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18 烹刀煮劍扮英雄 ―金庸 ∕《鹿鼎記》

 

18 

烹刀煮劍扮英雄

金庸∕《鹿鼎記》


金庸

http://img.epochtimes.com/i4/307304330628.jpg

 

    武俠小說是中國民族文學的重要形式,通常以通俗易懂為原則。一般的武俠小說總離不開江湖恩怨、打打殺殺,為了滿足商業性和娛樂性,莫不滿紙恩怨情仇,正邪不兩立。但金庸(原名查良鏞)不是普通的武俠小說家,作為當代華語世界最知名的武俠小說和文藝評論家,他的作品以濃厚的歷史意識和文化省思為背景,從知識分子到平凡小眾,無不讀之生趣或喜愛有加;作為一種文學現象,金庸的武俠小說深具中國庶民生活的生存哲理和美學趣味。

   

  平民武俠主義

 

    鹿鼎記》是金庸的封筆之作,也是最佳之作。較之於早期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雪山飛狐》、《天龍八部》來說,這部作品明顯告別了早期俠義執仗、忠勇愛國的敘事主軸;較之於中期作品如《笑傲江湖》、《倚天屠龍記》等,《鹿鼎記》斷然像似一道分水嶺,它離開了武林群俠爭奇鬥豔、武功高玄的劇情結構,轉向了人性洞察、人生體悟、社會反思、文化反諷等等足以表現民族智慧、人生哲理的「大眾詩學」。在《鹿鼎記》中,歷史成為筆墨漫遊的揮灑之樂,武功成為無招勝有招的混世絕活,武術成為人生百態的形下圖解,人物則成為沒有尊貴之別的性情玩偶。




    鹿鼎記》雖屬金庸眾多長篇之一,但相對而言,金庸以擴大武俠空間和江湖劇場的手法,創造了一種「文簡意深」的新武俠敘事。小說描寫一位市井小民—韋小寶,出身煙花之家,因巧遇並誤打了康熙皇帝,竟獲賞賜而召入宮中,從此與康熙為友、出入相伴。劇情歷經大江南北,奇風異俗,南至雲貴,北至莫斯科,中經殺鰲拜、平三番、安鄰邦、收臺灣等歷史事件。全書充滿奇人軼事、人性冷暖、權謀較量。小說融合了歷史、風土、陰謀、趣味於一體,其中,小臣彈指獻策握高權,皇帝玩偶治國笑江山;特別是韋小寶一角,花拳之間顯機智,秀腿之下平江山,既戲謔了嚴肅的歷史帝業,也宣洩了小民隱藏壓抑的雄心幻想,創立了一種「平民—藝術武俠」的風格。

 

    從義俠到愚俠

 

    在《鹿鼎記》中,金庸不再戀眷於傳統上武功蓋世、義薄雲天的俠士、俠義和俠客世界,正好相反,他賦予韋小寶一種詼諧、逗趣、玩世不恭、戲弄人生的「愚俠」性格。綜觀金庸筆下的俠士類型,可以分為三種,早期的陳家洛、袁承志、郭靖等人皆屬「義俠」,他們若不是肩負民族大義,就是心藏血海深仇。中國長期處於封建專制社會,上貪下腐、義理不行,基於對正義和公正的渴望,中國人對「義俠」素有崇敬仰慕之情,因為義俠鏟奸除惡、替天行道,其言必信,其行必誠,其諾必行,實現了中國庶民階層對社會正義和人權價值的渴望。

    到了中期,張無忌、狄雲等人則屬「道俠」,但這裡所謂「道」,是指至性真情、我行我素之意。這些個人主義式的俠士,雖有不拘行止、放流自任的性格,但這些道俠不求問達、不逐名利,無私忘我,但求茍全,體現了道家超凡遁世、不食人間煙火的逸士風格。

    至於晚期的韋小寶,出身煙花柳巷,生性好賭、好色、愛吹牛皮,根本是個小混混,既沒有傳統俠士威風凜凜的外貌,也沒有一身是膽的拳腳功夫,而是一個裝瘋賣傻、招搖撞騙的小滑頭。實際上,韋小寶是一個「愚俠」,但所謂「愚」者,既不是大智若愚、離形去智,但也不是愚蠢無知、胡作非為,而是一種世故與老練,一種機智和小聰明。作為一個混世小俠,韋小寶的行為舉止,不是出自義利之辨、是非之別,而是出自個人生存保命的計算和考量。雖然韋小寶也講義氣和友誼,但是逢迎拍馬的功力不亞於武功蓋世的江湖高手。早期浪跡綠燈花巷時,面對貪官惡吏,或者以連珠穢語當面相抗,面對邪人妖士,或者危機生智、曉以大義而得以避禍。到了掌權之後,時而當機立決,時而優柔寡斷。這個末日愚俠,像個變色龍,沒有規矩風範可尋,沒有典型人格可辨,只有亂中求生、險中求勝。

