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13 誓將熱血為義死 ― 吳濁流 ∕《亞細亞的孤兒》

 

13 

誓將熱血為義死

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

 

吳濁流


    作為臺灣文學經典教本,一位深具憂患意識與愛國情操的台灣客籍作家,《亞細亞的孤兒》以及它的作者吳濁流,已成為台灣精神的寶貴遺產。作品以一位原臺籍教員民族意識的蛻變與成長,透視了「日據—抗日」時期國仇、家恨、人怒的時代處境與氛圍。吳濁流將個人體驗提升到理性認識的範疇,準確地把臺灣人的殖民創傷概括為「孤兒意識」,道盡了日據時期臺灣人的身份困惑與認同迷失,張揚了民族自強的籲求與呼喚。

 

    臺灣人的抗日史詩

 

    作為一部半自傳、半虛構的作品,小說在時間跨度上由1920 年代寫至太平洋戰爭爆發,在空間跨界上流轉於日本、中國和臺灣三大板塊,敍述一名臺灣青年胡太明在事業、愛情、家庭等方面的曲折與遭遇,及其在民族認同上從最初的幻想、抑郁到探索、覺醒的過程。這是一部通過把個人遭遇轉化為「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的創作形式。在這裡,「寓言」是指從日常生活中平凡易懂的事件演繹出道德、格言、教誨和箴規,並以一種感性觀照的形式,默然潛入至民族集體意識之中。《亞細亞的孤兒》正是這樣的作品,它以個人的遭遇來象徵民族的處境,它通過個人經歷與周邊人物,努力捕捉最具時代意義的社會現實,並經過後代人的再記憶、再閱讀,進而再形塑與再積澱民族的集體記憶與文化意識。




    如果依據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的觀點,把魯迅的阿Q視為「一個寓言化的中國」,那麼胡太明就是「一個寓言化的台灣」;如果再依高德曼(Lucien Goldman)的觀點,文本的內在結構不只是作者的心理幻想,而是特定社會群體心理元素與感情結構的投影,那麼如果魯迅筆下的阿Q採取「自慰獨白」作為中國人「集體勝利」的策略,那麼吳濁流筆下的胡太明就是以「孤兒意識」來表達臺灣人的悲情結構。這裡所謂「孤兒意識」,當然不是血緣的孤兒,而是文化身份的孤兒,一種「認同的無根性」,一種文化夾縫中集體苦悶的象徵。在此意義上,《亞細亞的孤兒》就還不只是一部民族寓言,更是一部日本殖民主義的諷喻史話,一部通過殖民創傷的自我療治而獲得民族生存意義的批判性史詩。正如吳濁流自己說道:

 

    這本小說,我透過胡太明的一生,把日本統治下的臺灣,所有沉澱在

    清水下層的污泥渣滓,一一揭露出來,登場人物有教員、官吏、醫師

    、商人、老百姓、保正、模範青年、走狗等,不問台日人、中國人各

    階層都網羅在一起,無異是一篇日本殖民統治社會的反面史話[1]

 

生非日本人,死為日本鬼

 

亞細亞的孤兒》的主人公胡太明是一名中學教員,起初,他是一位受到日本殖民教育的臺灣知識青年,一個「皇民化」體制下被日本同化的「臺灣日本人」。他崇尚日本,以日本為「身份的祖國」,並且期望歸化日本,成為一個真正的日本人。實際上,胡太明出身於一個具有漢學傳統的舊式家庭,從小接受的是儒學教育。小說中提到了胡太明的祖父,是晚清一位秀才,一生立志於把春秋大義、孔孟遺教、漢唐文章和宋明理學留傳給子孫,他把年幼的胡太明送到清末秀才彭逸民的「雲梯書院」,接受中國傳統詩學的訓練,使胡太明從小就具有民族情操的訓練與涵養。小說敘述了中國文化的典型儀式—貼春聯;而胡家的春聯寫著:「一庭雞犬繞仙境,滿徑煙霞淡俗緣」,從中一眼即知,這是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另一番寫照,至於秀才彭逸民的書院春聯則寫著:「大樹不沾新雨露,雲梯仍守舊家風」,不難看出,這正是春秋大義、漢學傳家的自我期許。然而,文化之根雖繫於中國,社會環境卻受制於日本。一開始,「漢—和」文化衝突就已留下伏筆。

