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12 深鎖春光一院愁 ― 魯迅 ∕《徬徨》

 

12

深鎖春光一院愁

魯迅∕《徬徨》

 

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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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已經超過雕塑立像的層次,他代表的是一種時代精神,一種促進中國人向現代世界跨步躍進的車頭和火炬;魯迅存在意義已不限於「五四」,也不只是作品或風格評價問題,而是一門學派,我把它稱為足以和「紅學」並列的「魯學」,它從批判傳統中殺出,開創了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與典型化;它影響了一整個世代的中國知識份子,影響了中國社會變革的路徑與方向,其深刻性與長遠性,至今還未停歇和消退。

 

    祥林嫂:一個悲苦的農村婦女

 

    魯迅的《Q正傳》已成為中國和世界名著,《徬徨》則經常與《吶喊》並列。如果《吶喊》帶有鮮明的社會批判色彩,《徬徨》則帶有濃郁的悲劇意識。《徬徨》收錄了11篇短篇,其中以〈祝福〉和〈傷逝〉最為經典。〈祝福〉寫的是辛亥革命前夕江南農村一位勞動婦女祥林嫂的悲苦命運。小說通過祥林嫂這一可憐女子從喪夫、逼嫁再到二度喪夫、失子的命運,道盡了在「封建—父權」體制下農村婦女卑微而痛苦的處境。

    小說已倒敘方式描寫敘事者返鄉過年,在一片喜氣洋洋中,遇見家鄉一位婦女祥林嫂。此刻的祥林嫂已經走頭無路,萬念俱灰,實際上,這是她決定自殺的前一日。在主述者的眼中,祥林嫂像一個「走屍」,一個乞丐:

 

        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

        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彿是木刻似的;

        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

        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枝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

        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1]

 

    祥林嫂的身世簡單而悲慘,她以一個寡婦身份來到魯四爺家中做工,年僅二十來歲。原來祥林嫂的夫家有個嚴厲的婆婆和一個小叔,出來做工前,死了比她小十歲的丈夫。到魯家時,魯四嬸「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份耐勞的人」,於是就留下當家僕。祥林嫂個性善良、純樸又勤勞,她渴望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藉以逃避婆婆對她的虐待與摧殘。她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2]。然而,善良的願望和勤快的手腳,並沒有改變她的噩運。一日,祥林嫂在河邊淘米,竟被婆婆劫持回到家鄉。在百般抗拒、抵死不從之下,祥林嫂還是被迫遠嫁深山,作了賀老六的妻子。儘管祥林嫂因為寡婦再嫁而不能作「貞節女子」感到大惡不赦,但是再嫁人婦之後,生下了心愛的兒子阿毛,「上頭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己家的[3],總算也過了幾年好日子。不料,賀老六死於傷寒,兒子阿毛也被狼吃掉,「躺在草窼裡,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祥林嫂在失去丈夫與兒子後,再度回到魯家,站在魯四爺的堂前:

 

        她仍然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

        兩額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著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

        那樣精神了[4]

 

    重回魯家的祥林嫂不再受到第一次來時的友善待遇,人們把她看成掃把星、剋夫命、倒楣鬼;她的身體被看成污穢不潔,她的靈魂被視為中邪著魔,猶如一個不可碰觸(untouchable)的「賤民」。每當過年、祭祀,最忙的理應是家中大小奴僕,祥林嫂卻只能清閒或發呆,成天坐在灶下燒火。原來,魯四爺一再吩咐,「這種人雖然可憐,但是傷風敗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乾不淨,祖宗是不吃的[5]。深受打擊的祥林嫂開始顯得失神和瘋癲,逢人就說:「我真傻,真的」,她重複向別人講述她兒子被狼吃掉的故事,「但不久,大家都聽的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6]。祥林嫂自己不知,她的不幸和苦難,早已成為眾人口中久經嚼食而淡然無味的渣滓,如梗在喉,百般厭煩。




但這一切並沒有改變祥林嫂的劫難,她最後被趕出魯家,成了乞丐,成了一縷冤魂……

 

  封建謀殺體制

 

    魯迅以模糊、含混、語意不詳的方式,跳過了對祥林嫂真實死因的描述,其目的正是為了「放大」祥林嫂悲劇因素的多重性,將祥林嫂個人的死因訴諸於「集體兇手」,歸結於龐大的「封建謀殺體制」。祥林嫂固然命運悲苦,但是她並非沒有反抗,依據衛老婆子的描述,祥林嫂最強烈的反抗只發生在「逼嫁」給賀老六的過程中:

 

他們說她一路上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

時,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

小心,一鬆手,啊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

一個大洞,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

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7]

 

    然而,即使寧死不嫁,祥林嫂依然無法擺脫封建迷信和禮教專制對她的控制。傳統上,無論是孔孟學說還是程朱理學,女人的貞節事關重大,所謂「好婦不嫁二回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女不侍二夫」等觀念,早已成為中國婦女心中的緊符咒。作為一個「回頭人」,她們被定義為道德上的叛徒,被烙上精神羞辱的標記。祥林嫂的抵抗再嫁,正說明了頑固的封建傳統和「女德」思想,深切而沉重地沉澱在祥林嫂的意識裡,說明了祥林嫂確實心甘情願做一名封建社會的貞女烈婦,並且把封建禮教的女性角色內化為誓死捍衛的最高價值。這種「社會壓抑的自我內化」,形成了祥林嫂內心強烈的負罪感、自卑感和自毀意識。乃至當魯家女傭柳媽建議她去「捐門檻」時[8],她也因自認「罪在自己」而把這種自取其辱的行為視為可行,甚至認為這是出自柳媽一片善良的美意: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裡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

        ,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9]

 

    實際上,在一片美意良言的背後,卻是封建迷信的威脅與恐嚇。所謂「及早抵當」,就是指婦女在人間犯下「一女二夫」的罪惡之後,死後可能遭到閻羅王「劈成兩半」。「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跟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10]正是因為自覺待罪之身,第二天早飯以後,祥林嫂花了大錢十二千,到了鎮西的土地廟捐門檻去了。

 

    無名殺手:衛道士與識字的

 

    實際上,在〈祝福〉中還暗藏著諸多「隱形殺手」,並且充當「封建謀殺體制」的共犯。魯四爺—一位講理學的老監生—就是其中一例,他是一個貌似善良、嘴上擁護禮教家法,實則是自私自利、壓榨弱勢的偽善者。祥林嫂初到魯家時,

他「皺了皺眉」,這是因為討厭祥林嫂是個寡婦;他雖然收容了祥林嫂,也按照約定的數目給予工錢,但實際上是因為祥林嫂的勤勞「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當聽到祥林嫂死訊時,魯四爺非但沒有同情或憐惜,反而斥之為「謬種」。正是在魯四爺身上,人們看到了一部集族權、夫權、神權、政權於一身的封建殺人機器。

    至於敘事者「我」—一個識字的,在他初返家鄉時,祥林嫂詢問他,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死掉的一家人是否都能見面?然而,一個知識份子,一個同情康有為的「新黨」份子,不僅不能擺脫迷信、堅持科學,竟以「唉唉,說不清」回答,乃至使祥林嫂確信了她半信半疑的提問。「我」,一個知識份子,竟擋不住三句問,甚至還以「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自我解嘲。乃至當他聽到祥林嫂的死訊,還以雨過天晴、災難過矣,聊以自慰:

 

        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

        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裡,

        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

        常打掃得乾乾淨淨了[11]

 

    告別冰冷的世界

 

  正如敘事者選擇「離開」而告別這無情的家鄉,祥林嫂以選擇「死亡」來抵抗這冰冷的世界。祥林嫂的悲劇在於:世界如此之冷!她只能通過重複回憶死去的愛兒,尋求茍活於世的動力。但是,從婆婆、魯四爺、魯四嬸、賀家大伯、柳媽到魯鎮所有的人,無不視她罪孽深重、草木不如,即使事不關己的鄉民,也扮演落井下石、「清談殺人」的角色。祥林嫂選擇回歸天國,何嘗不是一種精神的超脫,何嘗不是對這冰冷世界的拒絕與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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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徬徨》一書中最為深刻有力,且為後人熱烈傳頌的,非〈傷逝〉一篇莫屬。〈傷逝〉寫的雖然是一對五四新派青年的愛戀故事,並以生離死別、極悲大哀為收場,但從一場愛情悲劇涓流滴露而出的,更是時代的、社會的、性別的、人性的悲劇。「傷逝」一語,固然是悲痛於親人離逝且悔之已晚,但只要人類有夢、人生有愛,生存困局與世俗冷酷依舊有如滔滔濁浪,不斷拍擊人類苦行之路,鎚打人們追夢之心。

 

    相擁一個希望的明天

 