    武俠小說坐落於江湖世界,這是一個天涯浪跡、無法無天的「無政府世界」,這個世界究竟是「義理型」的還是「霸權型」的,一方面取決於「王法世界」是否健全和完善,若王法不彰、世道不行,江湖與宮庭往往處於緊張與疏離的關係之中,一方面,俠客的典型,是忠是邪,是善是惡,也取決於江胡本身是否有規有矩、有理有序,若規矩不行,則義氣隕落、俠士沈淪。在《鹿鼎記》中,江湖擴大了,武林宗派變多了—「天地會」前後五房共十個堂口,神龍教則有赤、白、青、黃、黑共五色龍,沐王府亦有劉、白、方、蘇四大護衛—這不僅映照出康熙年代反清勢力和幫會組織,藏之草澤、遍及全國,也說明武林無主、江湖衰落的現實。此時的江湖俠士已不如從前,不善公戰,勇於私鬥,爭名位、奪主位,像極一群窩裡反的鬥雞。在此意義上,「愚俠」韋小寶就不只是金庸刻意塑造的人物,而是對應於一個世道沈淪、人心不古的時代。作為一種反諷的原型人物,韋小寶代表了金庸對中國人文精神喪落的嘲諷,對中國公義精神衰敗的失望。

 

    從武術到權術

 

    江湖之道既已崩落,俠義精神既已衰敗,於是,俠客敵不過刺客,肝膽抵不過黑心,武術比不過權術。韋小寶雖出身市井,德不高藝不精,既貪財又好色,但一旦封為「爵爺」,手握大權,也不忘玩權弄術。他殺了黑龍鞭史松,毒瞎了海公公,刺死小桂子 ……,但這些殺人事件,既不是用大軍壓境,也不是使出刀槍利劍,他用的是借刀、離間、誘騙等方法,使用的是石灰粉、蒙汗藥等各色

各樣的技倆,幹的是抄家、行賄、貪瀆的勾當,簡言之,韋小寶的精忠報國之道,盡是權術與詐謀,盡是從妓院學來的鶯燕管理之術,一種察言觀色、見機行事的投機哲學,這豈不正是中國俗諺「小人得勢」的最佳寫照?韋小寶奉行的不是民族大義,否則就不會效忠異族皇帝,他遵行的是混跡哲學,運用的是詐術詭計,這豈不正是中國人所言「小人當道」的體現?他為康熙效命是愚忠,為刺客茅十八冒死救命是小義,他一人擁七妻是縱欲,他的財富之欲有如無底之壑是斂財,在他身上,無事吹噓、臨危逃命,這號人物集滿了中國人千年難除的劣根性,體現了「武俠犬儒主義」諷世性,反映的是中國民族生命的病入膏肓,表達的是金庸的恨時與忿世。

 

    從英雄主義到享樂主義

 

    然而,在金庸筆下,韋小寶絕不只是一個「得勢小人」,而是現實上大快人心、熱汗直流的成功者。實際上,他既是滿清皇朝和中國近代歷史的史實縮影,更是民族想像的政治寓言。韋小寶從妓院、賭場到京城,穿梭於盛世大帝和反清義士之間,權力之手從政治、經濟、軍事伸到外交,行跡所到從中國、俄羅斯到臺灣,韋小寶危機四伏,卻總是絕處逢生,他命在旦夕,卻一生如魚得水。儘管如此,韋小寶並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他沒有禍國殃民,沒有喪權辱國,他對待妻妾,情深意濃,關愛備至。然而,這個小混混,竟能使俄羅斯女攝政王索菲亞成為他的情婦,竟能登上大台主持簽訂中外史上第一個正式條約,竟能完成歷代熟背孔孟、滿腹經綸的才子英雄們無法實現的夢想。正是這種歪理和邪道,正是這種意外和弔詭,正是這種由奇術、浪漫、荒誕、詼諧和搞笑所構成的異想世界,使《鹿鼎記》充滿了藝術魅力,滿足了中國男人「權力—財富—美女」三全其美的沙文想像,也滿足了世人嘲聖諷賢、吐郁申怨的反抗意識。

 

  千帆過盡,胭脂夢落

 

    作為金庸封筆之作的《鹿鼎記》,創造了一個反英雄、反崇高、反宏大、反教條的末日英雄哲學,標誌了中國武俠文學的「後現代轉向」。金庸不僅徹底解構了他先前所創造的蓋世英雄,瓦解了傳統俠士的人格力量,顛覆了江湖世界的價值體系,而且還通過塑造了一個遊戲人生、享樂至上的「武林阿Q」,構築了一個由欲望、享樂、義氣、權謀交織而成的狂歡年代,一個英雄不論道、小人行大運的世界。然而,中國武林哲學,雖有入世稱霸、替天行道之壯志,但也有退隱稱仙、草木為伴的出世思想,正如最後韋小寶攜金帶玉、攜妻帶妾榮歸故里,年近中老之年的金庸,浸淫於武林世界數十年之後,雖名利雙收、享譽世界,但本身也算是中國現代「文學俠士」的金庸,早已千帆過盡、繁華如煙。既然胭脂夢落、榮辱已空,又何必再一匡英雄、滿紙淚水?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