日鴛鴦,開始了長達兩年居無定所、浪跡天涯的迷亂生活。在此期間,洛莉塔的身體和精神都發生了變化,精神恍忽、情緒無常,就在一次生病住院時神秘的失蹤了。無論焦慮的亨伯特如何四處尋找,就是找不到洛莉塔蹤影……



三年後的某一天,亨伯特突然收到洛莉塔的來信,得知她已嫁人,但因經濟困難需要亨伯特的接濟。亨伯特依地址找到他日夜苦尋的洛莉塔,然而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大腹便便、突肉削骨、滿臉雀斑的婦女,曾經是他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他的罪惡、他的靈魂[1]。從洛莉塔口中,亨伯特得知正是三年前一位他所懷疑的流浪劇作家克雷爾.奎爾悌(Clare Quilty)誘拐了洛莉塔。亨伯特找到了奎爾蒂,在打鬥中將他殺死。關入獄中的亨伯特寫下一篇長篇告白,也就是這部小說。

 

無法治癒的「戀童癖」

 

一個中年男子為了一個12歲的性感少女付出所有的生命代價,這不是簡單一句「道德」問題可以詮釋,更無法以「性變態」一筆帶過。依據亨伯特的自白,他在少年時代曾經愛上一個名為阿娜貝爾的小女孩,這是他生命中的初戀。安娜貝爾後來死於傷寒,這段早逝的初戀成為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在此意義上,洛莉塔似乎成為一種替身和補償。然而,亨伯特從來就不是獵豔高手,而是情愛的失敗者。「安娜貝爾的死引起的震驚,加強了那個噩夢般夏天的挫折,成為我整個冰冷的青春歲月裏任何其他風流韻事的永久障礙[2]。那場在海灘上與安娜貝爾「差點實現」的佔有,但卻被海水中冒起的「洗澡老人」穢語取笑的失敗記憶,解釋了亨伯特成年以後始終無法治癒的戀童症。「就在那兒,在堆成一個洞穴的那些紅石頭的淺紫色陰影下,……我跪著,正要佔有我的寶貝,兩個留著鬍子的洗海水澡的人,……從海水裏冒出來,喊著一些下流、起哄的話……[3]




成年後的亨伯特,他的戀童癖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它增加了妄想、自閉、內疚、迫害等等複雜的精神變數。他不時稱自己是「猿猴」、「蜘蛛」,這種「自我邪惡化」的傾向,實際上是他對早夭的安娜貝爾迷戀情結一種再生與延續的渴望,在此意義上,性感的洛莉塔對亨伯特的吸引力就不只是一種「童癖」,而是他無法自拔的、自虐式的精神畸變。亨伯特顯然不知,欲望是一種自毀的陷阱,他對洛莉塔的癡迷,他試圖通過佔有洛莉塔而返回童貞年代,無意中早已採取了死亡的形式。可憐又無可饒恕的亨伯特儘管單調、乏味,但他內心纖細敏感,執一不二。他實際上既是個無法預知奎爾悌「誘拐陰謀」的遲鈍者,又是一個為愛而死的癡情漢子。這種複雜的多重性格,使整部小說充滿著縈繞不散的危機感和悲劇性。

 

Nymph:癡迷與狂喜

 

亨伯特曾以「寧芙」(nymph)一語來比喻他對洛莉塔的特殊情感,這一詞語來自 “nympholepsy”這一術語,意指「癡迷」、「狂戀」、「狂喜」,這是一種類似看見偶像、天使、精靈時所產生的激情和感動,一種得不到欲望之滿足的極度欲求,以及欲望實現時的瘋癲與狂饜。顯然,亨伯特對洛莉塔的癡迷就是這種「狂喜」(ecstacy),一種失魂落魄的著迷和入魔,一種清除了所有思緒與雜念之後剩下的「高純度欲望」。而納博科夫所要表達的就是這種欲望,一種集純真、性感、佔有、痛苦和死亡於一體的癡心欲望。在亨伯特的靈魂深處,世上沒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能與愛撫小仙女相比,因為那種至福至喜是絕無僅有的,它是屬於另一種感覺世界的,儘管這一切都是卑劣、危險、絕望和虛無,但亨伯特始終沒有後悔,因為面對真愛沒有後悔的權利。他始終沉醉在這種「天使之愛」的國度裏,儘管天堂裏佈滿著從地獄折返而來的陰聲和冷光,儘管天堂裏佈滿了地獄之火的五顏怪色!

在自白書裏,即使在幾年以後,即使在洛莉塔已經變得像斷毛駝鳥的村婦,亨伯特依然可以清晰明嘹地向陪審團坦言表露,當他與洛莉塔來到一個獨處的旅館裏,他對洛莉塔那種銷魂蝕骨的欲望:

 

她是我的。在我為她奉獻了多少個失眠之夜的幻想和計劃的過程中,我已

經逐漸清除了所有多餘的汙跡,並且通過一層層堆積半透明的幻象。已經

設想出一幅最後的畫面。除了一隻短襪和她美麗的小手鐲外,她整個身子

都裸露在外,正攤開手腳躺在床上,被我的春藥擊倒了──我就這樣預想

著她的模樣;她手裏仍然握著一條絲絨髮帶;她那蜜黃褐色的身體,露出

游泳衣在她身上留下的與她那曬成褐色的部位形成對照的白色痕跡,並向

我展示出蒼白的蓓蕾似的乳房;在粉紅色的燈光下,一小撮細小的陰毛在

隆起的豐滿的下腹部閃閃發亮[4]

 

洛莉塔:被燒毀的青春記憶

 

然而,這種「寧芙∕欲望」終究走向了幻滅與死亡。在時間行走和歲月流失中,三年後當亨伯特找到了洛莉塔時,這個曾經令他神魂顛倒、失魂落魄的性感少女,已經變成了邋遢少婦,好像她死去的母親從墓地裏走了出來。「她那有著淺色雀斑的臉蛋兒癟了下去,裸露的小腿和雙臂失去了原來的棕褐色。因此那些細小的汗毛露了出來。她穿著一件褐色的無袖棉布連衣裙,腳上是一雙十分邋遢的毯拖鞋[5]。一時之間,童年那段「創傷的夏天」再度湧現,憤怒與悲傷交織成一幅被燒毀的記憶卷畫。顯然洛莉塔這個代表美國之夢的黃金少女,不僅經不起時間的摧殘與重壓,更經不起美國這一個物欲橫流、滿佈陷阱的社會的汙漬和燻染。亨伯特沒有看清躲在他心愛寶貝後面的,是那個叫作奎爾悌的邪惡精靈,那隻操弄天真少女靈魂的幕後黑手。但亨伯特已無力應付這一切,此刻,死亡是他唯一的救贖之道,儘管亨伯特相信即使死亡也無法滌淨他對洛莉塔的癡狂與罪行。

在最後離開洛莉塔的路上,他無意中發覺,在他的車上儀表板上那個貯藏櫃的最裏面,還留著一個她(洛莉塔)三年前使用的扁平髮夾。在這個將死之人的自白書裏最後寫道:

 

現在,我正開車穿越過黃昏時分的濛濛細雨,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不

停地把雨點刮去,但對我湧出的淚水卻無力應付[6]

 



[1] Vladimir Nabokov, 主萬譯,《洛莉塔》,上海:上海譯文,2006,頁9

[2] 《洛莉塔》,頁19

[3] 《洛莉塔》,頁17

[4] 《洛莉塔》,頁195-196

[5] 《洛莉塔》,頁431

[6] 《洛莉塔》,頁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