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14 拋擲功名還史冊- 韓少功 ∕《馬橋詞典》

 

14 

拋擲功名還史冊

韓少功  ∕《馬橋詞典》

 

韓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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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橋詞典(1996)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爭議最大的小說之一,它不僅涉及一場有著6位被告的法律訴訟,焦點在於以詞典作為寫作形式是否為韓少功首創的爭論,同時也涉及中國文壇上關於小說敘事形式的爭論。

 

重新定義「詞典」與「敘事」

 

凡是引起傳統習性和思想定見的翻轉,必然引起轟動和爭議,《馬橋詞典》即是一個顯例。轟動之原因在於這部著作完全打破了傳統小說關於人物、劇情、敘事的形式與結構,而是以115個「語詞」作為索引,拼湊出「馬橋」村民的生活斷片與零星故事。這種在中國文壇上嶄新的創舉,不僅博得「先鋒」的雅號,更創造了一種「革命式的閱讀」,讓讀者以「按詞索驥」的方式,通過穿越「詞網」與「詞河」的效果,深切體會地方文化的獨特性與神秘性。而爭議之原因,在於這部作品究竟是「小說」還是「詞典」?由於小說沒有完整的劇情,也沒有典型的人物,在敘事上或許稱為「說文解字」,人們不禁懷疑,用語詞可以寫小說嗎?實際上,《馬橋詞典》雖然以詞語為框架,並因此創造了「詞典體」的風格,但它本質上是一種「解構主義—文化形態學」,一部關於「馬橋」這一「地方—邊緣」的歷史敘事學。




傳統上人們往往把詞典看成是封閉的、完整的文本,並且視為標準化、正統式的解釋系統。實際上,詞典並不封閉,也不標準。對於「詞典」的涵意,中國學者南帆說得十分貼切:

 

        一部完整的詞典是歷史精華的壓縮。詞典是民族文化的標準貯存方式

        。按照結構主義者的奇妙構思,所有的思想都無法走出詞典的牢籠。

        可以設想,一個人遇到了陌生的詞匯之後,他將通過詞典的查閱尋求

        解釋;詞典的解釋是由更多的詞彙組成,於是,新的查閱又接踵而至

        。這樣,一個人的知識體系在詞典之中穿梭交織,經過不斷的查閱一

        步步後退著展開……[1]

 

如果以「畫軸」與「畫卷」的關係來看,或者從韓少功的敘事理念來看,詞典應是「畫軸」,而小說—由作者所編導和組織的劇情、人物、內容、形式—則是一幅展開的畫卷。如果再以詞典本身的結構來看,詞典基本上由部首、詞條、解釋所組成。部首統領詞條,詞條之下展開解釋,解釋中的詞語還可以再分出無數的部首,無數的部首又統領無數的詞條,詞條再展開無數的解釋……。在此意義上,語詞既是一種濃縮,又是無限的溶解,既是語言系統的原初起點,也是一切語言演繹的最後歸宿。如此下來,「詞典」吻合了解構語言學關於「延異」(Defférance)的概念—在差異中不斷地延伸;也類似於福柯(M. Foucault)的「系譜學」(Genealogy)概念—通過發掘歷史演進的偶然性與異質性,挖掘知識之「支配—被支配」的權力關係。然而,韓少功自比「文化偵探」,在他筆下,詞語更像似一種「密道」—在語言的地層下尋找文化的原生結構。

    如果依佛斯特(Edward Forster)的觀點,故事是小說的靈魂,劇情則是小說的血肉。他在《小說面面面觀》一書中提及,故事與情節是小說的首要因素;這意味沒有故事和「說故事」—清晰可辨的敘事形式,小說就不成其為小說。然而,在俄國形式主義來說,小說的故事不能脫離形式而存在,但形式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任意給予的,並且隨著形式的變動而支配故事的演變。若以兩項觀點來看待,前者的「故事至上」或後者的「形式第一」都無法解釋《馬橋詞典》這部文本。實際上,《馬橋詞典》既是對上述兩者的綜合,也是對兩者的解構;換言之,《馬橋詞典》通過「話語系統」—詞句、詞條、詞彙、詞組、語系—這一形式,敘述了「馬橋人」的生活與文化特性,它既樹立話語的流變性,也就是通過追索詞語的來源和演進,解構了作家在語言選擇上的專斷性,但也因為把握了某種「非系統的故事」—姑且稱為「絮事」—它通過在每一個詞條下描寫了人、事、地、物,以及「馬橋人」悲歡離合的故事,以及作者的語意式想像—而解構了傳統小說對首尾一貫的人物與邏輯情節的因循化與成規性。