學業完成之後的胡太明進入了臺灣人就讀的公學教書,他瘋狂地愛上了日籍女教師內藤久子。這種愛情,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胡太明試圖通過「血緣結合」以達到「全面日化」的努力。但內藤久子拒絕了胡太明的追求,這又意味著殖民者和亡國者之間的鴻溝,永遠無法彌平和跨越。在公學裡,胡太明強烈感受到日籍教師與臺籍教師的差別待遇和種族歧視,使他意識到即使臺籍教師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獲得升遷,不可能改善生活。除此之外,公學校長任意體罰臺灣學生,對台灣人肆意污蔑、散播偏見,使得胡太明心中極度憤怒和不滿。但這些並沒有使胡太明徹底覺悟,他甚至認為周邊人的反日情緒,不過是出自島國人民目光短淺、心胸狹隘的結果。他於是決定留學日本,向他心中的文明祖國—日本—求取更高的學問。

然而,胡太明想要歸化日本的想法最終還是幻滅了。這是因為胡太明還未能體認,日本殖民者所謂「內台平等」—內地日本和臺灣屬地一視同仁—的說法,只是一種欺世盜名的謊言。依據荊子馨引述日本學者尾崎秀樹觀點指出,所謂「皇民化」實際上是一場臺灣本土文化的撲殺運動,而「皇民化」對於每一個臺灣人民來說,只能是「生非日本人,但死為日本鬼[2] :

 

        盧溝橋事變(中國事變)之後,鎮壓強化了。在皇民化的禁令之下,使

        用中國字和表演中國戲曲遭到禁止。臺灣─中國式的廟宇和宗祠遭到

        廢止,宗教信仰也遭到壓抑。師範學校中講台語的人會受到處罰、甚

        至傳統私塾也遭員警強迫關閉。……文學方面,在昭和十二年(1937)

        後,絕對不可以中文出版。如果要出版,一定是使用日文[3]

 

胡太明愛情的失敗和「成為日本人」的幻滅,驗證了後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之「殖民主義的曖昧性」(ambivalence of colonialism)的觀點,這既說明殖民關係中既有同謀也有反抗的曖昧心理,也說明了殖民體制的偽善性。實際上,任何殖民體制必然存在一種「矛盾共性」,對於日本人來說,臺灣的人既是殖民同化的物件,同時又是需要警惕與防範的物件。不難想像,即使是那些精神上已經被「日本化」的臺灣人,他們不可能成為真正被認可的日本人而派駐到日本管理日本人,就像日本人被派駐到臺灣來管理臺灣人那樣。這就註定要產生一種悖論:殖民教育的目的是使臺灣人在精神上徹底日本化,但同時又必須拒絕他們成為真正的日本人。

 

一張張「日奴臉譜」

 

留日返臺的胡太明,雖不再媚日、崇日,但卻面臨一連串不幸的遭遇。他四處求職,雖然在朋友經營的糖廠謀得一份工作,但卻目睹日本製糖會社對臺籍工人的剝削、淩辱、欺壓,日本會社不僅強占土地,挖掉胡家的祖墳,毆打吳太明的母親,更直接導致友人農場的倒閉。在這裡,小說展示了一幅幅深受「皇民化」毒害的「日奴眾生相」:胡太明的堂兄志達,當過日本員警的捕卒、日本律師的翻譯、日本軍方的密探,素行不良,為非作歹,煽動族人瓜分公產;胡太明的哥哥志剛則是個唯利是圖的貪婪之徒,只圖私利,不論親情,在分家產時,只圖擴張自己的一份,一旦獲得錢財,便召妓作樂,不顧妻兒。至於中島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日奴」,他在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逢迎拍馬,在臺灣人面前狐假虎威、作威作福。這一張張的「日奴臉譜」,看在吳太明眼裡,正是一群「中魔者」,是一群綁著殖民鐵鍊卻仍扭身擺臀的「學舌者」,一群深受思想毒害而不自知的精神病患。