    小說以一篇「懺悔日記」開首,並以倒敘方式,在重回舊地中,追憶那永生不回、青春早逝的愛侶。日記的主人叫涓生,被記錄和懷念的是他的愛人子君—她已不在人世。「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此刻所在之地是「吉兆胡同」,但顯然這裡既不吉利也無福兆。一年來,它歷經從期待到空虛,從熱暖到冷寂的歲月。這一破屋,曾是一間「希望小居」,曾是日記主人終日期待子君到來的場所,「在久待的焦慮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麼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這是子君到來的喜悅和衝動……;但如今,屋子殘了,窗子破了,牆壁敗了,窗外的槐樹和老紫藤已經半枯了。涓生已經知道,「過去一年中的時光全被消滅,全未有過」,他已經知道,「子君卻絕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12]。顯然,過去熱切等待的是今日只能追憶的幻夢,今日勉力追憶的卻是過去從未珍惜的真愛。



  

        這間小屋,曾經堆滿涓生和子君這對「五四青年」的笑聲和語聲,洋溢著兩人的學習之勤、激動之心、愛慕之意。兩人一起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易卜生,談泰戈爾,談雪萊,此時的子君「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顯然,這就是一對純情男女天南地北的暢談,新知舊學的分享,深情暖意的互動,乃至一份堅如鐵石的承諾。在知識與愛情的耳濡目染中,他們揣摹前衛人物,吸取新知西學,他(她)們探索個人主義、個性解放、社會革命、婚姻自主……,他()們相擁一個希望的明天,親吻一個解放的世界。交往三年之後,在獲得涓生愛的承諾之後,子君毅然決定衝破家庭的阻撓、粉碎封建禮教的羈絆、跳脫庸人俗語的指點,決定共組愛巢。尤記得那一句發自中國少女石破天驚的豪語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13]。這一份中國女性自由戀愛的獨立宣言,一把鑿破封建鐵壁的斧鉞利劍,何其莊嚴,何其動容!

 

           人生的第一要義是求生?

 

然而,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現實是理想的殺手?麵包與愛情永難並存?個人的思想解放可以跨越制度的樊籬嗎?甩開眾人的斜眼就可以躲掉世俗的壓力嗎?涓生回憶著,「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然而,婚後的涓生,替人抄寫、教讀和譯書,收入微薄,子君因忙於操勞,忙於家物瑣事,忙於柴米油鹽,「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在涓生的眼中,「子君竟胖了起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們暗鬥,導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14]。最後,子君失業了!

  雖然這些挫折一時之間並沒有把他(她)們打倒,但涓生對子君的埋怨與嫌棄與日俱增,他開始懷疑、不滿和動搖,「現在忍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了她」,「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15]。顯然,子君那曾經用來對抗封建專制的勇氣和神韻,已經消失,涓生那純真熱烈的愛已經淡化。儘管兩人都在勉力維持、強顏歡笑,但總感到虛偽與難堪。顯然,兩人依賴純潔愛情和反抗世俗的力量所建立的家庭已瀕臨崩潰,到了那年冬天,涓生心中已有分手告別的念頭了: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

        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

        畏的言論,到底還是一個空虛,而對於這空虛卻並未自覺。她早已什

        麼書都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

        ,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

        ,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一同滅亡[16]

 

         子君何以充滿怨色?她的思想和豁達何以煙消雲散?生活的求生是什麼?誰是那衣角?誰又是那戰士?但可以確定的是,涓生確認了「人生不該虛偽」,所以他對子君說 :「我已經不再愛妳了」!然而就在涓生感到一股輕鬆、舒展,一種新生與解脫的力量時,子君黯然回到了父親的家,不久便傳出了死迅。

         男棄女離,男走女歸,竟然就此生死兩隔。當涓生正在擬定「重生計劃」時,子君卻在「無愛的人間死滅了」!而活著的涓生,則繼續留在這間破屋子書寫他的自責與悔恨。他只能在記憶中懇求饒恕,在孽風與毒燄中擁抱子君,用遺忘和謊言引導自己走完人生……

 

       對一種悲劇的省思

 