 

重新定義「人物」與「故事」

 

    馬橋詞典》並非沒有故事,正好相反,全書115個詞條述說著超過115個以上的大小故事。詞典在這裡意味著「生活百科」,它記錄了馬橋村民一系列的生活形態,他們的血緣與由來,他們的政治與歷史,他們的想像、欲望、飲食與性愛……在每一個詞條背後,都有作者對馬橋村民生活形態的歷史考察和文化闡釋,以及對語言內在的權力關係和知識形式的反思。實際上,「詞典體」小說的優越之處在於,它既通過人們對語言使用的慣性,說明了人們對事物的認知與定見,又通過語言的流變與演進,揭露出「語言」自身的特性—社會的、政治的、文化的、歷史的—以及人們對事物的謬思與偏見。例如在〈蠻子〉一篇中,作者指出馬橋人把俗稱壯年男子的「漢子」稱為「蠻子」、「蠻人」、「蠻人三家」。為何加了一個「三家」?作者對此作出如下的想像:

 

    如果一個人的血緣來自父母兩人,而父母的血緣又來自祖父母一輩的

    四人,祖父母的血緣又來自太祖父母一輩的八人……,照此幾何級數

往上推算,只須十幾代,全人類的巨大數目都可以統括在先輩的範圍

之內,都是每個人共同的祖先。「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美好願望,在

這則簡單的運算裡完全不是虛言,竟有了生理學上的依據[2]

 

如果,作者的文化想像言之成理,那麼通稱的「漢子」應該就是漢族人對成年男子的通稱,其意涵或者就是「漢家兒子」!於是可以看出,這個被主流文化和官方欽定的稱謂,既凸顯出「個人—單稱」的涵意,而且充滿了漢族中心主義的色彩。而「蠻子三家」凸顯的是「群體—複數」的涵意,並且寓意了世界主義、大同一家的思想。於是可以看出,官方語言實際上是何等的專斷、自私和排他性,而地域方言則顯示它的博大與寬容。作者有感於此,道出:「我希望馬橋的『蠻人三家』中的『三』只是傳統中『多』的同義語。這樣,『蠻人三家』就差不多是『群人』的別名,強調了個人的群類背景,也就暗含了我的奇想[3]。在這種奇想之下,關於「人」的認知與知識形式就有了新的認識:人,從來就不是個人或一個人,而是「群人」或「集體人」。在這種對「詞語」的追索與反思之下,一種「被詞語本身所湮沒和掩蓋的真相」被揭露了出來,解構了語言對存在之遮蔽的效果。

    解構理論家德里達(J. Derrida)在《文字學(Of Grammatology)一書中提出「塗改」(erasure/rapure)這一概念—「德里達以“x”來表達」,意指一個符號遭到塗改往往不是簡單地否定,而是通過某種「破壞—改寫」使其清楚易讀,但這種過程總會留下擦抹的痕跡,一如擦去黑板上的文字並寫上新字,但在新字上同時殘留著舊字的痕跡。如此看來,如果德里達強調的是「塗抹」,《馬橋詞典》掌握的則是「殘語」—一種還沒有被徹底塗改掉、被保留在少數人口中的語尾。「蠻子三家」中的「三家」正是一個被塗改但又留下「語尾」的字。但正是這一語尾—它是被主流語言意圖予以擦抹去除的邊緣的、失勢的「所指」(signifier),它同時作為一種「方言」而被保存下來,而正是這條語言的尾巴,提供了一條歷史追索和文化尋根的「蹤跡結構」,作者通過恢復這一蹤跡而復現了原初語言所指涉的世界。