在苦無出路之際,胡太明興起了遠渡中國大陸的念頭,到了大陸之後,任教於南京模範女子中學。此時正值抗戰,他深受大陸青年抗日救亡運動的感動,也通過自己的教學鼓舞學生的愛國熱情。但是他堅持一種中庸哲學,認為不應過度狂熱地介入政治,且在目睹大陸的貧困和落後之餘,不免感到落寞與失望。面對外部世界正處於抗日熱潮,但內心想明哲保身的胡太明來說,再度陷入更深的孤兒意識中,這是一種處於文化夾縫中深度的認同困惑:作為一個臺灣人,面對日本時是揮之不去的殖民創傷,面對中國時卻是難以掩飾的孤兒情結。抗日戰爭爆發後,一位大陸朋友對處在中日夾縫中的胡太明說了這番話:

 

歷史的動力會把所有的一切捲入它的漩渦中去的。……你一個人袖手

旁觀恐怕很無聊吧?我很同情你,對於歷史的動向,任何一方面你都

無以為力,縱使你抱著某種信念,願意為某方面盡點力量,但是別人

卻不一定會信任你,甚至還會懷疑你是間諜,這樣看起來,你真是一

個孤兒。

 

胡太明甚至沒有想到,正是因為他的「臺灣人」身份,竟被國民黨政府懷疑是日本間諜,遭到逮捕入獄。一場認同之旅,竟換來「漢奸」的嫌疑,胡太明在夜裡思緒紊亂,無法入眠:

 

不知不覺間,故鄉的山河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回憶起爺爺帶他進

雲梯書院時的情景,那時他多麼逍遙自在。滿山遍野的芭樂,只要提

了籃子去摘,要多少便可以有多少;河川裡到處都是魚,只要帶一根

釣竿,便可以釣到一兩…..太明到中國大陸去的時候,行前曾在爺

爺的墳前焚香祝禱,祈求爺爺保佑他成為埋骨於江南的第一人;但他

的意志不夠堅強,不久便要重回故土了。故鄉的山河像一首美麗的詩

,不像江南那樣無生氣,那永遠不下雪的地方,終年有青蔥茂盛的香

蕉和椰子……

 

 

所幸在同事的搭救下,胡太明倉皇逃回臺灣。這場政治誤解,使胡太明感到更為自卑和挫折,一種被棄置、被出賣、被排擠的孤兒意識油然生起,顯然,無論是日本還是大陸,他都找不到精神的寄託和認同的歸屬。就連吳濁流也如此疼惜和悲嘆他筆下的主人公:

 

啊!大陸,這興亡五千年,變幻無常的社會,廣大無涯四百餘州的天

地,他在那裡,感到更大的矛盾。他到處都沒有精神的寄託的地方,

僅僅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罷了[4]

 

誓將熱血為義死!

 

僅管胡太明第二次重返大陸是被日軍強迫徵召的,但在目睹日軍的殘暴罪行之後,胡太明已經克服了他的孤兒意識和中庸哲學,認清了日本殖民統治的真面目,並且通過參加抗日實現他的民族認同的整全和歸屬。末尾,他以詩明志,將個人利害生死,盡付於民族存亡的大業之中:

 

甘為天下士,豈敢作賤民?擊暴椎何在?英雄入夢頻。漢魂終不滅,

斷然舍此身! 狸兮狸兮!意如何?奴隸生涯抱恨多,橫暴蠻威奈若

何?同心來復舊山河,六百萬民齊崛起,誓將熱血為義死!

 



[1] 吳濁流,「本篇概略」,載《亞細亞的孤兒》,北京:人民文學,1986,頁236

[2] 荊子馨,鄭力軒譯,《成為日本人》(Becoming Japanese),臺北:麥田,2006,頁11

[3] 荊子馨,鄭力軒譯,《成為日本人》,頁132-133

[4] 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頁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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