        涓生與子君的悲劇,留下了無限的遺憾與疑問。愛情的勇氣究竟有多大?愛情究竟是一瞬的美感?還是終生的守候?如果子君能夠衝破銅牆鐵壁的封建桎梏,何以不能抵擋一日三餐的白米和麵包?是不是一種平淡庸碌的人生根本無法支撐絢麗燦爛的愛情?還是愛情只是天下男女的一廂情願?如果涓生是個徹底的五四新青年,何以選擇了「準休妻」的封建行動?而涓生決定「人生不該虛偽」進而背棄自己的承諾,其所依據的「真實」又是什麼?如果愛情是一種堅定的承諾,涓生何以癡戀於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卻無法包容黏在額上的短髮和兩隻粗糙的手?如果涓生明知分離將給子君致命的打擊,他又何以只為個人的「新路」而置子君於「死路」不顧?如果子君真是個性解放的女青年,何以婚後盡是籌錢、吃飯、餵油雞?她的抑郁和怨色是針對軟弱的涓生?還是這冷酷的現實?這一切一切的疑問,都沒有答案,因為人生本來就沒有答案,一個有著標準答案的人生,難道不就是無聊的人生?

    實際上,魯迅正是通過涓生與子君這對不徹底的、假解放的青年愛情悲劇,來闡釋一種真實/謊言、良知/虛偽、理想/現實的吊詭式論述,而這個吊詭論述又是採取模糊不清、虛實莫辨的矛盾式反諷來表達的。涓生自許新潮,他可以大談打倒封建、男女平等,他可以大談易卜生、泰戈爾、雪萊,但他不是真正的「新青年」,至少他的「新愛情觀」十足是個「假愛情」;當接觸到別人異樣的眼光時,他感到「全身瑟縮」,只有回到自己的斗室小窩,他才感到平靜,這種「懼外避內」的舉動十足是懦弱的表現。如果涓生所謂「人生第一要義」就是求生,那先前那種推翻舊社會、砸碎黑染缸的雄心壯志哪去了?對於婚後的子君,他可曾真正關心她的內心與感受?他總是以「第三旁觀者」的角色,以一種揶揄、冷視、怨懟的態度來看待子君。他對婚後子君的所有旁觀與分析,都是表面的、膚淺的、自私的,而他那句「人生不該虛偽」,除了證明自己的軟弱無力之外,既不能證明什麼真實性,反而證明了自己的虛偽性;至於他所謂的新生,他那「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17],除了空想和不切實際之外,只能是欺騙與逃脫!

  至於子君,儘管那一句「我是我自己的」何等動人心弦,但她的思想覺悟和行動實踐的能力遠遠跟不上她所追求的理念與境界,因而她的女性獨立意識也是不徹底的,她依然無法擺脫家庭和男尊女卑對一個女性的牽掛與羈伴,在她的深層意識中依然受到「陽性中心/陰性附屬」意識的宰制。傳統女性總是離不開鍋碗瓢盆和柴米油鹽,繁瑣、重複的日常生活使女性失去了形上的追求與生活的詩性。然而,魯迅還是賦予這個「在無愛世界中死滅」的女子一種超越性象徵意義,它意味傳統悲情女性將隨時代潮流而退去,這也意味女性解放不能只是溫習和看書,女性解放必須以社會解放、性別解放為前提。

    儘管人們從不質疑魯迅是一位五四精神的導師與巨匠,但魯迅對五四精神卻是冷靜的、清醒的、有距離的。我們從涓生談新知、破舊俗到講真實、寫悔恨,清楚看到了一種「假五四精神」和「假解放」。涓生與子君的悲劇在於他()們誤信「話語革命」的五四精神,學唱「思想模擬」的解放高調。然而,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五四精神。

 

 



[1] 魯迅,《徬徨》,臺北:金楓,1990,頁4

[2]《徬徨》,頁9

[3]《徬徨》,頁14

[4]《徬徨》,頁14

[5] 《徬徨》,頁16

[6] 《徬徨》,頁17

[7] 《徬徨》,頁13

[8] 「捐門檻」和「洗門風」意義十分接近,「捐門檻」就是到廟裡捐錢做「門檻」,讓眾人跨越、踐踏,或把象徵著罪孽的門檻燒掉、埋掉,以象徵淨身、除罪和重新做人。

[9] 《徬徨》,頁20

[10] 《徬徨》,頁20

[11] 《徬徨》,頁8

[12] 本段落的括語引自《徬徨》,頁136-137

[13] 本段落的括語引自《徬徨》,頁138

[14] 本段落的括語引自《徬徨》,頁140-143

[15] 本段落的括語引自《徬徨》,頁148-149

[16] 《徬徨》,頁151

[17] 《徬徨》,頁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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