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終歲何曾離水火
―賴和∕《惹事》
賴和 |
被尊為臺灣新文學之父、以反日愛國主義為文學職志的賴和(1894—1943),原名賴河,筆名懶雲先生,出生於臺灣省彰化市,成長於日據年代,其在臺灣文學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賴和一生以懸壺和筆耕為志向,其文學作品皆以抗日救民為主旨,一方面以尖刻反諷的筆調揭露日本殖民罪狀,一方面以溫婉簡約的情感描述臺灣人民在日本高壓統治下的悲慘命運。賴和堪稱人道主義的良醫,也是臺灣民族文學的先鋒者。
賴和年幼時,在日本高壓統治和文化殖民的肅殺氣氛下,父母親冒著極大危險,將他送入學習漢學的私塾就讀。16歲時進入台灣醫專(臺灣大學醫學院的前身)就讀,畢業後,返鄉自辦醫院,常為窮苦病人免費診治,並將行醫所得捐助抗日運動,在此期間,賴和擔任過《臺灣民報》與《臺灣新民報》文藝版主編,以及《南音》、《臺灣新文學》編輯。
臺灣人:「鱸鰻」性格
《惹事》以兩篇極短篇組成,首篇描述一位賦閒在家的青年,因誤入他人魚池釣魚,遭魚池主人的兒子阻止,但青年自認魚池邊並未設置告示牌,不肯停止垂釣,以致與魚池主人兒子發生衝突,青年將主人兒子推入魚池中,使他全身沾滿臭水污泥;事後,魚池主人登門興師問罪,雖經一番爭論,但青年父親誠心道歉,魚池主人也接受道歉,一場誤會很快就冰融雪化,以和解而寬容而結束。
首篇故事雖然平凡無奇,甚至清淡無味,但青年卻是賴和「不畏強權、勇於抗爭」的人格投影。青年人雖將魚池主人的兒子推入水中,但也是出於防衛;魚池主人雖登門興師問罪,但也講道說理、態度溫和;青年的父親,基於養子不教父之過,誠心道歉,魚池主人也不再窮追究問,終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首篇故事一方面在表達臺灣青年據理力爭、抗拒威權的性格,一方面表現漢族以和為貴的思想。換言之,在臺灣同胞之內,大家知錯能改、得饒且饒;得理者以理服人、寬厚以對,失理者,謙恭自省、以誠相待,鄰理之間,和樂融融。
通過一場平淡的釣魚糾紛和誤會化解,賴和旨在揭示臺灣人絕不是日本人汙名化下粗暴、無裏禮之人,更不是日本人刻意塗抹下的野蠻民族,相反的,臺灣人民知書達禮,鄰里和穆相處、有禮有節。賴和試圖通過講述一個平凡故事,提醒台灣族人切莫自卑自賤、自暴自棄,反而應該堅持中國人固有的「敦厚」品格,不畏欺淩,不無端惹事,表現臺灣人理性平和、四海皆親的優越族性。
在首篇中,賴和塑造了釣魚青年一種「鱸鰻」性格,一種遇事不退縮、臨危不畏懼、落難不妥協的性格。賴和在另一篇小說《浪漫外紀》中也提到,「浪漫」就是「鱸鰻」的諧音,這種不妥協、不茍同、不安份的性格,正是台灣人潛在反抗能量之所在。這種鱸鰻人物,重承諾、愛人民,勇於公戰而不逞私鬥;這種江湖俠客型的知識分子,隨性行事、瀟灑不拘,既不畏怕日本警察的淫威,也徹底藐視殖民法律的權威性。實際上,這種「鱸鰻」性格不僅是賴和理想中的「台灣人性格」,更是賴和刻意賦予並深切期盼臺灣人應具備的反抗意志與精神。
日本雞:仗勢淩人
第二部短篇,賴和以反諷的、寓言式筆法,描述日本警察「見機藉端」誣陷一名臺灣寡婦,以及一位名為「豐」的臺灣青年,帶領鄉民抗爭,揭發日本警察因意圖染指寡婦不成而嫁禍寡婦,但最後卻因鄉民們膽小怕事無疾而終的故事。小說講述日本警察飼養的一群雞仔,侵入民家菜田「腳抓嘴啄」,吃盡了菜民辛苦栽種的蔬菜不說,還弄得民家菜園一團破亂。菜民忍氣吞聲,不敢用石塊或重物丟擲這群雞仔,只好用踏步、頓腳把雞仔嚇走;無奈,雞仔就像蠻橫的日本警察,「雞」假虎威、貪「食」無厭,菜民敢怒不敢言,只能心中暗罵,「畜生也會傍著勢頭來蹧躂人![1]」因為這群雞仔是日本警察飼養的,竟也學得「雞以警察為貴」,橫行霸道、目中無人。賴和以反諷的口吻說道:
這群雞是維持這一部落(村莊)的安寧秩序,保護這區域裡的人民幸福
,那衙門裡的大人(日據下臺灣人對警察的尊稱)所飼的,「拍(打)狗也
須看著主人」,因為有這樣關係,這群雞也特別受到人家的畏敬。[2]
滿園的青菜尚不足以滿足這群日本雞,牠們在被趕出菜園之後,還侵入一間破草厝,草厝住的是一個寡婦和一對年幼的子女。這群雞仔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跳上跳下、瘋狂獵食,其中一隻小雞,不小心被翻覆的籃子罩住,無法逃離:
這群雞母雞仔走到草厝口,不知是否被飯的香氣所引誘,竟把憤憤
的不平忘掉,走入草厝內去,把放在棹下預備飼豬的飯,抓到滿地
上。雞母嘓嘓地招呼雞仔,像是講著:「這是好食的,快快!」但是
雞母又尚不滿足,竟跳上棹頂,再要找些更好的來給牠可愛的雞仔
食。棹的邊緣上放著一腳空籃,盛有幾片破布,雞母在棹頂找不到
什麼,便又跳上籃去,纔踏著籃邊,籃便翻落到地面去,雞仔正在
這底下啄飯,湊巧有一隻走不及,被罩在籃內……。[3]
這群仗勢淩人的雞仔返家以後,日本警察發覺雞群中少了一隻,大為震怒,便前來菜園問罪。四處搜查之後,在寡婦家找到這隻被蓋在籃子裡的雞仔。由於先前日本警察意圖染指這名孤家寡婦遭到拒絕,早已惱恨在心,此刻發現雞仔藏匿在寡婦家裡,正是藉機報復的好機會。此刻,日本警察腦中浮起:「他又想到有一晚,自己提出幾塊錢要給她,竟被拒絕,險至弄出事來,那未消的餘憤,一時又湧上心頭」[4],於是,日本警察把正在溪邊洗衣的寡婦召回,硬指寡婦偷了他的雞仔,當面重重賞了寡婦一記耳光,甚至將寡婦帶走問訊。
村裡間議論紛紛,都認為「偷雞事件」不符常理,寡婦先是去了溪邊洗衣,雞仔後來才跑進了寡婦家裡,一位名為「豐」的青年,路見不平,心中慍怒,心中想著:「『對於事情不詳細考察,隨便指人做賊。』我一面替那寡婦不平悲哀,一面就對那大人抱著反感,同時我所知道這幾月中間他的劣跡,便又在我腦裡再現出來」[5],仗義執言的豐於是糾集鄰人,準備向上級揭發這位日本警察的劣跡惡行,進行一場反抗和援救行動。無奈鄉民們膽小怕事、縮頭縮尾,最後不但打消念頭,甚至一起籌錢幫大人修理浴室和床舖。對於鄉民的怯懦和膽小,豐感到萬分憤怒,「我突然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失望羞恥,有如墮落深淵」[6],在失望之於,豐決定離開村子、遠走臺北,不再顧念家鄉的事。
臺灣文學的瑰寶
通過一群「雞」假虎威的諷刺和嘲弄,賴和誇張地挖苦了日本殖民警察的淫威和暴虐。而首篇「鱸鰻青年」和次篇「膽怯鄉民」的對比,則展示了臺灣民族性格在理想與現實衝撞下的兩極化表現。在賴和的作品中,沒有微言大義的空口神話,也沒有熱血衝頭的革命吶喊,而是以溫婉、淒涼的筆觸,反映日據時代台灣人民終歲水火、膏脂剝盡的情狀,反照出臺灣社會「生人無路,死人無土,牧羊無埔,耕年無草」的悲怒與慘淡。在此意義下,賴和的小說不是一般的社會寫實作品,而是通過民間生活的點滴,來透視日本殖民主義的陰險與醜陋,因而是一系列帶有民族寓言的抵抗文本。
《惹事》通過「日本警察∕台灣庶民」的對照,建立了一幅「壓迫∕抵抗」的文學圖像,在他筆下,臺灣社會的下層小民,苦力、挑伕、菜農、老嫗、寡婦,無不辛酸滿腹、一日難熬;除此之外,賴和還倡導民間文學的生根與發芽,大力扶植文學新人如楊守愚、楊逵、葉石濤、鐘肇政等作家。1943年,賴和病逝於獄中,臨死前因不能親眼看到日本垮臺而怒呼死不瞑目,乃作絕詩以明志:「影漸西斜色漸昏,炎威赫赫更何存,人間苦熱無多久,回首東山月一痕」。賴和不僅集良醫、文豪、導師、烈士於一身,更是臺灣文學史上燁燁發亮的晶鑚,令人撫書追憶、永懷不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