    被塗改的語詞背後正是被隱匿的真實,殘留的語尾意味著對主流統語言之塗改力量的持久反抗。韓少功進一步將「蠻子」拆解出「蠻」,查出春秋時代此地即有「羅國」(又稱「羅家蠻」)的存在,此地的「羅江」即以人而命名。然而,作者考察了羅江兩岸,卻沒有找到以「羅」字為名的城鎮,也無姓羅的人家。作者於是設想:「一次殘酷的迫害浪潮,一次我們今天已無法知道也無法想像的腥風血雨,使『羅』字成為了這裡的禁忌,羅人不得不改變自己姓氏,隱沒自己的來歷,或者遠遁他方[4]。作者這一意外的考察,正說明了解構語言學所宣稱的「能指與所指的斷裂」—羅江之名依然存在,但羅家、羅國卻已煙飛灰滅!這說明了語詞的演變是一場權力鬥爭下「勝者為王」的邏輯結果,歷史的真相被隱蔽在主流語言的支配之下:

 

        從那以後,羅江有名而無實,只剩下沒有內容的名號,成了一種不再

        發出聲音的嘴,只是噴放出來無邊的寂靜。即使這張嘴被我們從墓穴

        裡找出來,我們也不知道它曾經說過些什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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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差異和陌生,常被視為文化的隔閡和誤解,但實際上,正是在語言的差異性與陌生化之中,在一種文化夾縫中,蘊藏著無限的多樣性與豐富性。海德格的名言:語言是存在的故鄉,以之驗證《馬橋詞典》,一點不差。在這部方言文學中,被發掘出許多方言、俚語、口語、俗語,這些都是原鄉文化的微小因數,作為文化密碼,它是人類文化的DNA

  

    語言:原鄉的詩性寓居

 

    但《馬橋詞典》不是一部純粹的、學術的語言學著作,而是一部個性化的文化詩學,集想像的雜匯和巧思的奔放於一體。韓少功似乎或無意中把握了海德格關於「語言乃存在之詩意棲息」的設想—我把它稱為「詩性寓居」—,從而在每一個詞語之後,都展延和潑灑出豐富的文化想像。例如在〈三月天〉這一詞語中寫道: 

 

        每年農曆三月三日,馬橋的人都要吃黑飯,用一種野草的汁水,把米

        飯染黑,吃得一張張嘴都是黑污污的。也就是在同一天,所有人都要

        磨刀,家家戶戶都霍霍之聲驚天動地,響成一片,滿山的樹葉被這種

        聲音嚇得顫抖不已。他們除了磨祡刀菜刀鐮刀鍘刀,每家必有的一桿

        腰刀,也磨得雪亮,寒光在刃口波動著跳盪著爆發著,激動著人們的

        某種凶念。[6]

 

    疑惑是文化想像的酵母,驚奇是詩意審美的媒介,為什麼要「吃黑飯」?又為何要「磨刀」?如果「黑」的原型象徵是醜惡、恐怖、驚嚇,那麼把自己的嘴巴吃得黑污污的,當然不是要嚇自己而是要嚇別人,那麼是為了驅邪、避鬼?還是為了降魔、去敵?如果是驅邪,那麼邪從何來?邪長何樣?如果是為了抵禦外侮,這外侮是盜賊還是綁匪?是山虎還是河怪?是族人曾經叛逆朝庭以致官兵入內捉拿?還是此地出過義軍,事過之後必須隱姓埋名?顯然,這個「黑飯」一定其來有自,一定有著典故或傳說,它充滿神秘與詭譎!

  那為何又要「磨刀」?為何要把所有的利器、刀刃磨得光滑雪亮?如果以上述為推測,那麼磨刀是為了抵抗還是出征?是為了對付山賊還是撲滅海盜?如果不是以暴力為設想,那磨刀霍霍是為了面向豬羊?是為了盛大的慶典以祭天?還是為了歃血以敬地?是為了紀念先烈還是為了教養後代尚武健身?這一切真相,都不得知,這一切猜想,也無法證明,一切只能還原於遙遠而不可知的歷史記憶中……




