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11 人游棋中道自生 ― 阿城 /《棋王》

 

11 

人游棋中道自生

阿城 /《棋王》

 

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6-05/12/xin_1920503120938609245322.jpg

 

    棋王(1984)被視為中國「知青文學」的代表作。但這部小說既不是對「文革」此一歷史事件的紀實與記錄,也不是對某種歷史悲劇和錯誤的批判或指控,而是書寫逆境求活的人生觀,亂世避險的超越論。人們常以之和奧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的《象棋的故事》相提並論,實則兩者題旨不同,互異其趣。文革、上山下鄉、勞動改造、插隊落戶……,雖是大事,但在阿城筆下,卻成了政治雜耍和時代瘟疫。小說通過一個醉心棋藝之「棋王」的故事,表達了一種「玉蘭不染於污泥、清心離濁於亂世」的人生哲理。

 

    激濁揚清、絕聖棄智

 

    歷來,評論家對《棋王》評價素有爭議,但都生動有趣。有人視之為1980年代中國「尋根文學」的代表作,有人以道家、禪學解讀之,視之為古代莊禪美學在當代小說創作中的創新與再現,在我看來,《棋王》是一部闡釋如何在瘟疫年代免於病毒侵身,如何在病態世界中保存心靈建全的哲理小說,一部關於生存與選擇的形上書寫。小說寓哲理於棋藝,藉自愛以諷世,並以激濁揚清、絕聖棄智的人生態度。

    故事描寫文革時期青年下鄉勞動,主述者「我」在一列開往邊區的火車上,遇見綽號「棋呆子」的棋王王一生,一個不諳世事、不近流俗的亂世奇人。「我」與王一生在火車上下起棋來,並建立了友誼和感情。小說以萬人擁擠、只為青年送行而雜亂不堪的車站為起點,以車站旁掛著大紅布標語、喇叭重覆播放「毛語錄」的刺耳歌曲,以「亂得不能再亂」、「唱得大家心裡更慌」,來襯托「文革」的醜怪、荒謬與令人作噁。小說一開始,點出了「我」的父母想必是身染「資產階級黑五類」的背景以致無人來此相送,也直言「我」只是為了「一個月二十幾元」的工資而自願插隊落戶。作者並以車站的推擠、哭笑、吵雜、激切,來形容一種政治意識形態的歇斯底里症狀,諷刺人們不知所云的滿腔熱血,一窩蜂、瞎起哄的「鬧革命」,反映了作者對文革一種麻痺不仁的嫌惡。




    主人公王一生的棋藝固然精湛絕倫、難逢敵手,但首先映入讀者視線的卻是王一生這一曠世奇人的「吃相」。小說中的吃,不是一日三餐的定食,也不是美食在前的饗宴,而是「饑食」,也就是久餓之下的暴食、一粒不剩的貪食、一餐抵數日的飽食。實際上,「吃」在小說中是一個重要的隱喻,阿城不僅以王一生毫不遮掩的吃相,來表現一個饑荒年代空腸攻心的刻骨經驗,一種「人生幾何,但求一飽」的生存境遇,更以「我」從旁目睹王一生狼吞虎嚥般的狠吃猛食,來表達「文革時代」的荒誕與謬誤,表達作者對錯亂時代與貧困人生的同情與憐憫:

 

        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結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

        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

        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裡。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

        嘴裡。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

        動,轉了上身找。……吃完以後,他兩隻筷子吮淨,拿水把飯盒沖滿

        ,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淨,然後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

        地呷[1]

 

    如果以「吃喝拉撒睡」來看人生,最能畢現生活本態,那麼以知青生活的胡鬧瞎攪,也最能透視「文革」這一政治謊言的虛假性。但阿城沒有採取革命樣板下「紅衛兵文體」的強悍筆風,也不刻意渲染知青的悲苦命運,反而以苦中作樂、隨遇而安的筆調,輕描文革的無知與荒唐,淡寫知青的不幸與落寞。然而,阿城也沒有放棄以政治與生活的反差,來暗諷文革的謬誤。在掏心叫魂一般的政治狂熱中,知青面臨的是極度的物質匱乏,在日操夜勞、砍天伐地之下,知青吃的卻是清水南瓜和水煮茄子,享受的是山蟲鼠肉和野蛇大餐。小說揭露了一場政治騙局,原來毛主席殷殷教導的勞動與學習,不過是到荒山野地挨餓受凍,無聊度日、形同乞丐:

 

        這個農場在大山林裡,活計就是砍樹,燒山,挖坑,再栽樹。……

        常一個月每人只有五錢油,吃飯鐘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飛[2]

 

        下雨時節,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筍,又到溝裡捉田雞,無奈沒有油,

        常常吃到胃酸。……尺把長的老鼠也捉來吃,因鼠是吃糧的,大家說

        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3]

 

    棋理如人理

 