    然而,作者韓少功不作殺生喋血之想,而是重新給予詩化般的唯美敘事。「我可以把這一習俗,看作他們一年之初準備農事的儀式,不作干戈的聯想[7]。作者把這一切的疑惑化作族人生活的一樁樂事,一種生命的激揚和躍動。作者捕捉的是滿山被磨刀之聲振得沙沙作響的樹葉,以之代替敵人被嚇得膽顫心驚、落荒而逃的窘狀;對於磨刀,作者想到的不是刀刃出鞘、殺氣騰騰,而是收起刀刃之後的靜默和休養,並以刀刃在沉睡後的甦醒,來比喻族人生命的韌性和毅力。在這裡,一個失落的歷史真相被詩化為浪漫的猜想,化作一縷活潑跳動的空氣,象徵一個季節的新生:

 

        刀光一亮,春天來了。

        三月三是刀刃上空氣的流動。[8]

 

    韓少功自承,他越來越不愛寫小說。這裡所不愛的小說是指「傳統小說」。「那種小說裡,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觀[9]。韓少功一方面自我摸索一種「開放式」的作者書寫,呼籲作者不要拘泥於一時的、時尚的意義觀,一方面也鼓勵種讀者採取一種「自我解放」的閱讀,勸勉讀者切莫自我複製作者已經先行複製的意義結構。對於韓少功來說,他不追逐習慣性、時髦化的主題或傾向,他寧可專注於小事小物:一塊石頭,一顆星星、一次雨天、一道背影。於是他竟然寫了一棵樹,或者說寫了一篇「樹傳」—〈楓鬼〉:

 

馬橋的中心就是兩棵樹。沒有哪個娃崽不曾呼吸過它們的樹蔭,吸吮

過它們的蟬鳴,被它們古怪的樹瘤激發出離奇恐怖的各種想像。它們

是不需要特別照顧的,人們有好事的時候盡可以離它們而去,盡可以

把它們忘得一乾二淨。但它們隨時願意接納和陪伴孤獨的人,用沙沙

沙的樹葉聲輕洗獨人的苦悶,用樹葉篩下的一地碎銀,圈圈點點,溶

溶疊疊,時斂時潑,瀉出空明的夢境。[10]

 

    作家寫一棵樹,豈不易哉?但是寫出一棵樹的情感和性格,為一棵樹「立傳」,把一棵平凡的樹聖化成仙人附體一般,那就絕非易事。我把這種書寫理念稱為「微物情感」,一種「心象」的洗練和創造。微物情感是一種微觀的心象學,它厭惡眾聲鑠鑠,偏好離群孤音,它是一種尋幽探密的心竅,深入被人類遺棄的詩意空間,挖掘被凡人漠視的神秘理念。在這種心象的拓印之中,我們看到一種超靈式的意境:沙沙的樹聲陪伴著一顆顆孤獨的心靈,像默默共鳴,像靜靜安撫;那「一地碎銀,圈圈點點」,像樹的慈悲與博愛,那「溶溶疊疊,時斂時潑」,又像似一位「樹僧」,心體勻稱,動靜得宜。而「瀉出空明的夢境」,則已是直入佛心、遁入禪境。

 

一字,就是一段歷史

 

    在題為〈〉的詞條下,令人發思古之幽情,吐千年之哀怨。一個「醒」字,就是一段歷史,一場含冤莫白,一片赤膽忠心。提到「醒」,作者回憶起屈原,思索他選擇羅江作為長眠之地的複雜因素:「羅地是一面鏡子,可以讓他透看興衰分合的荒誕。羅地是一劑猛藥,可以讓他大瀉朝臣內心的矜持[11]。依常理,「醒」字應是指清醒和覺悟,屈原的《漁父》篇中不正寫著「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嘛?但是在馬橋這裡,卻是個反義,「醒」就是「蠢」的意思,「醒子」就是「蠢貨」。慨嘆啊!慨嘆!世人哪懂得屈原的忠與怨,倒覺得他既癡、既傻、又愚、又癲,所以每年五月五滑龍舟,就是為了喚醒這位「江底愚魂」,「他們拋下粽子,希望魚蝦不要吃屈原的屍骨。他們大鑼大鼓的喧鬧,希望喚醒沉睡江底的詩人。他們一遍遍聲嘶力竭地招魂,喊得男女老幼青筋直暴,眼球圓睜,嗓門嘶啞,大汗淋漓。……只為了救活一個人,一個陌生的詩人[12]

 

「放歌」與「撞紅」

 

    有詞就有說,有說就有唱。對馬橋人來說,不方便說的,不好公開講的,那就用唱的。唱歌這檔事馬橋人稱為「發歌」,一副嚴肅又莊重的模樣。歌謠對馬橋人來說,除了怡情雅性之外,還有許多複雜的目的。「他們唱歌有一種密謀的模樣,不僅聲音小,而且大多避開眾人的耳目,在僻靜的地方進行,對於他們來說,唱歌與其說是一種當眾表演,不如說更像小圈子裡的博弈[13]。之所以把唱歌說成「發歌」,是因為「歌謠」本身具有一種呼喚對方回應的邀約、商議、謀求、談判的作用,因此「發歌」通常採取對唱的形式,有時為了懇求,有時則表達反抗。即使情歌也採取「放號—迴響」的形式,一方是男,一方是女,一方求愛,一方拒愛:

 

        想姐呆來想呆姐,

        行路不曉腳踩岩,

        吃飯不曉扶筷子,

        蹲了不曉站起來。[14]

 

    洞房花燭、一刻千金,如果女子是處女之身則會「落紅」,但馬橋人卻稱之「撞紅」,乍聽之下,本是吉事何以用「撞」子形容?撞本非好字,如撞邪、撞鬼、撞車,若比喻人胸無大志、消極茍安,則以「和尚撞鐘」形容之。但是在馬橋人眼中,「落紅」乃是大忌,因為在生產力低下的農業社會中,需要旺盛的人丁以利耕作,生育是婦女的天職,處女雖是貞潔的標記,但卻不是生育的保證。於是馬橋男人擇偶時喜歡大肚子的婦女,從這「撞紅」一字,可以看出馬橋人不同於世俗的貞操觀。

    問題是,男人喜歡的是女人的生育能力,「大肚子」是這個能力的鐵證,但這並不表示男人會疼愛過門妻子腹中帶著的別人孩子。於是馬橋男人把第一胎視為「孽種」,出於一種男權主義的忌妒,乃有「弒長子」的惡風。但是「做母親的於心不忍,常常在丈夫動手之前,把嬰孩用棉襖裹束,放在大路邊,或者放在木盆裡順水下漂,把親子的命運託付於天[15]。可以想見,母子離別,哀痛逾恆,呼兒喊女,淒聲遍遍,於是就有了一首歌,叫作「江邊十送子」。

 

    中國文學的怪傑之書

 

    全書最經典的詞語要算是「暈街」一語。漢語中,暈船、暈車很常見,馬橋人卻有「暈街」這一怪語。經過考証,暈街當然不是指暈倒在街上,而是對環境、工作、人際等等生活空間的不適應和不順遂。人們不承認自己的過失、缺點或無能,卻以「暈街」為藉口,於是從莫需有的藉口中造出一個詭詞,以便給自己一個合理化的寄託。實際上,「暈街」是一個帶有文化病理學的托詞或潛語詞,它表達了語言作為一種「文化符咒」所具有的特異功能,也暗示人類對語言無可逃避的依附和臣服。

    馬橋詞典》作為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一部「怪傑之書」,改變了我們對方言、俚語的傳統認知,提供了中國人一種尋根返鄉的文化之旅。在此意義上,《馬橋詞典》不只是一部「詞典小說」,它更是一部集語言心理、歷史考證、民情風俗、生活詩學和文化美學於一身的經典大作。

 



[1] 南帆,〈《馬橋詞典》:敞開與囚禁〉,《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5期,頁5 

[2] 韓少功,《馬橋詞典》,臺北:時報文化,1997,頁16

[3] 《馬橋詞典》,頁16

[4] 《馬橋詞典》,頁18

[5] 《馬橋詞典》,頁18

[6]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19

[7]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19

[8]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19

[9]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87

[10]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88 

[11]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59

[12]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60

[13]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63

[14]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65

[15] 韓少功,《馬橋詞典》,頁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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