    王一生的「棋癡」,對照於發生在他身邊周遭的沒頭沒腦、眾說紛雲的奇聞怪事,反映的是群眾的盲目與狂燥,一種集體狂熱的政治燥郁症。「棋癡」,是指一種對下棋的沉迷、醉心、投入、溺愛,而王一生的棋癡,是一種排悶與解憂,一種遊戲和反諷,是時代暴亂對人們精神摧殘的智慧性抵制,是一顆清心冷腦對一場政治黑幕的揶揄和調侃。實際上,王一生不僅精於「棋藝」,而且通達「棋理」。中國象棋以將()、士()、象()、車()、馬()、包()、卒()棋子,在象田馬日、車行炮跳之間,皆有如古戰場的對弈與搏殺,其所運用的戰略與兵法,一如人生際遇中的進退與浮沉。因此工巧於棋藝者不如醉心於棋理者,「以理為癡」者必然不計較輸贏得失,而是修心與養性。王一生並非自幼計劃學棋,只是因為幫母親在印刷廠幹零工,偶然看到一本象棋書而產生興趣,但正是偶然識棋、玩棋以致最終為下棋而下棋,所以紅衛兵時期同學外出串連武鬥,他「虛以待物」,反而外出尋訪棋手,傾心對弈,捉隊廝殺,當眾人陷於政治鬥爭,他卻靜觀默察,遊藝於政治教條之外。這種「心遊於外」正是亂世的處世哲學,一種眾人皆昏、唯我獨醒的避難捷徑。

    「棋理」一如「人理」。在棋中,直行橫走或一進一退,皆出於深思默想、避死求生。人生在世亦如是,危機險象,盡在一念之間。在「棋王」王一生身上,人們感受到一種陰柔其外、剛毅其內的精神力量,他單純、少欲、深情、專注。基於這種以靜制亂、以柔克剛的哲理,使他無論身處政治亂流中的派系衝突、南北串連的街頭狂熱,還是插隊落戶的離愁別恨,無聊歲月中的勞動幹活,都能處之泰然、心靜如水。正是這種藉由棋思、棋力、棋道蘊育而生的精神內力,使王一生能夠在狂亂非禮的歲月裡,保持內心的堅毅與獨立,使他在濁浪滔滔的世界中,維持靈魂的恬淡和超拔。

    王一生恬靜淡泊的性格,表現在他生命的兩種欲求,一是吃,一是棋。吃是生存的最基本手段,王一生自言,若不吃則棋路大亂;棋則是一種形上的追求與價值的攀登。「吃」與「棋」,看起來並不相關,實際上代表著平凡與超脫、形下與形上、混濁與聖潔、低俗與高等的對比。王一生雖然吃相難看,但他對於物質需求既不講究也不奢求,「頓頓飽就是福」,一生但求溫飽而已足。至於棋,王一生則以呆、癲、癡、迷對待之,然而,這種瘋癲與癡迷,卻是明哲之理,保身之道,在這個「楚河漢界」的小小世界裡,王一生求得了安心與平穩,換得了清醒、自由與超脫。

    阿城以旁觀、插敘、時間重組等等敘事策略,以王一生內心冷熱有別、內外有異的描寫手法,表達了一個大變局、大逆流中的安身處世之道。闡明了象棋的價值在於「可以讓一個普通百姓以最簡樸的方式,過上有意義的生活[4]。這裡所謂「象棋的價值」就是一種人生選擇,一種視亂而不見、聽謊而不聞的態度,這種態度看似消極,實則充滿玄機與道法。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

        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

        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

        像聚在一頭亂髮中,久久不散,又慢慢瀰漫開來,灼得人臉熱[5]

 

    不作俗人焉知趣

 

     儘管對於以道家美學對《棋王》進行解讀,也引起諸多爭議和反思,認為棋王》表達的只是中國人忍辱負重、逆來順受的弱者哲學,一種看似仙意飄飄、瀟灑脫俗的老莊哲理,實則是精神自慰與自欺茍且的偷生術。然而,不喜道家優柔寡斷、忍氣吞聲的哲學風格,並不等於不能對《棋王》進行「道家式」的解讀,一如人們厭惡梅花不爭春日放,亦無損於梅花寒冬吐香豔。無論道家也好,非道家也好,不作俗人焉知趣,儒道墨法皆我師。《棋王》以小癡克大亂、遁世求成全,難道不也是一種自由的選擇?人類太平之日無多,亂局卻歷歷重演,誰說曠達不計、遁避眾生、仰天放笑,就不是人生之美、生存之道?

 



[1] 阿城,《棋王.樹王.孩子王》,臺北:大地,2007,頁19

[2] 《棋王.樹王.孩子王》,頁27

[3] 《棋王.樹王.孩子王》,頁28

[4] 危令敦,導論,載於《棋王.The Chess Master》,香港:中文大學,2005,頁xix

[5] 《棋王.樹王.孩子王》,頁67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